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咣咣！”静夜的打更如声声惊雷，震得吴忧逐渐涣散的思绪猛然聚拢，他下意识的瞄了眼殿内的灯漏，已是二更天了，掀了掀略显沉重的眼皮，再次偷瞅书案前的温辰若，只见他充耳未闻，端坐在案前，全神贯注地批阅着奏章。
“殿下！”吴忧轻唤，等候半晌不闻回应，只得嗫嚅地道：“殿下，二更了！”
太子轻轻“嗯”了一声，眼皮也不曾抬一下，继续埋头批复奏章。
“殿下！”吴忧扑通跪倒，温辰若终于顿了笔。“都是奴才的错，奴才哪里知道公主那般欢喜那鸟儿，却是不想留下那鸟儿。都是奴才考虑不周，没揣摩明白公主心思，主子要是心里不痛快，尽管打骂奴才便是，可要保重万金之体呀！”
“起来吧，不关你的事。”温辰若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吴忧，淡淡道。
吴忧又巴巴等了好一会，见没了下文，只得又沉吟道：“那个，奴才琢磨着，明日就跟滕太师把话放明里说，叫他把那个叫连什么的首席弟子给撤了，教他再也没资格入得讲学堂……”
只听“啪”得一声，温辰若将手里笔掷出来，宛如平地一声惊雷在吴忧身旁炸响，惊得他一个哆嗦。
他茫茫然抬起头，温辰若一言不发地离开书案，径自朝殿外走，临出门时冷冷丢下一句：“都不许跟来。”话音未落，留下灯下呆若木鸡的吴忧，暗处举步不前的冷风，消失在暗夜中。
温辰若慢慢地走出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炫彩湖边。夜深了，湖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青雾。湖面上荡着稀疏的灯光，杨柳树斑驳倩影，恍若暗夜笼着轻纱的梦。他顺着杨柳岸边走着，入夏的夜风仍带着温度，吹在身上没有丝毫清凉，没能驱散心头的烦闷，倒是平添些许惆怅。
隔岸依稀能分辨出那个方位还点着灯，远远地望着没有温度，依如她冷淡的态度，温辰若心头生平第一次生出了挫折感。
他在岸边坐下，取出随身携带的玉笛，双手抚弄着，慢慢放入唇边。顷刻间，一曲空灵悠远，缠绵悱恻的笛声轻绕湖岸，缓缓流入夜色。
一曲终了，终是意难平。温辰若枯坐良久，忘了归路。风里传来隐隐约约的琴声，清澈明净的曲子似从深谷幽山潺潺而来，又似宁静的泉水流淌过心间，柔美恬静。
温辰若仿佛受了蛊惑般寻着琴音，一路分花拂柳，来到御花园。琴声戛然而止，温辰若抬头一看，只见云锦亭上，坐着位抚琴少女，正是颜倾尘。温辰若略略见礼，转身就要离开，却听颜倾尘悠悠叹道：“若使花解愁，愁于看花人。”温辰若脚步一顿，颜倾尘又道：“太子殿下既是寻音而来，倾尘斗胆相留，愿为太子殿下抚琴一曲。”
“恭敬不如从命。”温辰若客气道。
亭里焚了香，铺上软垫，二人相对而坐。待宫人奉上茶，袅袅香雾萦绕中，颜倾尘拨动琴弦，琴声轻缓响起，旋律时隐时现，恰如眼前情景，缭绕心间。音势渐强，心境随之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可望而不可及。音律转急，心境又随之紧张，仿若一叶孤舟穿梭于疾风骤雨中，在波涛汹涌中沉浮，在群山奔赴、万壑争流中前行。继而音势大减，亦如轻舟已过，云破月来，眼前豁然开朗，进入月下泛舟宁静。此时，湖面回荡出婉转的吟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曲终，余音不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温辰若心里反复品着这句，不禁想，终是护她之心太重，不曾冒险流露心意，竟然从不曾坦诚相待她，教她如何信任自己？思及此，之前郁结的心情，不由舒畅了许多。
一阵风紧，伶俐的宫女急着拿手护风灯，尽管极小心，轻微的声响仍是打破了梦般地意境。
“此曲只应天上有。”温辰若收敛情绪，用惯有的礼貌而温和的口吻赞道：“早听闻公主琴技不凡，今日有幸听闻，实在是三生有幸。”
