“请问韩医师住这里么?”四人将餐桌搅得满是油污残炙,吵吵闹闹的时候,门外响起了一个尖锐的声音。
这是谁啊?村里人都知道午时正到未时正这一个时辰是韩子平休息与四人吃饭泡澡的时间,有天大的事也不会来打扰。
按韩子平的话来讲,必须树立规矩才能令人敬畏。人觉得亲切固然是好事,但太过和善却会对方觉得自己好欺负,从而衍生出暴力事件。
刚开始也不是没人想着强买强卖甚至明抢,毕竟韩子平的药对普通人的诱惑力,太过巨大。
但在李安不讲道理,直接持刀将有歹心之人砍番后,十里八村的人也就乖巧多了。
知道韩子平不好惹,才会照着其规矩办事。
显然门外又来了个二愣子。
李安后头看见韩子平用手指向自己,便放下碗筷随意擦了擦嘴,拖着长刀就跑了过去。
见喊门之人戴着小毡帽,脚著罗缎靴,衣服不算新,但料子也只有城中的大人物家才有。
看样子是城里大户人家的‘牙子’。
这个词是对那些大户人家派遣到外面传话的人的蔑称。传话便是代表了嘴巴,人一张口便能看到牙齿,这也是那人的门面。
至于为什么不同舌头来比喻,大概是人们普通觉得,舌头比牙齿存在得久,故而不愿意用舌头代之平时在自己眼前作威作福的人。
李安靠在门上,皱眉斜视,问道:“你谁啊?”吃饭到一半被打断又好气才怪。
怪不得不守规,原来是城里的人。
他在打量来人,后者也在打量开门之人——银冠束发,衣服料子还算过得去,但袖口上全是油污,一看就是那种不怎么懂得礼节的毛孩子,估计也就是个门房。
来人从李安的穿着与医馆的装饰上,称量了一下韩子平这个最近名声鹊起的圣手。
觉得其还是有几分本事,毕竟这个年代能雇佣一个童子,并且给童子配上银冠,也算是阔绰了。
不过想来本事也不大,要不然怎么会流落在村里,有本事的医生就算不在城里开医馆,也是在某些大户人家中当客卿。
牙子心道老爷真是病急乱投医,这青山村向来没什么油水,住在这里的医师又有什么本事?顶多不过是个赤脚郎中罢了。
大热天里赶了十多里路的火气一下就爆发了出来,来人轻佻道:“唤姓韩的出来!我们县太爷有请,做好了重重有赏,要是怠慢了,哼!”
“你说谁呢?!”这阵势李安是见过的,先前来找麻烦的人基本是这个态度,所以二话不说就要提刀。
反正韩子平是神仙出了事肯定能摆平
去没想到来人伸手就朝大刀抓去,然后看都不看李安一眼,抬腿便走进了医馆。
“这……”李安没想到对方是练家子,一个不查被推倒在地,大刀也被夺走。
见李安被欺负,钟奇文刘立二人立马站了起来,各自抄着兵器怒目而视,就等韩子平一声令下。
牙子直接无视了半大的孩子,看着躺在凉椅上一脸慵懒的韩子平,脸上带着怒气,厉声道:“没听到我刚才的话么?姓韩的要是晚了半步,小心我家老爷要你小命!你还不……”
“碰!”
话还没说完,这人便化成了一道风将门哐当带上,飞了出去。
“吃饭!未时下雨第二日丑时方止,吃完了先去通知村里人,该收谷子的收谷子,然后再回来泡药澡,炼静功。”
韩子平成大字型瘫在凉椅上,声音淡然,衣袂无风飘荡。
果然是这个画风,四人看着不知飞去哪里的牙子和烟尘激荡的地面,心中没半分怜悯,反而升起了对韩子平无限的敬佩之心。
李安等人胡乱地塞了几口肉后,便溜了出去通知村里的人。
韩先生是神仙,知晓天地,他说这雨三刻下便不会等到五刻,在这一个月内早就应验无数次了。
果然四人刚刚满村子吼‘韩先生说要下雨’,原本万里晴空瞬间便乌云密闭,风中的热浪顿时变成得寒冷刺骨。
“这天怎么说变就变。刚刚还微风和熙的,瞬间就成了这般光景。”村民大感惊奇,又觉得韩先生真是奇人,这都能算的到。
清卢城内,县衙府中。
青山村的天已经变了,相隔十里雨还未影响到这里。
“老爷,老爷啊!”刚刚在药馆叫门的牙子,竟然对自己顷刻间被扔回家中没感到半点奇怪,哭喊着把人引过来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着韩子平是多么骄横,多么不把县太爷放在眼里。
“来人,去叫上十多个捕快,跟着刘二再去一趟,他不是能打人么?就把他手脚打断,让他自己把自己医好!”
