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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夜(1)

床头桌上摆着些小苍兰。是我本打算扔掉的。它们的芳香在房间中弥漫,浓郁而陌生。它们同这里格格不入。

“小苍兰,”埃里克说。“你母亲最喜欢的花。”又微一鞠躬,合拢脚跟。“要是你能把花带给她,我会很欣慰的。”

我正要出门之时,他像一团树间阴影般乍然出现,将我叫住,上了年纪的潘神[29],穿着一件衬芯翻领的棕色短袍,华丽的丝巾精心系在脖颈上,裤子十分熨帖——一位晚间在自己的王国里漫步的君王,潘。只有这些花坏了景致。我母亲最喜欢的花。我之前从没听说过。从不知道她有什么最喜欢的花。我从不知道他们彼此认识。

“我偶尔会去拜访你的母亲。”埃里克说道,仿佛他已感知到了我的想法与疑惑,眼角荧光闪烁,一丝笑容。

我试着想象他们二人在客厅里的画面:埃里克,楼上的贵爵,王室与诗人们的友伴,坐在那张深绿色的旧沙发上;旁边是我的母亲,一位清洁女工,西部来的农村妇女,牢牢扎根于生活的龃龉之中。说不通。绝对说不通。

“索尔蒂斯,很不一般的女人,也很聪明,非常聪明。”他继续说道,好似在自言自语。这更让我吃惊了,因为埃里克不是那种会轻易称赞别人的人,恰恰相反——尤其是对待他一贯颇为厌恶的平民百姓。粗鄙——照他的叫法——一直都是这位老外交官的眼中刺。

“文化,”他说,“从来不会在平民阶级的身上滋长繁盛。唯有野蛮。”

兴之所至,他偶尔会邀我去喝杯雪利酒,聊聊天。通常我也都接受邀请,因为我觉得他很有趣;我很享受他的刻毒与口才,再说他很博学,受过良好教育,游历也颇广。我们一起坐在小厅里,周围是淡色的提花锦缎家具,还有他收集的中国瓷器。我觉得自己似乎穿越了时间,离开现代,回到那早已消散了的、我只在电影与书籍中见识过的年月——那些年月里,时光流逝得缓慢,一切都井井有条,依循着文明的守则,连腐败与战争亦是如此。说话的时候,他让自己的朋友劳鲁斯侍候左右,遣他去拿靠垫、雪茄、巧克力,叫他去开关窗子,取来点心与香烟。劳鲁斯行动起来,就如他过去十五二十年来一样,脚步轻快而敏捷,始终那般整洁,一位面容和善的老人,背负着友谊、贫穷——或许还有爱情带来的仆从性格。至少传言如此。也有可能是真的。至少有此迹象。

年轻时,埃里克曾与底层人民有过一段永生难忘的交往。一年夏天,他找了一份修路的工作。彼时年成不佳,他的父亲刚刚过世,而他则要去闯荡世界,求取学问与功名。“作为一名诗人,”他说,“一名准诗人,”他补充道,脸上流露出精巧的冷笑,我发现,这笑容也映在了我自己的脸上,因为我们的心中都怀着一些未曾公开的青春梦想;其实他有一个梦想已然公开,可我们二人都从不提及。“作为一名准诗人,我有那么一种错觉——这也是我亲爱的母亲培养起来的——也就是,我必须去亲身了解这个民族,必须投身于人们的生活,接触这民族的灵魂。所以这年夏天,我决定去西部。”他沉默下来,合上眼睛,十指交叉好似祈祷。“但丁,”他继续道,“不,连在但丁那里,我都没有找到可堪与我所忍耐的这十一天相比拟的形容。那臭气,上帝保佑,那恶臭让我一整天都恶心不已。从不洗袜子。从不换内衣。更不会为帐篷通风。用餐时更是无法形容的梦魇。似乎这些人里,没有一个听说过什么叫餐桌礼仪。他们舔刀子,还咂嘴弄舌,还有一些身体发出的声响,我实在不想记起。那些夜晚,直到如今我再回想也依然无法忍受。还有他们之间的谈话!这些人是动物。是牲畜,脑子里想的无外乎女人的裤……”然后一阵咳嗽。往日的折磨仍用利爪擒住他,要将他拽向自己、拖入泥沼。

他永远也没有忘记这段与我们国家底层群众的交往,永远也没有原谅他们,终其一生都憎恶那些他们所代表的东西。

“大众与文化,”他说,“永远是对立的两极。”

而正当我试图反驳时——因为不管怎样,我感到血液中尚有这份亲缘——他请求我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替他免了那点无产罗曼蒂克,省省“这些对人类来说比所有核武器更具危险性的精神智障们的矫情迷信”。随后开始谈论起波德莱尔与兰波以降法国诗歌的颓废与堕落。

先前浮现在劳鲁斯脸上的笑纹便消失了。

我默默记下这些话,跟我母亲索尔蒂斯讲了这段修路受难记。她笑,简短评价了一下埃里克和“他的家眷”,还说要是有朝一日能有幸与这么一位名流同席,自己一定得记得舔舔刀子。不过她倒是不大确定,自己能不能弄出那些身体的声响来。“但一两个嗝我肯定总还能挤出来的。”她忽然大笑起来,原来从前听过这个故事。约莫六十年前的这段受难日里,她的哥哥尼古劳斯就跟埃里克住在同一个帐篷里。“你也知道呀,劳西[30]信教之前是个什么样子,就会戏弄别人,惹是生非。他们用各种方法折磨他、戏弄他,唉,可怜的小伙子。还总叫他那个姑娘。他走的那天,他们还送了他一块绣花桌布。”然后摆出一副愤慨表情,不过这可没骗过我们俩。我很了解母亲的幽默,还有她的脾气。

我实在是看不出,他和我母亲——我那个总是集合各式各样埃里克称之为“毫无文化的粗人”的母亲——能有什么共同之处。我也记得很清楚,听修路故事的时候母亲憋笑的模样。

我们各自站在大门的两侧。晚风吹乱了正渐泛黄的树叶,空气中已至秋的凉意。房屋之间,托宁湖[31]中的喷泉闪烁明灭,于昏暗天空下,在虹色的水雾中泛着光亮。晚夏之夜。

他又递给我一大把苍兰花束,花朵在暮色中灼亮,颜色绚烂而芬芳的花朵,花瓣湿润,像是上面挂着露珠。不是我母亲的花。绝不是她的花。

“黄花茅,”我说,“哪儿能找到黄花茅?”

“黄花茅?”他诧异地重复。“你要它做什么?”

