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楚站在鬼域门口,看着蹦蹦跳跳的莺儿,轻轻地笑了。她那么干净、那么自然,就像生长在无人之谷的向阳花。她不关心身边是腐烂的沼泽地,还是热闹的百花群,她只要开开心心地笑就好了。
而自己,早已坠入深渊,不配与阳光为伍。刚好,她也不需要。她有莺儿就够了。
江楚跟回自己家似的,熟门熟路地找到了鬼域的入口。一棵不知道年岁的祝余树守在那里。祝余的枝叶就是鬼域的天空,他的躯干就是鬼域的洞府。他的身上满是皱纹,每一条都是一个生命,早已数不清有多少条了。
江楚把手轻轻覆在祝余的枝干上,想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条。可她找了好久都没找到。都过了五千年了,早就被后来的鬼给掩盖了吧。
江楚非常有礼貌地打了个招呼:“爷爷,你好啊。”
祝余睁开了眼睛,微微笑道:“丫头,你来啦。”
其实江楚并不知道祝余睁没睁眼,他的皮肤实在是太松弛,就像一条蛇没蜕干净的皮挂在脸上,以至于他睁开眼睛和闭着眼睛差不多是一个效果。
鬼域给她留下的心理阴影是在是太大了,江楚不愿意进去,就站在门口道:“爷爷,您帮我叫叫阿母呗。”
祝余呵呵呵地笑道:“你一落地她就知道了,等着吧,她马上就出来了。”
“好。”江楚乖乖答道,她也只有在祝余面前会展露出如此乖巧的一面。当年,要不是祝余帮了她一把,她也许就挺不过那一关了。她一直记着祝余的恩情,也想报答他来着。可她找了五千年,也没找到祝余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如果非要说一样,那就是阿母了吧,可他已经拥有她了。除此之外,他别无所求。
有时候,江楚真的很羡慕鬼母和祝余。
江楚静静地等着,听着鬼域的风声。不一会儿,祝余的枝干开了一条小小的缝,一个老婆子慢慢悠悠散步似的从里面走了出来。她全身上下用一块黑布裹得严严实实,满头银发用一根小树杈盘了起来,她的脸满布皱纹,但精气神非常好,狭长的眼睛瞪得雪亮,比一些正直双十年华的姑娘看起来还要精神。
“叶莺那丫头不是摘了祝余果了吗?你来干嘛啊?”鬼母一边说,一边在随手变出的摇椅上躺下。同时,祝余把最柔软的枝叶放在了她的身下,以免她的老骨头被硬木头咯到了。
江楚看着这一幕,不禁感慨:“这么多年了,还是没变。”她真的很羡慕鬼母和祝余,虽然永生永世都不能逃离这个鬼地方,但身边有那个人陪着,好像也没那么难过了。
江楚感慨过后,才想起自己今天来的本意,她站在鬼母的椅子边,坦诚道:“阿母,我找到将军了。”
上下摇晃的摇椅轻轻一滞,鬼母道:“是吗?这是好事啊。你找了他那么多年,也是时候了。”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摇椅又开始有规律地摇晃起来。
古老的木头架子被迫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江楚低着头,苦笑:“是啊,也是时候了。阿母,我在将军身上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什么?”
江楚想了想,似乎是在琢磨措辞。
“我在将军身上看到了......多余的灵魂。”
鬼母的表情有了些起伏,身后的祝余枝随着她的心意在动,从她身后抽回,却不小心给鬼母挠了个痒痒。鬼母反手打在祝余枝上,然后傲娇地坐了起来。
“多余的灵魂?什么意思?”
江楚苦笑道:“我要是知道还需要来问你吗?”
鬼母无趣地躺了回去,轻声道:“我是管鬼的,又不是管人的。那人今生会遭遇什么劫难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消失我也不知道。”
鬼母,一个立于三界之外的人,不知生死,不管善恶。怎么会有闲情管她这档子破事。江楚轻声笑了笑,她也是脑子短路了才想到会来找她。
鬼母虽然没答应帮江楚什么,但好心地提醒了一声:“你不是有个当神仙的朋友吗?你去问问他呗。”
江楚站在鬼母身边叹道:“你以为神仙那么好找的?我就算再有能耐,也不能整天闲得没事到天上逛街吧。”
远方是没有尽头的云层,那里有一座城,葬着她肮脏的身体。而城池的底部,是用将军的血肉之躯建造的地基。她就躺在他的怀里。
江楚笑了,一眨眼,城池消失不见了。
“你知道的,无论如何,我都会帮将军渡过这一生的劫难。将军这一生,必须平平安安。”
鬼母一直冷漠的眼神终于露出了点无奈:“我见过一心一意求生的,只有你,绞尽脑汁地求死。”
脚下是千年不散的黑雾,没有深浅。反正江楚从来没有找到尽头。她慢慢把手伸了进去,抓起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满足地笑道:“那不就是我存在的意义吗。”她松开手,什么也没溜走。
“对了阿母,你没有把那件事告诉莺儿吧?”
鬼母低声道:“放心吧,我没那么傻。可就算莺儿现在不知道,你死的那一天她也会知道的。”
“那就等我死的那一天再让她知道吧。”
夏天天亮得早,江楚回到嬉云的时候,晨曦已经洒满了她的小花园。千奇百怪的花睡了一夜,慢慢地苏醒。晨风轻轻一吹,吹落了满地的露珠。
江楚心里想着事就没看路,也没看见蹲在玫瑰花树旁的莺儿,直到她踢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
幸好江楚走得慢,这一脚踢得很温柔。
她看着蹲在地上气鼓鼓的莺儿,无语道:“你蹲这儿干什么?”