孔县令气得浑身颤抖,在清卢城他不是势力最大的,但方圆几十里谁人敢不给他面子?!打他的牙子就等于打了他的脸。
要不是自己老爹病重,寻遍了周围名医都没能治好,至于病急乱投医去乡下找什么赤脚大夫么?
青山村那些愚夫蠢货不是把他夸成了杏林圣手么,那就把手打断,看他还能不能再行医。
“是!”
身边的仆人话音刚落,脚步还未动,整个清卢城骤然一暗。
狂风一下吹散了孔县令精心梳理好的发冠,让其本就不愉快的心情更加恶劣。
风起云涌墨遮天!刹那之间,暑意盎然,阳光明媚的清卢城便暗了下来。
不知从来飘来的乌云笼罩了整个城市,若不是阳光顽强的从天边照射进来,正午的清卢城和子夜的区别,也就在于没有星月而已。
狂风从九天上飞涌而下,一下子完全灌注到了坚石大城中,无遮无拦的暑意从这个到处都是出风口的破布袋中,飞快消失。
三伏的天气一下就变成了三九般寒冷,凉意刺骨,孔县太爷不由让下人多准备了床薄毯。
“真是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你们快去快回!”孔县太爷捻了捻八字胡,摇了摇头便走进屋。
这帮腌臜下人与乡下臭虫是绝配,被这种事打扰了午休,不划算。
十多个红衣黑帽的捕快最终还没未能出城,雨来得太突然了,也太大了。
这一小会地上便到处是积水;风也太大了,让人迈不开腿,睁不开眼。
这般天气就算出发了也越过不山,山路可不是那么好走的,就算熟石灰所筑的官道被这暴雨一冲也是泥泞不堪,湿滑无比,一个不小心便会失足滑落到山沟中,要是再撞上石头树枝什么的,不死也要破财。
为了几个乡下的臭虫,将自己折在山中可不划算。
水滴与人心组成的墙比土石还要密不透风,被分割在内外的人本能的抬头看天却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出不去也进不去。
是夜,梅花桩上还残留着雨水,酷暑蒸腾之月迎来了难得的凉爽。
李安光着身子跪在柱子上,头顶水、手提壶。
“你为什么愣住了?为什么没还手?”黄金棍被月光照耀得晶莹剔透,在韩子平的控制下不断往李安身上招呼。
平日里一项和熙的仙人面色无波,看不出喜怒;声音无澜,音调聚成了一条平线。
李安背后早就是一片血红,依旧咬着牙坚持着,他没见过韩子平发火,亦不能松手倒下,因为身下便是各种瓷瓦碎片,铁屑渣子。
以前自己坚持不住掉下去的话,韩子平会护着,至少也会帮自己清理碎渣,但现在李安却拿不准……反正要挨打,板子总比刀子好。
“先生说不能恃强凌弱,对人要宽厚谦虚,要有仁人德爱之心。”
一句话还未说完,头上的茶盏便因颤动而掉落,瓦片碎了一地,在宁静的夜晚中格外清脆。
“狡辩,平时你好勇斗狠不是挺厉害么?这会儿跟我说这些?”
“再说我教你的是对自己人!对对你好的人!对有仁爱之心的人!”黄金棍再度啪啪落下,带起了血肉,黄泥地中又新添了色彩。
“古人还有句话叫‘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对于那些明显秉性不纯,狡蛮凶横之人,便要采取武力,不然你要这一身本事有何用?”
韩子平站到了李安面前,看不出喜怒,换了个新茶盏放在后者头顶。
“我前一个月我自顾教你仁德,宽忍;今晚跪到子时,我再教你风暴与雷霆。”
一刻钟十个板子,碎一盏茶杯外加十个。
就这样,血流了一地,染红了梅花桩,染红了黄土。在皎月的照耀下格外的清晰明了。
夜枭飞上了天空,沐浴着月光,感受着这长期沉闷的夏日中难得的凉爽。
一柄剑承载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飞上了天空,光华飞射,十里路转瞬即逝。
这还是李安第一次从空中鸟瞰城镇与村庄,明月下村子中安宁祥和,没有半点灯火却能看得透彻;十里外原本繁盛的城镇,依旧乌云密布,雷霆顷天,暴雨如注。
“你看看。”韩子平伸手在虚空中一划,城中的场景便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清卢城万户人家不算大也不算小,平日里风调雨顺倒也过得安逸,欢声笑语不绝。
但现在……尽是哭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