那是我唯一一次重返那片破败的水湾,我的故土,母亲叫我带回来一些黄花茅。她说,黄花茅就长在农场西边的山坡底下。她要把它们放进衣橱和五斗柜的抽屉里,“就跟过去在家时一样。”可自然向我汹涌倾来,教我不知所措。这些岩壁环围的寂静海湾令我恐惧,似乎与一切人类生活、与我的生活都相距得那么遥远,也教我一心只想从那儿离开。另外,农场早已破败,虽然山坡仍立在原地,而我却不认得黄花茅了。我们都不认得。

埃里克清了清嗓子,又将这些花塞给我,说道:

“你把这些花放在她的床头桌上。祝好。衷心祝好。”

当然,我本打算接受的,可某种东西突然袭来,我无法控制,也无法理解,明知很荒谬,却依然教我不知所措。

“她昏迷了,”我说,双手深深插进大衣口袋里。“她失去知觉了。”

我们站在那儿,像卡住的电影,埃里克将花举在空中,我攥紧的拳深深插在口袋里。

“昏迷了。”他终于开口,黯淡的红晕涌上脸颊。

我沉默。

小厅窗边,薄纱窗幔后依稀可见人影,一只白而瘦削的手不安地抚弄着浅蓝色天鹅绒窗帘。一个穿着皮衣、留着粉绿色刘海的生物从对面房子里走出,好奇地看向我们。之后便和着沙哑声音的节奏,一摇一摆走下街去。那声音向夜的静谧咆哮:I don't wanna be a hero,I don't wanna be a--[32]

埃里克眯眼看我。幽暗的、几近乌黑的眼,斜翘着,在暮昏中闪烁。

“失去知觉了。”他重复了一遍。

我沉默。

而后他猛地站起,越过我的头顶凝眸远眺,好像他在那儿瞧见了什么别人瞧不见的东西。

“风随着意思吹,”他说,用余光瞥着我,额头上的角闪闪发光。“风随着意思吹,你听见风的响声,却不晓得从哪里来,往哪里去。”[33]

他似乎高大起来,雄浑的话语为这个傲慢的老家伙赋予了某种我认不出的庄严。他搅乱我的心绪,教我不安,几近恐惧,即便我知道这很愚蠢。埃里克说话总是引经据典的。

“把花拿着,尼娜,”他继续道,“把花拿着,转达我的问候。谁知道她到底怎样呢。或者她能听到些什么。”他说,而我分明看到一丝诡笑划过脸颊,仿佛他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当然他的确知道。

老家伙!

而现在,我坐在这里,小苍兰散发着幽香。小苍兰。我本打算扔掉的。却没动手。出于某些原因。

或许就是出于让我现在坐在这里的那些原因。并非我愿。沉默太久时,我姐姐马大,还有医生的一个眼神,便将我的抗议扼杀在襁褓之中。而我又能说什么呢?我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我们有专业人士。这种习俗早就过时了。老掉牙了。还是说我没时间。我知道我会得到什么样的回答。早就得到过了。马大那个口无遮拦的女人,要是逮到了机会,就绝不会让步。

“你的意思是,你不愿为你就要死去的母亲守夜吗?”她会一字一顿地说,把我拖进无法自拔的绝境。

“能掌控你的时间的人,就只有你自己。”她,马大,我的姐姐说,言下之意是我正在做的事情没那么重要,她就不同,一大家子的家庭主妇,同时还在外工作。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她的轻蔑都教我恼怒难平。

“你已经跟妈妈保证过了。”她说。

得意扬扬地胜利。

所以我不能违背自己的承诺。虽然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承诺过这些。知道那都是她编出来的。肯定是她编出来的。我从没承诺过这些。从没。不可能。可马大的眼中没有一点怜悯。只有一向固执的愤怒。我太了解了。她想要你,他们说,你。总是辜负、辜负一切的你。我知道,我会在这间房间里,这间完完全全地压迫着我的房间里,一直坐到这一切结束。

我的包里放着本来打算今晚处理的材料。城里一家酒店的手册设计,一款难以下咽的饮料的广告策划草案。可能是不大重要,不过可比马大的家务活赚得多多了。还有她的工人暴动。

但我无法集中精神。一切都那么安静。我不习惯这样的沉寂。那背后有某种嗡鸣,我觉得好像听到过,却又记不起来。海的声音?河的潺响?

应该带本书的,或者杂志,能用来消磨时间的东西就行。

我伸手去拿包里的文件夹,手指碰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披巾。把它给忘了。这条我出发之前心生感触而拿走的旧披巾。妈妈给我的礼物。我拿起它,拆开外面的棕色旧包装纸。颜色已渐消褪了,流苏也掉了,里面散出一股陌生的气味,清新却苦涩。尽管柔软,披巾的触感仍有些僵硬。不由自主地把它披上肩头。却停在半空。将它叠好。重又塞进包里。

在我面前,这张床。

一切都那么安静。

这沉寂,围绕着我。混着某些忐忑。逐渐靠近。让我慌张。我看了看钟。十二点。时间静止。不肯挪动一步。

用来消磨时间的东西——我们的用词多么古怪——消磨时间——自己的敌人——消灭——

我还没转达他的问候。

也不会这么做。

即便迷信与妄念未曾纠缠,现实已然足够艰辛。

时间中的沉寂——停滞的时间。

在我面前,这张床。

谁知道她到底怎样呢——

海湾浮现,恐怖的山之巨人,倾身扑来,没腰的高草呢喃低语,马利亚的声音,无尽沉寂中的喁喁细语,苏艾娃的故事,卡特琳的故事,所有这些故事——还有我们三个,尼娜、阿德纳尔、海尔吉,在这群山间的旅行,在这旷野间的足迹——

远方传来一声寂寞的鸟鸣——

那是鸟的时节。悬崖的时节。北极之隅的宁静海湾中,忙碌与历险的时节。

濡湿的清晨,从床榻起身,抖擞地将睡意甩出身体。而后便动身出发。逶迤登上葱茏的坡脊,愈来愈高,终与悬崖际会。一群人背着匣,神经紧张,因为没人知晓这一天会带来些什么。

峭壁边缘候着那根盘起的绳,仿如古老传说中的巨蛇。此处的这一条能予人金子。如若上帝愿意。一切都取决于上帝高深莫测的意愿。

人们抹了抹鼻涕。清晨微凉,行路也急。最后一段路,肩膀下坠,肌肉紧绷。仍要一试,征服这悬崖。

悬崖对着自己的来客们冷笑。瞧不出人与鸟的区别。黝黑的石墙中盈溢着生命,这里的一切都充盈着生命,甚而下至深渊,海浪的白沫在那儿向着绿藻生长的石块天真呢喃。聒噪而忙碌的生命。却也有死亡。一块岩石呼啸飞过,一爿岩脊的栖禽便被抹去,消失——只剩残骸随其飞过,血色的残迹。几瓣羽毛轻巧地飘入春日清晨。将要降落在这诡异惊叫的世界,这无比狡黠的丰饶与毁灭的世界。那只苍灰的爪,在此等着捕捉每一个胆敢挑战悬崖的人。

悬崖的时节。危险的时节。也是异域船只在地平线上出现的时节。扬着白帆,船只寻寻觅觅,进入这些北方的海湾,抛锚停泊。收帆之时,便高昂着头倒映进海湾的平静水面。这些神秘的梦幻之船,伴着陌生的异域芬芳,与悬崖沉重而粗糙的气味迥乎不同。清晨日光下,一艘小船出发,航向陆地。

农场里,老西娜做着编织活计,用沙哑的老人嗓音哼着歌谣。

女孩儿们沿着海

打南边走来

穿着长长亚麻裙

还有蓝麻彩;

波涛翻涌起来,

我要一个女孩。

突然停下来,仔细检看手里的绿色长袜,有点不对劲儿的地方,看看,果然呢,她在这儿漏了一针。她费力地改着针脚,省得还要整个儿拆掉,好在成功了,虽然一开始不大顺利——她又哼起这首唱穿蓝亚麻的女孩子们的歌谣。