颜倾尘不答，只是静静看着他。他就站在她面前，不是在梦里，也不是在她的想象中。他就这样真实地在她面前，如此近，也如此远。他依然那样彬彬有礼，即使是在这样的夜色中，即使在听懂她的琴音后，仍然这样礼貌的微笑，轻松地跟她客套。全然觉察不出她的内心的激动，更不会知道她费尽心机打听他的喜好、他的行踪，在这里守候了无数个夜晚，才等到今夜的偶遇。
霎时间，千头万绪涌上她的心头，一方面她想到好容易得到这样独处的时间，依姑母所言，从见到她的画像，他就是中意她的，那么她是否该抓住先机，向他表明心意？一方面她又想到凭他的才能完全能听曲识情，但他的态度显然是不想面对。她又不得不退缩，她不敢也不能违背他的心意，不可冒险，惹他反感，只能等待，留有余地，才有转圜。于是她朝他微微福身，接着听到自己镇定的声音缓缓道：“谢太子殿下赏识。夜深了，太子殿下明日还要早朝，倾尘不便久留，就此恭送殿下。”
被她用那蕴含深情、克制及穿心透肺般的目光凝视着他，温辰若有片刻怔愣，直到她平静的声音传入耳膜才回过神，只觉面对如此通透聪慧的女子，也不便再虚与委蛇，于是微微一笑，起身告辞。
“千金易得，知音难求。他日若得机遇，愿与太子殿下共奏一曲。”颜倾尘沉静的声音里透着小心。
“荣幸之至，今夜多有叨扰，改日再登门请教。”他朝她温和一笑，彬彬有礼道。
“恭候太子殿下光临！”颜倾尘向他行辞别礼，默然抬眸，看着他干脆转身，毅然离开。
颜倾尘恋恋不舍地倚着亭柱，目送着温辰若背影渐行渐远，慢慢隐匿在夜色中。晚风轻轻拂过，手心因过于紧张沁出的汗珠，经冷风一吹，风干了，凉飕飕地，心头却有一丝暖暖的甜。不管如何，今夜之后，她终是不同于她人。尽管他还维持着表面的疏离客气，但她终是觅得途径穿透他那铜墙铁壁般的假面，触碰到他真实的心灵。他的内心并不如人前那般温和寡淡，甚至是细腻深情的。
她抬头看月，月光皎皎。耳边还一遍遍回味着他的每一句话，眼前一遍遍浮现着他说话时的表情。她反复捉摸着他神态变化的原因，反复琢磨着他话里的深意，一会儿觉得信心十足，一会儿又感到悲观惆怅。
思潮千回百转，今夜怕是难以入眠。
同样朦胧的夜，同样如水的月。此时此夜未成眠的还有位灵秀宫的少女。
为能早日掌握遗忘的学识，燕浅夕日夜用功，又因每日还有内功心法要修练，常常到深夜。考虑到需要避人耳目，春娘常以公主喜静为理由把人支开。今夜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今晚的春娘似乎份外聒噪，燕浅夕耐着性子听完她反复叮嘱，终是候得她磨磨蹭蹭地离开。
夜一下子寂静下来。笔落在雪白的纸上悄然无声，燕浅夕强自镇定心神，听觉却不受控制地捕捉着细微的响动。心头里有种陌生地燥动情绪，似乎是害怕着、担心着又隐隐期待着什么。
突然一阵轻微的声响打破了表面的静谧，仿佛衣服的窸窣声，又似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燕浅夕猛然抬头朝窗边望去，只见窗前安静的八哥突然扑腾着翅膀飞出了窗外，接着是漫长的沉静。
燕浅夕心头一紧，不由踱到窗边探身张望。
整个宫殿浸在浓浓的夜色里，月光静静地照着院子里的湖面，才露尖尖角的真荷混淆着栩栩如生的绢花制作的莲花，教人难辨时节。
这一切，一定都是错觉。
“殿下是在等在下吗？”一个声音突兀地从身后传来。
不是错觉。燕浅夕立即想到，他是从北窗而入，向东的窗面朝内院，自然是不及北窗僻静。燕浅夕慢慢转过身来，四目相对，连瑀朝她微微一笑。笑容依然带着似有若无的嘲讽，眼眸依然带着轻视一切的戏谑。燕浅夕有些发怔，心里不合时宜想着还是这样的神态适合他。
突然一阵轻微的声响，把她从思绪中拉回神来，原来是那只八哥飞回来了。她蓦然警觉，冷冷道：“你不该来的。”
“殿下想见我，我就来了。”连瑀冷不防凑近她，轻笑，语气低沉魅惑。
燕浅夕神色一凛，冷冷看着他。连瑀一脸无辜地退后几步，正色道：“殿下放心，我不会置你于危险之中。”燕浅夕此时才注意到他一身夜行装束。在她打量他的同时，他从袖中取出蒙面巾，唇角微勾，透着些许玩味比划道：“必要时，我可以挟持殿下脱身，殿下也可以撇清嫌疑。”
他这样说，燕浅夕马上想到了之前的事，反倒觉得理亏，脸色一下子缓和了不少，轻声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你这样，太冒险了……上次的事，对不起……”