莺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带着许多露珠的玫瑰花,双手捧着小脸蛋:“我赏花呢。”
江楚:“......”
她一手捏着下巴,一只手放在腰上,好好审视了一下莺儿赏花的姿势,幽幽道:“你慢慢赏,被别太阳晒到了。”
目送江楚进了房间,莺儿才撑着腰,缓缓站了起来。同时那珠被露水沾染得干净纯澈的玫瑰花树也摇身一变,变成了个干净澄澈的少年。
叶辰一把扶住瘸了腿的莺儿,关心道:“你没事吧?”
莺儿潇洒地摆了摆手,道:“没事,这都是小场面。”她的目光落在江楚闺房的大门上,皱眉道:“叶辰,你说那个将军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怎么可以消失得那么干净,连一点味儿也没有呢?”
叶辰看着明明痛得龇牙咧嘴却还在强撑的莺儿,眉头皱成了玫瑰花心,沉声道:“不要这么说,要是让陛下听到,又要生气了。”
“你也觉得在姐姐心里,那个将军比我重要吗?”莺儿回头看着叶辰,脸上黑雾弥漫。
叶辰的心里或许真的是这样想的,可他绝不会这样说。
“你一直都是陛下最心疼的人,我从来没见陛下对其他人像对你这样好过。”叶辰说道。
莺儿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们昨天晚上顺着余顾残留在嬉云的味道去寻找,可没想到一出了嬉云,那味道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了。莺儿一度怀疑自己的修为退步了。经过他们坚持不懈的地毯式搜索,最后还是一无所获。两人就只能失望地回家了,没想到走着走着,一只猫头鹰从他们头上飞过,恰好不好地落了一点东西在莺儿的头上。
莺儿:“......又是你......”
猫头鹰:“呱、呱、呱......”
这猫头鹰和莺儿是老对手了。当初江楚第一次见到莺儿的时候,她正好被老猫打得半死不活。江楚顺手把她一救,从此就再也甩不掉了。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莺儿那个暴脾气怎么可能压得住,立马冲上去想要大战个三百回合。没想到才第三回合,她就输了,脚上还被咬了个大豁豁。其实,要不是老猫受过江楚的警告,莺儿不可能这么多年还能好好地活着,还能时不时地找老猫寻隙滋事。
叶辰前脚刚把莺儿抱回来,江楚后脚就到了。江楚警告过莺儿很多次,不要随便去惹那只老猫,每次都打不过,还受一身伤。简直是自取其辱!要是让江楚看到她又受伤了,挨骂是必不可少的。到时候她不仅要承受身体上的痛苦,还得承受心灵上的折磨。
于是,当她闻到江楚身上的祝余花香时,当机立断地蹲下了。
祝余果虽然难吃,祝余花的香味却特别好闻。有时候江楚吃不到祝余果,就用花瓣填填肚子。久而久之,她的身上就染上了一股祝余花的味道,熟悉的人很远就能闻到。
莺儿杵着叶辰的手,一瘸一拐地往自己房间跳,边跳还边骂个不停。把那只老猫头鹰从出生到死骂了个全套。
随着莺儿起起落落的步伐,她的手臂在叶辰的臂间上下磨蹭。她的手细得跟竹竿子似的,叶辰轻轻一握,还有大半的剩余。
至于莺儿到底是怎么跟老猫结的仇呢?那是只有叶辰知道的秘密,连江楚也不知道。
当年,叶辰和莺儿都还是小孩的时候。有一天,莺儿刚从外面玩了一圈回来,大老远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等她飞回到叶辰身边的时候,叶辰已经支离破碎了。
他还活着,老猫正在剥他的皮。
莺儿想也没想,立刻冲到了叶辰的面前,用自己小小的身躯挡住那个对她来说庞大得像座山的怪物。一场恶战必不可免。
后来,莺儿想了很久很久,才想明白老猫究竟为什么要剥叶辰的皮。一定是他自己又老又丑,嫉妒她家叶辰的皮相,一定是这样!这个贱人!人丑心恶!
莺儿从此就和老猫结下了不解之仇,只要碰面就免不了一场恶战。而叶辰最后虽然活了下来,但身体受了很严重的伤,他不能长时间地保持人形,只能依靠着莺儿的灵力勉强支撑一会儿。从此,他就半永久地站立在莺儿的鬓角,与她灵魂互补。
他的妖丹里有一半的灵都是莺儿。
叶辰和莺儿从出生起就在一起。他为她遮风挡雨,她为他唱歌。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生活里没有了对方......只是想想就觉得无法接受。
叶辰实在是看不下去莺儿一瘸一拐的样子了,一把抓住莺儿的手,另一只手抄她膝弯,把她抱了起来。
莺儿双脚突然离地,被吓得一声惊呼,江楚的门正好在这时开了。
江楚换了一身红裙,裙角依然有一只展翅翱翔的大雁。她平静地站在门口,对眼前的景象见怪不怪,只是在路过莺儿的时候,提及了一句:“我房间有治疗伤口的药膏,药效很好,还不会留疤,你自己去拿吧。”
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