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浅夕被山间清脆的啼鸣声唤醒，她慢慢睁开眼睛，天色拂晓，薄薄的雾气环绕峰峦。
“殿下醒了！”声音的主人向她俯下身，颀长挺拔的身影在她面前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猛然惊醒，意识瞬间回笼，同时迅捷弹起身，退后几步，警觉而戒备地看向那人，不禁怔住了。
隔着清寒的氤氲水雾，面前的那人仿佛从天而降，翩翩少年公子，温润如玉。尽管他束发微微凌乱，面容略略憔悴，平素清澈的眼眸也有隐隐血丝，但唇边那抹宛如三春朝晖般耀眼的微笑依然令世间温暖。
他，不是燕浅夕心里恼恨的那人，却是最不想亲近的太子殿下。
她惊慌失措的样子，猝然戳痛温辰若心，疼得他有些稳不住脸上表情。她一直是沉着冷静的，甚少慌乱，想必是吓坏了。心中倏然腾起一股无名之火，是深深的自责。
隔着清寒袅袅烟雾，她宛如镜中花，水中月。他纹丝不动的凝望着她，不敢再出声，更不敢擅动。
怕，再次惊吓了她，
怕，她会忽然在他眼前消失。
他的视线一寸一寸移过她凌乱的发，满脸灰土的脸，残破不堪衣，那些简单包扎伤。随着他目光所及之处，一阵一阵的疼痛，深刻、迟缓、悠长的如钝刀一遍一遍刮过他的心。
他静静地痴望着她，清雾朦胧了他眼，教人看不真切，他的目光与平素太多不同，仿佛第一次见到她似的，那样炙热、疼惜、眷恋……似乎还有隐忍的滔天之怒……燕浅夕被这异样的眼光看得莫名心慌，第一反应便是查看蒙尘珠，看到手腕上的珠子安然无恙，放下心来。
她稳了稳心神，淡然移开目光。突然发现昨晚司空蕊下塌的地方空荡荡的，心中一沉，惊呼出声：“蕊公主？”
这声惊呼将温辰若猛然拉回现实，他连忙的柔声安抚道：“没事了，殿下莫慌！”
燕浅夕微微颦眉，她委实不喜他这样的语气，温柔的声线里含着几分熟稔几分安抚几分宠溺。初次见面时，他就用这样语气同她说：“殿下莫担心，太师甚是亲善。”当时她只当是错觉，如今看来似乎不是，那又是什么？
见她脸上又出现了他熟悉的神情，他的心瞬间安稳，情绪也蓦地冷静下来。
“殿下切莫担心，我寻到两位殿下时，恰逢蕊公主醒了，便教人先送她回宫了。”
燕浅夕的心头略微一松，倏而又想到那人，她迅速扫了一眼四周：他昨夜坐的地方早已不知所踪；不远处的柴火余烬还在晨曦中吐着缕缕青烟；她刚刚下榻的地方，铺了厚厚的干草，除了她的身形，边上还印着落坐的痕迹，太子殿下刚才应就随意坐在那个位置，也许还一直注视着熟睡中的她……
这便是他口中的惊喜？为了他的锦绣前程，他还真是不遗余力把她往太子身旁推。
“山中寒深露重，殿下不可大意。”
燕浅夕走神之际，温辰若不知何时已近身，将她起身时不慎滑落的轻裘重新笼在了她身了，而燕浅夕却直至他和风细雨般的声线传入耳膜，才翻然转醒。见他做得坦荡，她推辞反到矫情，遂客气道：“给太子殿下添麻烦了，我们也尽快离开吧！”
他清苦一笑：“无碍，只要殿下安好……”
燕浅夕突兀而生硬地打断了他，“我们如何离开这里？”
他默了片刻，轻轻一叹：“稍等--”作势就在燕浅夕面前蹲下，他做得毫不拘谨、理所当然，她却遽然一惊，猛然往后一退。刚巧此时他抓到她的脚，她始料未及，重心不稳向后倒去。他一个箭步上前，一招迅雷之势的海底捞月，堪堪托住她纤细的腰，并顺势将她拦腰抱起，小心将她安置在岩石上坐下，方又在她面前重新蹲下。
“殿下见谅，我非有意冒犯。”
燕浅夕稳定心神，一低头，才发现脚上的靴子磨破了，露出一截白玉般的脚趾。而他正打算把一双过大的男式靴子穿在她脚上。