“我要一个女孩,”她哼着歌,充满崭新的力量,又停下来,放空目光,望向远处,扭了扭身子。“噢,是了,很久以前了。”她嘀咕着,把针伸进头巾下挠了挠头发,又睥着半瞎的眼,看向从房子烟孔中射进的那饱含生命力的日光。追随着它的轨迹,直到它在居室地板上破裂开来。暗色地板上的一条光带。春天已降临在这座农场。随之而来的还有蛋,上帝赐福的蛋。老西娜吞了吞口水,嘴里继续哼着之前的副歌,还有其他适合这一天的曲段。

女主人站在院子里,用手遮着眼睛,脸庞神秘莫测。

没人知道斯蒂凡到底是从哪儿把自己的年轻新娘搞来的。有人说是从北部或者东部,甚至是南部,也有传言说是遥远的外国或者精灵的世界。反正,日丽风和的一天,这位将近五十岁的鳏夫带着一位年轻的姑娘来到这儿——他今后的妻子、农场的女主人。沉默寡言的女孩,浅色的眉毛与睫毛,一双无比神秘莫测的眼,教每个长久望向它的人不知所措。大家对此都嗤之以鼻,拍腿长叹,盼着看不祥之事发生。可什么都没发生。甚至也没有孩子降生。——苏艾娃,异教的、陌生的名字。这里的人们不认得这个名字。——但公正地说一句,她很能干,什么活儿都做,看上去很苗条,行动也很敏捷,她的衣服上从来都看不到褶皱,所以人们都说,她的整洁干净简直不正常。苏艾娃。大家都说,她会各种法术。而具体是什么,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但她确实与众不同,这一点谁都能看出。有时能听到她唱奇怪的歌,据说听到过歌声的人都再不似从前。别人都瞧不出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她反而大笑。夜晚,当所有正常的基督徒都已就寝之时,她偶尔会出门。也不说自己做了什么。大家觉得,她是去采草药。也相信,她知道该如何使用它们。而黄昏时分,不时还能听到这神秘的歌声,清亮的音调仿佛直飞天际,将每个听众裹挟而走。所以最好万事谨慎。许多人的狼身就精巧地藏在羊皮底下。这里的人们清楚这一点。然而,虽然盯得仔细,但似乎确实没有什么能表明她不是自己的丈夫恰好想要的那个女人。真是奇怪。

这一天过去了。

夜幕降临,海洋、陆地与天空笼罩在一层奇异的光亮之中。日夜交汇处,悬崖上的人带着自己的担子出现了,背着匣盒,穿着盛鸟蛋的衣服走出夜晚,仿似非人的生物,或童话里的异兽。这是慷慨的一天。与悬崖的搏斗以胜利告终。这一天。

山坡边,他们停下来休憩。海湾在夜光中闪现,从这里看去狭窄而荒芜——在山之巨人的怀中,张望海洋的一个小点。

可海滩上是什么在起起伏伏?

“船?”斯蒂凡的儿子索尔凯尔说,声音犹疑而焦虑。

确实像船。可不像他们认识的船。大家面面相觑,疑惧渐生。斯蒂凡皱起眉,却没多言,只是加快了自己下山的步伐。随后的是他的侄子雅各布,下悬崖采蛋的便是他,这个愣头愣脑的家伙,据说在万丈崖下还用各种不敬神明的亵渎言语挑衅悬崖与命运。“只是因着上帝特别的宽容与仁慈,他才没给自己招来悬崖上的种种恶灵和精怪。”老西娜说。而雅各布只是笑笑。悬崖的异灵吓不着他,只有自己的恐惧才会。全无男子汉气概,也绝不允许那样。因为没有意义。悬崖是非去不可的。所以他笑。可现在他却笑不出来,他冲下山坡,终于回过神停下来时,发现自己早已领先斯蒂凡一大截。表情凝重。难怪。传言说,他不时便久久盯着年轻女主妇的明亮眼睛看。随后跟来了索尔凯尔与帮工埃纳尔,最末是女人们,古德丽德与弗丽德梅。人人都知道,绝不可相信那些航行四海的异域骑士们的声誉,永远都无法知晓他们会带来些什么,即便他们的货物很不错。苏艾娃倒似乎知道如何跟他们相处。同这些深色眉毛的男人跳自己奇怪的舞蹈,一种他们似乎懂得欣赏的舞蹈——从一个人跳向另一人,手抚过浅色的辫子,伸向苗条的腰间,手指奔向束在深色上衣中的胸脯,而后,一切便都消失,一场消散了的幻景,而活泼的笑声仍在空中回荡。晚上,她独自站立,手里拿着想要的那件货物——表情舒展,眼眸含光,她目送船只驶离陆地。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回到农场。毫不理会那些经验更加丰富的女人们的警告。一个眼神便让人们闭嘴。斯蒂凡不置一词。一如平时。

“报应来了。”古德丽德喃喃自语道,不过声音很低,所以没人听见,连弗丽德梅也没有。幸好。她听不得任何一句诋毁自己这位年轻的准婆母的话。

船停在海滩上。一艘陌生的小船,从停靠在海岸边上的白色帆船驶出。夜已降临。大家跟在雅各布与斯蒂凡身后,极力加快自己的步伐。

霎眼间,苏艾娃就站在他们中间,就像从地里蹿出来的一般,行为从容一如往常,而眼眸或许比平日里阴暗了些许,嘴角边的一抹褶皱,斯蒂凡也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她递给他一把大而精致的锻铁钥匙。

“仓库钥匙?”斯蒂凡讶异道。“怎么了?”

“没什么。”苏艾娃答道,褶皱加深了。“不过路过的时候,你们可以顺便去那儿看看。”她又道,便转身消失了。

男人们面面相觑。当然,看到苏艾娃安然无事着实让人松了口气,不过显然这里发生了什么不对头的事。苏艾娃往常不会迎接他们下悬崖,更不会提出这么古怪的请求,除非是发生了什么怪事。紧张与恐慌袭来,弗丽德梅脸颊苍白,古德丽德口中唤着耶稣,祈求上帝保佑,赐予他们力量。

临近农场,男人们卸下担子,加快脚步赶往仓库——这个地方最壮观的房子。虽然半空着,用锁锁住,里面仍然散发出甘甜的鱼干香气。仓库里有许多桶,桶内盛满了一年积下的珍贵饮食,虽然一个漫长冬季过后已所余不多——阁楼上,数个箱子给牢牢锁住,旁边是一大堆串成捆的干鳕鱼头,椽上挂着几串比目鱼的肥膘,成条的鱼肉干到处都是,还有酵鲨鱼块,各种渔具与绳索,及其他各式工具。当然里面还有更多东西,一张肚皮可完全装不下。

男人们在仓库门前列成一队。双拳紧攥,眼冒怒光。

夜晚宁静,唯有海浪拍打礁石。远处,静谧之中传来渡鸦嘎嘎,不祥而恐怖,女人们瞠目相觑。

斯蒂凡走向库门,查看片刻。

所有人都忐忑等待着。

沉默继续延展。

远处又一声鸦鸣。

终于,斯蒂凡猛地将门推开,男人们举起拳头。

可什么都没发生。仓库的漆黑内脏中没有传出任何声响。

男人们小心地迈进仓库,斯蒂凡打头,雅各布紧随其后,再次是索尔凯尔和埃纳尔。女人们跟在后头。

黑暗中,仓库内里隐约堆出三个不规则形状。

“上帝啊,”古德丽德一声苦叫,抓紧弗丽德梅,“她杀了他们!”