“殿下无需道歉。”连瑀朝她半真半假地鞠了一躬，正经道：“在下愿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不必，我意不在凤位，也并无任何优势可取得此位，着实不忍师兄在我身上枉费心机，还是请师兄另谋高枝。”
“殿下为何要到如今才对在下这样说？”
面对他不依不饶的态度，燕浅夕不耐解释道：“原本我以为，我们各有目的，互不亏欠。但现在我认为应该对你坦言，否则于你不公。”
“殿下是感到愧疚？”连瑀脸上浮现出意味不明的表情，看着她的眼睛，极缓极慢道：“殿下真不像位皇家公主。”
燕浅夕迎着他的目光，反唇相讥：“师兄也不像是出生寒门的书院子弟。”
“我的意思是，殿下出生高贵，我们这等人生来就是为殿下这样的人效命的。原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殿下却能以平等之心对待，还对在下生出怜悯之心，可见殿下心地纯善。常言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因此在下才有此感，绝无不敬之意。”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又微微一笑道：“也许这正是殿下能脱颖而出的原因。”
眼见连瑀又绕了回去，燕浅夕当机立断：“我的意思很明了，就到此为止，我们以后都不要再私下见面了。”
连瑀却恍若未闻，他不慌不忙地避开她的目光，若无其事地在房间里踱起步来。他在书桌前停步，随意地翻看桌上的书卷，道：“这些书目前不适合殿下，以在下之建，殿下当下之急是掌握诗词文章，琴棋书画。”
“你可以离开了。”燕浅夕冷冷道。
“也是，今日要授课恐怕不能，在下回去后会分配好授课内容……”
“住口，我的话你听道没有？”
他微微皱眉，将食指搁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燕浅夕立即警惕地屏息聆听。他却慢条斯理地环顾四周，好似不经意的道：“咦？那是？若在下没猜错的话，殿下画的是地形图？”
一股难以抑制的怒气涌上燕浅夕的心头，她冷着脸看向连瑀，他仍然熟若无睹地侃侃道来：“在下十二岁就随太师四海历练，途经七年，走遍这天下的每一寸土地，七国的方位、地形都铭刻在心。殿下若是想知道燕国在哪里……”他边说边旁若无人朝那画稿走过去。
燕浅夕微垂下眼眸，一丝冷意滑过眼底。蓦地轻手一扬，一道幽幽寒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直射出，精准地划过连瑀束发，刹时间，他一头青丝一泻而下。
“这是警告，我的话能听明白吧？”
他慢慢回过头来，冲她妖娆一笑。接着他慢慢抬起手，就着光仔细端详起来。燕浅夕惊愕地发现他手中的物件竟然是她掷出的那支蝴蝶镖，她甚至都没察觉他何时出的手，他似乎一直纹丝不动地站在她面前。她惊愕的发现他年纪轻轻，武功却与师傅一样出神入化。他完全可以轻松避开，却故意让她得手。
“燕国的和亲公主，不识诗词歌赋，不通晓琴棋书画，却有不错的身法和十年的内功修为，还随身携带兵器，殿下觉得赤天国会认为燕洲国送来的是和亲公主还是细作？”
“你威胁我？”
“不敢，在下只是想提醒殿下，经后若想在这赤天皇宫安生，万不可再如今夜这般孟浪。另外还想告知殿下，不久后皇后会设赏花会，其真正的用意是给各国公主施展才艺。公主是想拒绝还是坦白？显然这都不是明志之举，当然凭殿下的聪明才智，自学，自然不成问题，但目前形势刻不容缓，而在下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为什么认定我？”
他朝她扬唇一笑，一本正经道：“家师夜观天相，推算出未来凤临天下之主，必来出自西南方位，公主出生的燕洲国正位于西南方。”
他惯于用这种半真半假的口吻来应付她，燕浅夕判断他虽无恶意，但也猜测不出他真正所图。可明白多问也无果，就不再纠缠。她飞快权衡利弊，接受了他的提议，两人再次达成同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