“不用。”燕浅夕下意识的将脚从他手中抽离，却不料他早已洞悉，只巧妙顺势一推一送，她的脚已然蹬进了那只男靴里。趁燕浅夕怔愣之时，他又毫不迟疑地帮她绑紧了靴带。
“殿下放心，不会耽搁太久。”他一面柔声安抚，一面继续神情专注、动作轻柔地为她穿上另一只靴子。
燕浅夕颓唐坐在岩石上，一时又羞又恼，却找不到释放点。如同一拳打进了海绵里，一点不着力。
“好了！”
他的声音里有如释重负的愉悦，做这件事于他，怕也是不那么容易，许是生平第一次也不可知，他自己的穿戴一直都是有人伺候的吧。燕浅夕这样想就朝他看去，正巧他抬头望她。
晨曦从云层中探出来，在他身上洒上淡淡的金晕。
他仰起脸冲她展颜一笑，笑容比身后的朝晖更耀眼。
她一呆，忘了心里的抵触。他原本生得很好看，人又谦和儒雅，言谈举止间无处不透出尊贵的出生，良好的修养，着实令人讨厌不起来。
他从容起身，静静地注视她，笑容更深。突然朝她俯下身，温柔道：“我这就带殿下离开。”她一惊，一偏头，却扫见他只穿了白色织锦袜的双脚踩在沾着露水的岩石上。
“别怕！”他的声音进入燕浅夕的耳蜗的同时，迅速将她抄进臂弯，她还不及反应，他已将她打横抱起来，带着她原地一璇，腾身而起。
耳边有风呼啸而过，一眼望去，耸入云端的山峰中整齐排列了白色的人梯，白衣侍卫持剑严阵以待。他抱着她轻飘飘地踏上每一阶银光剑锋，蜻蜓点水般向山顶飞去。
金色的光辉穿梭在天地间，整个世界沉浸在融融的温暖中。她有片刻恍惚，这场景如此熟悉，抱着她的这个人的气息，似曾相识……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清冽的气息，宛若山涧山泉，又似此时扑面而来的清冷空气……
美，原来等待在爱慕的边缘，是悄然坠落时那斑驳交错的光与影，是一瞬间的分心，却藏的更深。
阳光穿不过的稠密树影里，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如桀骜孤鹰般沉默注视着御风而上的两人，峻刻的侧颜在斑驳交错暗影里愈加扑朔迷离。
“参见太子殿下！”
一阵整齐划一的山呼将燕浅夕拉回现实。灿烂的阳光中，金黄剔透的银杏树下，百余名白衣侍卫，神态恭敬跪倒在地。接着他们在漫天潇潇飘落的银杏叶里，旋转坠落。
他的脸在扑簌簌飞舞的如蝶的叶片中时隐时现，始终耀眼的是他比阳光更明亮的眸。
两人堪堪落地时，他凝住她的眸光一闪，冲她微微一笑。脚尖飞快在地面一点，带她轻盈踏上侍卫的肩，借力一跃，稳稳落在了马背上。
他的胸膛贴着她的背，长臂从她腋下穿过，拉住了马缰。两人离得这样近，心跳贴着心跳，呼吸交缠。燕浅夕心头无端腾起一股无莫之火，不知是恼自己还是眼前的人，她一把摁马缰，板着脸道：“不用劳烦太子殿下，我自己回宫。”
温辰若眼眸陡然一暗，却是固执道：“还是由我护送殿下。”
他想他大概是有点得意忘形了，才会错误判断她不再拒他于千里之外，然此时她眼神里凛然冷峻的抗拒，却是清醒的告诉他，她的心意岂能轻意动摇。
“放手。”燕浅夕强压怒气。
温辰若的身形一僵，半晌才盯着她喃喃道：“我从不知，我这样令人生厌。”
燕浅夕只觉莫名，不明白他语调里的怨气从何而来，难道这天底下的人就都该顺着他捧着他，任他为所欲为？
“再不放手，休怪我不客气。”
他无奈一笑，极轻慢无礼的话却被他说得温情脉脉：“我就怕殿下对我客气。”
燕浅夕真是忍无可忍，只是奈他不得，突然心思一转，倏地取出蝴蝶镖直逼到温辰若咽喉。