“把桶掏光了。”斯蒂凡暗自说。就在此刻,地上的一堆东西骤然扭动,倏地立起,像极了一条正欲咬人的蛇。古德丽德大惊失色,吓得差点儿瘫倒在地。这人很高,形貌骇人,似乎什么事都做得出——一个黑眉毛的男人,一对黑眼睛,一只鹰鼻,头发凌乱而卷曲。看向农场诸人时,他的洁白牙齿闪着光亮。

“艾芙。”他突然叫道,也许是在诅咒他们。古德丽德在胸口画着十字。

“艾芙。”他又喊了一声,笑了起来,朝着古德丽德跳了一步,声音中含着喜悦。古德丽德连忙退出门去,撞进弗丽德梅怀里。男人停住,轮流看了看她们俩,似乎有些迷惑,然后看向斯蒂凡和男人们。

雅各布在发抖。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这男人的眼睛里有些东西,他的表情里有些东西,让雅各布忍不住想动手。必须用尽全力才能站稳。

男人咿咿呀呀地说了些什么,然后转过身去,朝自己的同伴狠狠踢了几脚。他们咕哝着翻过身,又挨了重重两脚后才醒过神来,惊恐地看着周围,挥着拳头挣扎起身。而男人挥手叫他们退下,继续叽里咕噜地说自己的话,可谁也不明白。一般时候,斯蒂凡还能跟这些远道而来的人们交谈得来,可他也不懂。他们只能分辨出那一个词,一再重复。艾芙。——艾芙。每次说到这个词,他的眼角就闪出笑意。比起别的,这笑容更教雅各布难受。无法容忍的笑容。

“雅各布。”斯蒂凡正色道。雅各布停住了。不情愿地退回原位。

“出去!”斯蒂凡突然厉声喝道。“滚出去!”声音愤怒而沉重,罕有的沉重,教人惊诧;同仍在空中激荡着的雅各布的狂躁一样,一反惯常。毕竟说到底,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少了一桶酒而已。自然是够糟糕的,可是跟原本可能在这儿发生的灾难相比,便算不上什么了。

在这北方,人们已习惯了种种,自己的事情总需要自己去处理。人们觉得如此最好,并不信任糊涂官府的指令。所以不管怎样,还是值得庆幸,赞美上天坚定而温和的指引。因为很明显,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输家,输给了一个小小女人。而且这么个阳光明媚的春日里,在这仓库里住上一遭,这么好笑的事情肯定会让人们笑上好一阵。说实在的,这几个外国壮汉竟给如此耻辱地戏弄,真该羞愧地遮上脸才是。可站在那儿的那个人似乎并没有羞耻感。

不过斯蒂凡的怒喝显然发挥了效力,只见那人给自己的同伴打了个信号。而在这之前,就在雅各布看向他们的刹那,他分明看到一丝不屑神情掠过那人的黝黑脸庞,黑色眼眸中透出轻蔑。雅各布再也按捺不住。无论如何都得让他尝尝鼻子见血的滋味,这个挂着蔑笑、神色傲慢的男人。让他尝尝自己的所作所为该得的后果。

可斯蒂凡阻挡在前。沉重而坚定地挡在他的前面。而此时,另两个男人从地上拎起鞋子匆忙出来,疾步跑下石滩,朝自己的船奔去。可那高个子的男人却缓步而行。海岸边,他们看到他转过身来,目光投向农场——他举起手,仿佛在朝谁挥手,然后他登上船,消失于黑暗中。

分蛋的时候,不管怎样引出话题,大家不知怎的,都渐渐不再谈起刚刚发生的事。或许是因为雅各布那四处盘旋的目光,尖锐而刺人。大家的话讲到一半便沉默下来,笑容也随之挥散。斯蒂凡对此不置一词。苏艾娃也是。仅仅谈着一些再平常不过的琐事。微笑着。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斯蒂凡也什么都没问。

古德丽德大声喷着鼻息,张开嘴巴。而雅各布的目光随之而至,已到唇边的话语便又被咽了回去。她目瞪口呆地盯着雅各布,然后转过脸去。她从没有想到过,他,雅各布——他的父亲溺死海上、家庭支离破碎之后,斯蒂凡把他带来这里,自此以后她就一直照料着这个男孩;这个孩子曾在她臂弯里安睡;她曾为他讲述各种故事与传说,尽其所能地偷塞给他各种吃食——他竟会用这种眼神看自己!他一定是中了邪!她也知道是谁给他施了法。

沉默随着人们进了家门。除了偶尔的一两句话,就连明天的天气都鲜有人提起。只有老西娜在找地方坐下的时候,嘴里还不住地哼着些什么。古德丽德觉得听起来像是些古老的祷文,甚至有可能是咒语。祛退邪恶力量的咒语。没错,的确有必要,因为这里似乎游荡着许多东西,许多不祥的东西。

内室里渐渐安静,清嗓子、吸鼻子的声音安静下来,鼾声取而代之,劈开那潮湿而沉重的空气。伴着老西娜的喃喃自语。不时她也会沉默些许,然后便传来一阵低低的骂声,甚至还有吐口水的声音,絮絮的呢喃便重又开始。古德丽德诵念了自己知道的每一篇祷文,一词一顿地虔诚祷告,却仍是徒劳。即便反复祈祷,她还是怎么也睡不着。她很焦躁,很不安,雅各布的双眼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她眼前。她叹着气,仍是辗转反侧。其他人似乎也是如此。在这春夜里,人们的睡声异常喧嚣。这一夜似乎永远也不会结束。

而这一夜还是结束了。跟其他夜晚一样。到了早晨,仍要从床榻起身,动身出发,与悬崖际会。

将近傍晚六时,一个女孩在山峦高处出现。好似一只坠落的鸟儿,她滚下山坡,飞过石地、苔藓与沼泽,跌进一条因融水滋养而漫涨的小溪,立即爬起来,向前奔去——一只径直奔向农场的黑鸟。

“一切都好吧?”

门口的一张脸庞,微笑。不是陪我进入这间小苍兰飘香的房间的玛格列特——她的脚步安静而可靠,厚厚的弹力袜下有一双布满曲张静脉的脚。是一个女孩的脸,一张年轻的脸。

我慌忙用手臂盖住纸页,看着她,没有答话。

一切都好吧?

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太荒谬了,没法回答。

“或者,要咖啡吗?”她又问道,声音低了些,含着尴尬,微笑不再。

我摇摇头,不要咖啡,正在奔跑,同弗丽德梅一起,我已卷入了一个故事之中——湿重的裙摆拍打脚际,牵绊着每一步,本该把裙子改短的;一只鞋已经开裂,鞋带也断了,鼻子里满是暮春气息。湿羊毛袜扎得我很痒,而弗丽德梅继续跋涉向前。在另一个世界中,就在门撞上门框的同时,我跟随她进入了农场,一个我觉得不能住人的破棚,而她却无比喜欢——我知道,她父母曾经以及现在所住的窝穴,自然不能跟这农场相提并论,我也佩服苏艾娃一点一滴完成的一切修整:房顶添置了新木,地板也已翻新,墙壁已经修补,又给房屋加了窗子。当然一切都很整洁,这也是让古德丽德气恼的又一个理由。连老帮工埃纳尔都被她弄去洗了澡,用的是她煮出来的能够清洁一切污垢的特制液体。而弗丽德梅仍然向前奔去,消失在黑暗的走廊中;经过厨房与储藏室,穿过拉门,进入牛棚与干草仓,又进入起居房。大白天老西娜正在床上打瞌睡,难得闲空,织针掉在地上。土腥气味、潮湿而凝滞的空气,还有黑暗都让我泛起一阵恶心。而老西娜嘴里的嘟囔——客人,这里来了位客人,又来啦——在恶心与晕眩中消散。但弗丽德梅不见了,在院子里,四下张望,神色慌张。苏艾娃。脸颊旁一只温暖的手,她初见时便对她微笑的脸庞,说:现在一切都会好的,她什么也不必担心,她,农场上的女工。而苏艾娃:母亲,姊姊,生命之光。