温辰若先是一愣，待垂眼看清燕浅夕手中的兵器，眸中一点点漾出笑意，目光再次移到她脸上时，心境好似和适才不太一样了，声音愈发温柔：“我对殿下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绝对没有丝毫轻慢之心。”
面对温辰若深情款款，燕浅夕却似浑不在意，她眼睛死死盯着手中的蝴蝶镖，脸上难掩失望之意。见她如此，温辰若的心境难以言表，终是悠悠一叹，燕浅夕方似如梦初醒，将目光移向他，四目相对，他低沉开口道：“楚国公主的事，我深感抱歉！”
燕浅夕一瞬不眨的看着他，眼底写满震惊。思绪一时混乱如麻，常理他不应该是质问她。她已准备好将所有的事全数揽下，那夜是如何好奇的走出宫散步，又是如何发现那些不堪的事，又是如何出手……至于后面的事，她不清楚怎么会发生……不知为何，她心中就是有那么一丝侥幸，眼前的人，会信她，不会为难她。
不想他竟似完全了然她的心思，却丝毫不在意那蝴蝶镖，而是急于向她表明立场。
“殿下，让你身处险境，让你亲见如此不堪的一面，都非我所愿……”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眸光里交织着心疼、愧疚与自责。他慢慢垂下眼睫，半晌，又抬眼直直看向她，仿佛是赌咒发誓般，“现在我不能改变现状，但是殿下，信我，他日一旦由我执掌乾坤，必定结束这样的悲剧。”
燕浅夕不想他竟会是这样的态度，一时有些错愕。
见她瞪着眼，愣愣地看着自己，脸上全然没有往日的冷淡和疏离，流露出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她这样的憨态令他不禁莞尔。
他跃身下马，却是牵着马，笑得欣喜和满足，“接殿下的马车进不了树林，只能在林边候等。”瞧着她微微皱眉，似有不悦，忙又道：“殿下放心，我保证，就送殿下到林边。且绝对尊重殿下的意愿，让殿下自己回宫。”
许是悬空已久的心事落定，许是感激他没有追究，许是……拒绝的话终是没出口。
他心情似乎大好，牵着马就朝前走，一路碎碎念叨：“殿下若不想再与我共骑一乘，可得坐稳了。林间落叶厚积，免不了颠簸，须得抓紧马缰绳；林间枯木朽枝也繁多，殿下万不可大意，要注意躲开……”
燕浅夕只是缄默不语，他也不觉无趣，自顾自的道：“殿下，饿了吧，再坚持一下，我已吩咐云膳轩备了清淡的膳食；伤口还疼吗，再忍耐一下，太医也都候在外边了；对了，我还通知春尚宫，她应该已为殿下安排妥善了……”
“姑姑--”燕浅夕不禁失声唤出，旋即意识到失态，忙又掩口不语。
温辰若宠溺一笑，道：“殿下莫要担心，春尚宫已知殿下安好。”
“谢谢。”被他识破心思，燕浅夕讪讪道。
“我与殿下之间不用言谢。”
他说得认真，笑得愉悦。燕浅夕只觉厌恶，他哪里还有一点太子的尊贵，活脱脱一个登徒子的无赖模样，真不明白他这自来熟从何而来？但碍于他的身份，只得忍气吞声的听着，只是脸上不绷不住，脸色一沉再沉，双唇紧紧抿成一线。
见她如此，他只是笑，然后继续用暧昧的口吻有的没的跟她闲聊，她依然不回应，他也不恼，一路自得其乐。
二人就这样别扭相伴走出树林，等候在林边的众人，远远见到他俩，立即呼啦啦的跪了一地。
温辰若在一片见礼请安声中，笑吟吟侧过头看向燕浅夕，见她一脸如释重负，继续不知死活的叹道：“与殿下相伴而行的路程，总是这样短。”燕浅夕不悦皱眉，温辰若视而不见，声音一扬：“还好有一辈子，来日方长。”
言毕，不再理燕浅夕恼怒，转过头，面朝一地跪拜的众人，正色道：“平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