当心,弗丽德梅,可不要提那样的要求。

而弗丽德梅又冲了出去。她已看到了海滩上的苏艾娃。高喊她的名字。却只有些沙哑的细语。

海滩上站着一个弗丽德梅不认识的女人,一个从没见过的女人:她的脸了无生气,充满某种暗淡而贪婪的光芒,嘴唇肿胀,眼眸灰蒙。一个陌生女人。

“苏艾娃。”弗丽德梅轻声喊道,可女人并未听见她,也并未看见她。只看得见那条离岸的船。

“苏艾娃!”弗丽德梅喊道,女人缓缓将眼睛撕离那疾速远去的黑色头颅与宽阔肩膀——疾疾远去,那样快——又看向女孩,似乎此前从未见过她一般。弗丽德梅跪倒在石滩边。

“苏艾娃,”她朝着草地低声喊道,“苏艾娃。”

“唉。”女人说,声音透出一丝烦躁。她的声音也那样陌生。“怎么了?”

弗丽德梅抬起头,看向那正挣扎爬上白色渔船的男人。一瞬,他立于白色船首,她看到他似乎穿着一件披风,黑色披风,风帽垂下遮住脸庞,看到他向着陆地挥手,看到苏艾娃向着他的手举起自己的手,微笑荡上脸际,陌生脸颊上的神秘笑容。她想要抓住这条举起的手臂,想要高喊:不要!不要挥了!你没看到这是谁吗!可她什么也没有做,在这攒动着的魔法面前,她不敢。只惊叫道:“出事了。”而话语却被扼在喉咙中。

她站在海滩上,白皙的手举在空中,散开的浅色厚辫漫披在背上,在阳光中闪耀;向前倾去,身体松弛而沉重,仿佛为奇异的力量所控制。她周围的空气在震颤,弥漫的红色光芒,仿佛是下一瞬便能将她吞噬的火焰。

“出事。出事了。苏艾娃。”

“出事了。”海滩上的女人重复道,好像没有听懂这个词,黝黑男人的形象牢牢擒住她的眼睛,拒不放开。“出事了?”她迟疑地重复,缓缓转向弗丽德梅,好像现在才刚看见她,双眼游离,似如梦初醒。“谁?”她问道,那样尖锐。

弗丽德梅张开嘴巴回答,可脱口而出的不是言语,而是哭号,令她窒息的沉重啜泣。“雅各布。”她终于抽噎着吐出一句话。“石头。”她又抽噎出一句,又试着站起身来。雅各布。某些东西将她刺穿,从内里将她撕裂,她重又跪倒,对着海藻呕吐起来。

雅各布。

她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四肢发达,平凡而低微。他从渔场归来,身姿矫健,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已是一个捕蛋人,农场上的养子。笑,玩闹,黑暗走廊中的吻。伤口。甜蜜过其他所有。生活。梦。

那一日必要你的灵魂

这话从何而来呢?[34]

只一瞥——

“他还活着吗?”苏艾娃问。那个站在海滩上、目光穿越弗丽德梅的女人消失了,这张脸重又成为苏艾娃的脸。五六年前,出现在这里,剥夺了她的梦想的苏艾娃。只一瞥,她便明白了。明白那只是一个寂寞傻姑娘的幻想罢了,所以古德丽德的厌恶与无休无止的抱怨也是多余的。雅各布的眼睛诉说了一切。看着苏艾娃。追随着她。永远。

那一日你的灵魂——

“弗丽德梅,”那声音又说道,温柔、抚慰,似一只清凉的手,在她呕吐、哭泣之时抚在她的额下。苏艾娃的手。

“弗丽德梅,他还活着吗?”那声音又问道,音量更大了些,她试着回答,而黄绿色的胆汁仍从她的嘴里涌出。活着,海浪间一声低语,嘴里满是胆汁,将手从自己额上推开。走开。把手拿开。忘记了苏艾娃教给她的一切,忘记了母亲、姊姊、新生活之光,更好的生活——只记得自己的痛苦。

那一日——

雅各布的身体挂在绳眼中——一颗滴血的头颅在斯蒂凡怀中垂荡——古德丽德的声音,高而单调,连绵不绝,不断升高,扑进悬崖,于鸟鸣、嘈杂、喧嚣之间消失。不。古德丽德的脸。石头。古德丽德,或许也曾有过自己的梦,或许在女主人丽贝卡死后,在她负责持家的这些年里,也曾有过各式各样的想象。直到苏艾娃到来,改变了一切。改变——

雅雅各各布

剧烈的疼痛,她摔向一边,尖叫戛然而止。苏艾娃给了她一个耳光。递给她一块湿东西来擦脸。弗丽德梅慢慢跪起身子,抹了把脸,擦去眼泪与呕吐物。她颤抖着。踉跄着艰难站起,挡开苏艾娃的手。弗丽德梅。不再是那具在滩石间蠕动、在漆黑尖叫中瓦解的啜泣肉体——弗丽德梅,农场之子、暗蓝眼睛的索尔凯尔的恋人,苏艾娃的女伴,弗丽德梅。

“来。”苏艾娃说,抽出弗丽德梅手中的湿布。“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一直以来我便是如此想象她们的。两个女人,一个白皙,另一个更黑一些,仿佛刚经历一番打斗般凌乱,前往那座草木丛生、而如今早已破败的农场。尼娜,坐在倒塌的墙壁上,在一个多世纪之后看着她们从黄昏中走出。她们走得很急,苏艾娃稍稍在前,弗丽德梅在后,都弯着腰,好似顶着风暴一般,手垂在两侧。背景中,一艘驶离陆地的浅色渔船。晚光里,草叶上泛着蓝绿色的光泽。悬崖阴影下,两个深色衣着的女人疾步行走,笃定地——无人回头。

“她一直都没原谅苏艾娃。”马利亚的声音穿越年月说道。

“胡说。”索尔蒂斯的声音从更远处传来,妈妈的声音。“大家都说她们婆媳的关系特别亲密。她们之间也从没有过半句口角。再说,有什么好原谅的呢?”

“没什么,”马利亚的声音,“不过,也或许什么都有。”

“唉,马雅![35]”声音满是义愤,几近羞愧,甚而痛苦,为这种善感与造作之语,为这种罗曼蒂克。“她们在同一个地方生活了四十多年。”

“所以呢?”

“没人能带着嫌隙生活这么些年。”

“索尔蒂斯,你真幼稚。”

可女孩,尼娜,也是卡特琳·苏艾娃,她知道,弗丽德梅从没原谅苏艾娃。她知道。她十一岁,快要十二,已在书中读过惊心动魄的命运与爱情,等不及要加入那激昂的舞蹈。

“雅各布呢?”她不耐烦地问道,为自己母亲的大惊小怪,为她对一个跟自己无关的故事指手画脚而气恼不已,“雅各布怎么样了?”

“还有,干吗要给孩子讲这种故事啊。我看,你还是来帮我洗碗吧,别再瞎说什么自己的曾祖母曾经跟别的男人私通了。”

“好啊,可是好蒂莎[36],我更想讲故事呢。”

马利亚的笑声在客厅中回荡。

“雅各布呢?”尼娜又哀叫起来,很想把通往厨房的门关上,免得她的母亲一直插嘴,捣毁一切。“雅各布怎么样了?”

“雅各布。”马利亚说道,玩味着这个名字,或许从女孩的眼中看到了对圆满结局的渴望,却也有对悲剧、恐惧与死亡的热切。“雅各布。”她重复道,眼眸暗沉下来,故事重又继续。

女孩蜷进椅子,着魔一般看着马利亚从桌上的烟盒里甩出一根棕色女士雪茄,将其点燃。她将瘦长的雪茄送至唇边,纤细的金链抚弄着浅色的丝绸饰边;女孩深深吸入这芬芳——马利亚的气息。妈妈的姐姐,虽然比妈妈更老,却像是杂志或影院的海报,还在国外住过。马利亚,沙哑而魅惑的声音,被雪茄气味与香奈儿五号的幽微香气笼罩。

雅各布。

风中,蛋黄、鸟粪与血的浓郁气味,混着血的春日气息。

一群悲伤的人爬出岩架。一群沉默的人脊背低垂,缓缓爬下陡坡,巨型风景中的一个黑点,徐徐向前。一群贫穷的人,步履沉重,负着更加沉重的担子。

这一击已然落下,苍灰的爪已显出力量。

是苏艾娃。向这群黑乎乎的人跑来。已遣弗丽德梅去等待,生火,在灶上烧水,为他铺床,等待。她会为他铺一张柔软的床,尽其所能的柔软。在这悸动、无尽的等待之中,耳朵捕捉着其间的每个声音、每个动作。“唉,唉。”老西娜嘟囔着,一瘸一拐地想要帮忙,却怎么也无法靠近。只得退回床上,回去编织。而在蹒跚经过之时,她轻轻抚过弗丽德梅的面颊,或许并不经意,或许又是故意,谁知道呢。但不管怎样,这房里的黑暗似乎淡了些许。只一会儿。但仍然,淡了些许。片刻。

苏艾娃沉默地检看着雅各布,小心地擦掉他脸上的血渍。眼皮微动,并未张开,皮肤绷在高高的颧骨上,乌青颜色。她知道那颜色。从头顶裂到耳朵的参差伤口冲她张着血盆大口。身体歪扭,仿佛巨人曾将他捏在掌心。她擦去半凝在嘴角的一条血线,而走在雅各布身旁,忽然一种异样的预感向她袭来,一种她试图驱散的感觉。因为那是幻想,是荒唐。这种事情,没人可以如此快便确定。可是她躲不开,它紧紧缠绕着她。她知道,知道她的身体里孕育了一个生命。完全确定。

她眼前一黑,没了知觉,直到有人狠狠推了她一把,推得她一个趔趄。

“别碰他!”是古德丽德,声音冰冷,如冰冻的铁,撕裂血肉。男人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假装他们什么也没听见。“你别碰他!你造的孽够多了……”她继续说,却突然停下,张大了嘴,盯着那从苏艾娃手里掉落在石地上的东西。展开着躺在浸满红色的泥土里,蓝色的底,宽阔的边饰,带着流苏。披巾,不是这里产的,肯定不是。轻轻飘扬,仿若拂过泥土与石头的一阵微风,陌生世界的芬芳便含蕴在这斑斓颜色中。这一天的礼物,染着血迹、眼泪与呕吐物。

一瞬间苏艾娃也盯看着,然后在众目之下将其一把抓起,紧紧攥在手里,目光同时扫向自己的丈夫,而他立刻移开了眼。

一种类似笑容的东西浮上古德丽德的脸际,一个怪笑。

但什么都不能阻遏那个涌动于胸的奇妙发现,不管是古德丽德的笑,还是斯蒂凡的眼。甚至浑身是血的雅各布也不能压抑这罪恶的快乐。一个生命。终于有了一个崭新的生命。

苏艾娃抖落披巾上的泥土,将它折起,小心地塞进围裙下。然后缓缓直起身来。

雅各布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古德丽德不由自主地退到一旁,而苏艾娃又移到自己的位置。她温柔地抚过这张一动不动的脸,寻觅着生命的迹象。灰白的唇,挺拔的鼻,在紧致的脸上显得格外大,紧闭的眼。只有凝着血块的金发伴着每一步摇曳。

雅各布,她的友人与兄弟,似一棵稻草被斩落在地。

痛苦悔憾之中,苏艾娃抓住雅各布无力的手,将它紧紧握在自己手中,捏紧这只手,仿佛想让自己的生命涌入他的身体,直到走完最后一段路,到达农场,才把手松开。苏艾娃与雅各布。他们两手相扣,一只对天举起的拳,一对祈祷的手。

“他活了六日。”

低微的哀泣撕裂沉寂。

尼娜从农场的废墟上跳起,穿着黑裤与羊毛衣的纤瘦女孩,黑发飘扬。她倾听着这份沉寂,这并非沉寂而是某种迥异之物的沉寂,迥异于她曾经历过的一切:石滩传来的低微沙沙声响,咄咄逼人,窃窃私语,河的潺响,草叶间的窸窣和弦。这无处不在的高草,没腰的高草,缠绕着双脚,藏匿一切,吞噬。她乜着眼将目光投向山坡之上、海湾之间,却一个人也瞧不见,杳无人迹。只有她置身在这巨型风景之中。独自一人。

稍远处的石头上站着一只鸟,盯着女孩看。一瞬间她回看过去。小小的红眼冲着她闪亮,在夕阳下恨恨地泛光。

影子在山坡上渐渐变厚,逐步迫近。慢慢暗沉的颜色,满浸着色彩,浓得可以跌入其间,坠落。到处都是这植物的强烈气味,野生的茂盛植物,混合着底下枯草的腐烂味道,一条腐烂的软毯,伴着每一步起伏。教人窒息的植物气味。里面有一丝咸味,生涩,来自海滩、海水、群山。

她的身后,一座与死人相伴的农场,农场的废墟充溢着死亡,而我仍然感到恐惧是怎样张开自己的爪,我看见她猛然回首一瞥,确认那废墟残迹仍在其位置上,确认她的确在此,在此时此刻,不是在几世纪前的故事里,一个与她无关的故事里;她在等待消失于这无常的群山之间的海尔吉与阿德纳尔,这藏匿着危险、潜伏着死亡的群山——将她独自一人留在这里,独自一人在这沉寂之中。

鸟儿尖鸣一声,飞上空中。在海面上盘旋,小小的鸟儿,竟有不可思议的翼展,徘徊着,陡地潜进去。又出现在前滩一块半浸在海里的石头上,红红的喙里噙着扑腾的活物。

尼娜攥紧拳。

五个小时,即将六个。

她继续扫视着海湾,望向陡峭的山坡。旅游手册里的图片:庄严的美——壮观的自然——接近则是另一回事,接近是危险的。

两个小时,他们说。最多三个。

“放轻松点!他们就来了。”她大声说道,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耸耸肩,摸出一支烟。要将它点燃。

火柴盒空空如也。

她蹚草来到放行李的地方。在背包里翻找。

什么也没有。

将里面的东西撕扯出来,随处扔开。

家乐、亨氏、梅尔罗斯,鲜艳的色彩散落在草叶间,云斯顿、西利乌斯。

两手摇晃背包,在草叶间挖找,翻寻,白皙的手,染红的指甲,指甲油已渐剥落,粘着草绿,泥土。

苏艾娃与雅各布的手——

又是那哀泣,绵长,悲戚。

双手渐渐僵硬。恐惧将爪子扣起,紧紧抓牢。今早,她悬荡在山巅的峭壁边缘之时,也是这同样的恐惧。一只手死死抓住,听见岩石坠落。感到自己的脚下开始松动,感到自己亦随之转动。挣扎,抓向空无,终于有了抓手,一隅山尖,而岩石呼啸着坠落,下面只有岩石、碎石、悬崖,而在某个遥远地方,一点绿色,迢遥的远方——

悬荡在这空无之中——永远——独自一人——

最终还是将自己拖了上来,不知是如何做到的,呻吟,喘息,并未尖叫,恐惧太盛。终有一处遮蔽。足够蜷起身子了,要静静待在那里,拒绝移动,嘴唇僵硬,只能吐出一个不,不,不,就在这里,永不离开。

海尔吉与阿德纳尔的笑。而在她内里,纯粹的恨。一种她此前从未体验过的情感。冰冷,纯粹——在岩石上翻滚,这笑声,钻进脚底,在绳子于腰间系紧之时。而海尔吉的声音,怀着小牛的母牛都能跑过去,一个响鼻都不打的,银行街你自己能走下去吧,一样的坡度。而在她内里,这恨意,透明而冰冷的柱上,结的一朵花,在笑声中绽放——在他们为她系上绳子,将她放下悬崖之时。

两个救主,海尔吉与阿德纳尔,哥哥与恋人。是他们,哄骗了她参加这趟旅行。将绳子系在她的腰间,畅声大笑。海尔吉、尼娜与阿德纳尔的三人组,离散了,失去了,从未存在过的。而她也一同笑,虚伪,满是对复仇的渴望,笑,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欢笑群山之间的这一场旅行。

一阵微风,高草起伏,来来回回地摇摆。草叶间的舞蹈,从容,魅惑。

潮湿沥青的气味,点亮的橱窗,疾行的人们,笑声,喧闹。锁住这里无所束缚的轰鸣,牵制住它。

活了六日——

或许他们迷路了。摔下去了。大地将他们吞噬了。他们消失了,同雅各布一样。而她独自一人在这空旷中,这杳无人烟、岩壁环围的海湾中,只是一个遗失了的故事中的片段,同雅各布,同苏艾娃,同草叶间马利亚的低语一样。这喁喁的低语,满是凄怆,那样靠近,将时间都抹去、消解,让过去与现在、过去与过去交汇,一切只在转瞬之间、电光火石之间。

仍是那哀泣。或许是鸟。或许是狐狸。抑或来自几世纪前的一声呻吟、一声叹息?抑或来自将来的未来?

尼娜蜷起身子,背对农场,伴着草叶间的低语。像只蜗牛,失聪的蜗牛。尼娜,那么年轻,也如从前的埃里克一样,被人们关于民族起源与民族精神的言论所骗诱。尼娜,城市之子,怀着对街道、咖啡厅与喧嚣的热望,却在这里蜷缩于草叶之间,被围困住,没有火,孤身一人——悬崖阴影下一个被骗的傻瓜。

鸟儿飞起,绕着她盘旋了几圈,然后重又坐到石头上,昂起头,张开喙,笑了。鸟儿笑了。

尼娜猛地站起,跳过石滩,跳下海滩,抓起一块石头,用尽全力朝鸟儿掷过去。

鸟儿脚下踉跄。缓缓地转了半圈。然后坠进海里。缓慢地。无尽缓慢地。

尼娜麻木地看鸟儿坠落,看见柔软的波浪将它拥入怀中,抱着它一来一回、一回一来地轻轻摇动,平静海浪里一动不动的鸟儿,静静地被带到岸上——

斯蒂凡将鸟儿从海滩上捡起,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又将它扔掉。可怜的小东西,羽毛是没法用了,已开始腐烂了——从悬崖上坠亡的鸟儿,头已粉碎,身子也断了,成了渡鸦们的盛宴。

斯蒂凡在裤子后裆上揩净手指,坐在一块石头上,半看不看地盯着鸟儿的尸体。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夜半时分来悬崖底下做什么,这里无事可做,也没有要取的东西,本该去试着睡觉,或者帮老帮工埃纳尔做棺材。然而这些天里,睡眠离他而去,双手不听使唤,手指迟钝而僵硬。

做棺材。一生里,需要他做棺材的时刻已是太多。

他和丽贝卡有六个孩子。只有索尔凯尔活了下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其余的孩子给埋进坟墓。四个女孩,然后是那个将自己的母亲也一并带走的小男孩。可那时他并不气馁,现在也毫不气馁,哪怕他颈上的头发与胡子都已灰白,好似温暖天气里降了冰霜,哪怕在这夜半时分,他背向那漆黑的悬崖,漫无目的地坐在滩石之上。不会气馁。

这些天里,他从未脱下过衣服,苏艾娃也是一样。焦躁不安,无处安宁。夜里在自己的床上注视她,注意她的每个动作,知道现在要真正看看她的能耐了。却也知道那是无用的。这一次不行。知道?或许怀疑更加准确。自从他将雅各布从悬崖的掌中接回,掠走这只被寻猎的猎物,是的,自从他看到那具悬挂在绳眼之中的血淋淋的身体,他便知道——

雅各布。我的儿子雅各布。

而心脏绞紧,他感到呼吸沉重而困难,必须要久久地大声清嗓,才能摆脱胸中的沉重。

不,这一次你的药水药膏,你的敷剂汤水都没用的,我的小苏艾娃。

“你得休息一下。”一晚,他说。不管怎样,受够了抬头便看见这张憔悴的脸,还有那眼底的黑眼圈。“今晚我来守吧。”

而她看向他,他看到她被吓了一跳,这些天里他很少同她讲话,更不会用这种语调。她看向他,看了他好一会儿,他的思绪中闪过一个念头:她知道他的秘密,知道他爱雅各布胜过爱自己的儿子;爱得太甚,亦搅扰着他灵魂的安宁——他的罪孽,他的秘密,默默怀揣心中,而从不提起。对那条披巾,他从来不置一词,那条沿着诡秘之途进入他家中的披巾。却并未忘记。没有。即便在雅各布的床边,他也并未忘记那条披巾。

“我来守。”她说,又伏在雅各布的身上,继续向了无生气的蓝嘴唇中喂送汤药,而汤药立刻流出嘴角,滴在枕头上。

“你要是也病了,对谁都不好。”一段沉默后,他说。

“我不会病的。”她回答道,擦干枕头。又抬头看他,脸上浮现出那抹罕见的灿烂微笑,一抹径直飞入他眼中的笑,似迎面一击,否定罪孽,甚而否定死亡。

“等这些事都结束以后,我希望你可以离开,苏艾娃。”

他说。是的。等这些事都结束以后,我希望你可以离开。看到灯中微火的摇曳,似乎要伴着这句话而熄灭,听到周围床上的众人倒吸一口气,感到一切都化作一条颤抖而清醒的耳道,吞进这些从他嘴里骤然冲出的可怖词语,并非他愿,剥去他的防御,令他赤裸。他感到汗水涌出,脚下踉跄,一时间要扶住床柱。然后他缓缓抬起头,松开紧攥的双拳,这双只想抓住她的肩膀、将这微笑摇落的拳头,而微笑早已消失,只是黑暗中的一道闪烁、一线光芒。僵硬地转过身去,以免再直视她,却仍用余光瞥见她又去照顾雅各布,仿佛什么话都未说过,什么事都未发生,脸色却或许比先前更苍白了些。他踏着起伏的地板疾疾走出,走过侧耳倾听的床铺,他要出去,无论如何他必须出去。

斯蒂凡在石头上一前一后地摇晃。他知道,无论如何,今晚这些脱口而出的轻率之语都再也无法收回了,也知道,这些话生发自内心深处,那片他自以为永远不会迷失其中又一直回避着的幽暗森林。

而现在他坐在这里。

之前,在仍有希望的时候,他仿佛陷入了谵妄一般,企图与上帝交易,希望献出自己的东西。只要他能活下来,他想道。他当然很清楚雅各布的念头,很清楚在这些年里,他的一片心意都向着谁人,啊,是啊,他很清楚。即便如此,他想道,即便如此,只要他能活下来,我就会放开她,将她让给他,一切都给他,一切,只要他能活下来,一切。

仁慈啊,他的心哀号道。仁慈啊。只这一次。

他甚至还向老西娜的古老知识求援过。违背他的理智与意愿。违背他全部的是非观念。置自己的灵魂于不顾。不念自身。

一切,只要他能活下来。

而现在他们两个都走了。他最不能失去的两个人。现在他终于醒悟。却已无路可退。

将近黎明,他回到家,已是两晚以后,或许三晚,也许四晚,他不知道,日与夜在他的思绪中模糊,化为没有时间的时间,化为畸形。他回到家,看到古德丽德俯在炉旁,从旁走过的刹那,她的脸转向他,沉郁,于痛苦中冰冷,他便懂了,是什么在等待着他。浑身关节出奇地僵硬,他向前走去,走上楼梯,掀开小门,知道是什么在等待着他。地板条伴着每一步吱嘎作响,他此前从未注意过。这吱嘎声响那样嘹亮,那样难安,噬入骨髓。小弗丽德梅在她和古德丽德的床上,面朝墙角,一手紧攥枕片,孱瘦的肩膀瑟瑟颤抖。在她前面是老西娜,他的养母,仍在编织,频频晃头,并不看他。老埃纳尔的亮鼾。不见索尔凯尔。接着,雅各布的床。男孩的床。是的。

尸体已被摆好,脸上遮好了布,双手在胸前交叠。他站在床边,看着这双粗糙的手,各处伤口几乎均已愈合。一双强壮的劳动之手。这双手,那么无力,那么苍白,那么平静。

而他感到,冰冷的小掌在自己掌中渐渐温暖,一对严肃而疑惑的孩童眼眸落在自己的眼睛上,寻索着那无解之问的答案。一个六岁的男孩。要怎样同这样一对眼睛解释丧父与分离呢?世界末日?

而他将布掀开,目光落在青蓝的脸上,男孩已然全非的面目,继承了自己家族中的那份坚韧与刚毅的男孩——曾以无畏的眼环顾四周,学会露出一丝讽笑,哪怕悬崖的险径最终还是愚弄了他。悬崖么?险径可不单单只隐藏在悬崖峭壁之中呢。他的指引都是徒然。无论此时还是彼时,他的答案都是无用。而他垂下头,将布重又小心盖上。

就在那时,他发现苏艾娃的箱子不见了。自打她来到此处,便一直放在他们床脚的箱子。她带来农场的唯一一件东西。一只绿色的箱子,箱盖上印着织花图案,她的首字母与出生年份织入其间。不见了。而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去,听不见古德丽德的呼唤,推开从临近海湾带着人们来此捕春蛋的邻人斯文;羊圈旁的索尔凯尔抓住他的胳膊,而他像甩掉一条狗一般将他甩开,看到他摔倒在地,记得索尔凯尔的眼眸,是啊。而他已来到悬崖下,前方是无径之境。颤抖着站在那里,胸中是蚀骨之痛。痛,痛啊。从此便再也未能摆脱的痛。

面对那一刻,他生命中所历经的一切都成了假象,失了真实——

夫复何言。

苏艾娃的微笑。

这抹微笑,将他久久迷住。久到他不再认识自己,就像这只鸟儿。海浪的玩物,被往往复复地掷出。

你走,他说,她便走了。消失进春夜里,仿佛她从未存在过。让他蒙受成倍的屈辱。

丽贝卡。她永远也做不出这种事。

而他重又渴望起那段时光,生活简单,单纯、美好,而非如今,浸满黑暗的梦、罪孽与破碎。

他周围的一切都在崩塌。

而人们注视着他,等待着他从废墟中重建一切。去找她,他们的眼睛说着,去找她。

可他做不到。

苏艾娃的微笑。这一抹满是纯真、满是欢乐的微笑,自第一眼起,这笑容便将他迷住,唤醒他内心深处的某些欢畅,某些他不曾知晓的东西。

“纯真!”他高叫,爆发出一阵狂笑,最终却以某种类似啜泣的东西结尾。

没错,拥有一个别人所觊觎的女人,他很享受,甚而暗自为之倨傲,欣喜于每一晚栖在她雪白而柔软的臂怀里的人是他,唯有他才有权将她全然占有。他真蠢。老蠢货。从未怀疑过她的忠诚。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这位女工很享受主妇的角色,甚至以为尽管陋屋逼仄、苦工艰辛,她对命运的安排仍心存感激。注视着她工作、嬉戏,将罕见的微笑当作至宝收入珍藏,从不禁止她做任何事。他真无知。直到有一日,她站在他的面前。面对着他的目光,她的脸庞失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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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国人?在韩国住?哇塞!那你不仅会说中文,还会说法语和韩语咯?好厉害!”“嗯……嗯?你怎么知道我会中文?”“笨啦!我们现在不就在说中文嘛!”莜朵鄙夷的看着少年。“噗……”少年立马笑喷,“啊!美丽的小姐,我们说的是韩语!你自己说的什么话都不知道吗?!”————————口奈控、肉球球分割线————————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是英国皇室大公主,还是被人所抛弃的孤儿?是全球排行第一的公司——云灵总裁,还是在某男施舍的别墅里等待奖学金的特优生?是天才服装设计师stars,还是会把各种名牌视为粪土的审美败类?是著名女歌手demon,还是什么也不会唱的不入流?是世界第一杀手“零”,还是体育课都懒得上的白痴……甜蜜纯爱,加少量波折,球球绝对会让亲们满意开心爱到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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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春在这所学校度过!淡淡的薄荷味儿······普通不代表懦弱我能过得更好四叶草和喜欢exo的和吴亦凡和鹿晗的欢迎光临,其他读者也欢迎!
  • 江月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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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百年前的江湖.一朝聚散·他日相见.◎被害阴间,变回真正的鬼仙。屠尽相府,世间梨花再未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步银簪三步摇。◎?“师父回来,你们所有人都会死。”?“你莫要把对语聂初的歉疚,偿还到我身上。”(非宅斗+带玄幻+应该不怎么算言情.)【连载中┃有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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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辰星重生到了70年代的一家励志打造一流财团的美籍华裔的家庭中,故事要从他吃奶的时候说起......家族建立壮大的过程中,巴菲特家族,比尔家族,乔布斯家族,布什家族,,凯恩家族都是他的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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