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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诡异命案

(一)钱府的秘密

夏乾一行人入住钱府,当夜自然是由钱老爷招待的。夏乾如今住在客房,雕花大床外挂着织锦,屋内暗香缭绕;案上摆了上好的瓷器,茶叶也是夏乾爱喝的龙井。

这房间的装潢是下了一番功夫,但夏乾刚刚看过柳三的房间,配置顶不上这儿十分之一,故而明白了钱老爷的待客之道——这是要巴结夏家呢。

钱阴虽然在长安称得上是一等一的富豪,又能打通西域之路,但往南边发展生意却是相当困难的。而江南水运发达,是发财的地方。想去南边发财,还得让夏家点头;要去北边发财,则要慕容家首肯。钱阴估计现下正跟慕容蓉谈生意,下一个就轮到夏乾。

夏乾冷哼一声。他爹早就嘱咐过,不要理钱阴——他绝对是生意场上的小人,现在口口声声说是跟夏家谈生意,若是放虎南下,将来一口吃了夏家也说不定。

夏乾想归想,脚下也不闲着,独自一人在钱府溜达。他先是绕到后院,走过九曲回廊,入亭小坐;又转而去院子里看看花草,不知不觉,便入了院子深处。

花草院子深处,有一破旧瓦屋。

整个钱宅修得富丽堂皇,唯独这瓦屋破旧不堪。夏乾觉得事有蹊跷,上前将耳朵贴上了破旧的黑色木门,却没有听见任何古怪的声音;再推门,却推不开。

好呀,大宅破屋,还上了锁——

夏乾绕着屋子转了几周,一个人冷不丁地从他背后冒出来。

“这屋子闹鬼啊,夏公子。”

夏乾惊得一身冷汗,慌忙转过头来,只见一白髯老者一脸阴沉地站在他的身后,脸色青黑,脸上满是皱纹,双目恶狠狠地瞪着他。

这位老者面容不善,不像人,反倒像鬼。

夏乾冷汗涔涔,反应过来,拱手行礼道:“我好奇心一起,实在对不住。不知您如何称呼?”

老者见他行礼,倒是赶紧回礼了:“我是钱府的管家,不敢受您的礼。叫我老帮即可。”

“原来是帮管家,失敬失敬。”夏乾寒暄几句,心中不免犯嘀咕。姓帮?哪有这个姓。而且这钱府的老管家居然这么硬气,再一回想自家的夏至……

帮管家微微瞪眼,双目浑浊不堪,甚是可怖。“夏公子既然是客,就不要乱走了。这屋舍修得并不好,扰了公子看花草的雅兴。”

“不知帮管家口中的‘闹鬼’,又是如何一说?”

“实不相瞒,屋内以前住的是老爷的夫人,后来夫人病逝,院子便留下来了,只是阴气很重,外人不要接近为好。”

夏乾一愣,“老爷的夫人……不是刚刚在前院迎客的那位?”

帮管家冷哼一声,露出一个难看的、轻蔑的笑容,“那是二夫人,老爷纳的妾,以前是个戏子。”

夏乾闻言,顿时觉得尴尬起来。人家自家的事,哪容得自己过问。但他再看这院子,地处偏僻,实在不像是正房夫人居住的地方。除非……

“正房夫人以前是不是得了什么病症,才在这清净屋舍养病?”

帮管家闻言,脸上的肌肉抽动一下,似笑非笑地看向夏乾,“夏公子倒是机灵。”

他笑得比哭还难看。夏乾不再言语,随着帮管家出院门,谁知这两人刚刚走出花草院子的门,却看见二夫人和一男子衣衫不整地从另一屋舍后面匆匆走来。

那男子很瘦很黑,却并不健壮,反而如风中残木,一吹就倒的样子;双目深陷眼眶之中,印堂发黑,眼珠贼溜溜地转。二夫人同方才在前院一般美艳,面若桃花。

四人碰面,皆是一惊,神色各异。

夏乾突然意识到这二人之间可能是有不正当关系的,但偏偏叫自己撞见了。

夏乾顿时没了主意。只见帮管家神色一凛,却无惊讶神色,只是重重哼了一声,快速从二人身旁走了过去。夏乾见状,一言不发,赶紧低头灰溜溜跟上去,待到了前院,撒腿就跑。

他神魂未定,正在回想刚才所见,却见院中柳树下,慕容蓉与韩姜交谈甚欢。慕容蓉长身玉立,站于柳树之下,仪表堂堂,文质彬彬,往那儿一站,显得超凡脱俗。

“不瞒韩姑娘,其实我也研究过先秦的文字,但还是对外文比较感兴趣。之前在白马书院,我的夫子讲过许多有趣的理论。他并不一味主战或主和,而是说大宋和诸国战事不断,有吞并彼此的可能。若有哪一日,天下统一,文化如何碰撞,如何融合,都需要再做研究。所以这文字——”

慕容蓉还未说完,却见夏乾拉着脸站在一旁。他先是一怔,转而温和笑道:“夏公子,有礼。我正同韩姑娘讨论文字之事,想不到她也有此爱好,甚是欢喜,故而多说了几句。不知夏公子……”

慕容蓉的下句本是“不知夏公子有何事”,却听夏乾说道:“我喜欢王羲之,青衣奇盗也喜欢,只是喜欢字而已,我和青衣奇盗又哪里一样了?”

韩姜赶紧说道:“我们在说文字,不是字——”

“不知晚膳好了没有?”夏乾话题一转。

慕容蓉没想到他话题转这么快,答道:“似乎是好了,不出一炷香时间就可开膳。钱老爷宴请,应该都是好菜。”

“钱老爷与慕容公子这生意谈得如何了?”

慕容蓉谦卑一笑,“家中事务都是大哥在打理,我实在有心无力,便这么对钱老爷说了,谢绝他的好意。我这慕容家二公子倒是偷个清闲,有个大哥,不比夏公子你……”

夏乾是一定要继承家业的。慕容蓉这句话戳了夏乾的痛处,他低下头去,有些不开心。

慕容蓉叹道:“大哥有好妻子,家中不怕无人打理。当年慕容家遭遇了黄金劫案,之后三妹就遗失了。一晃多年过去,前些日子终于有了眉目。若是真能找到她,入了慕容家之后,将来也可帮着打点打点。”

“黄金劫案?”韩姜问道。

“熙宁三年的事。那时候咱们的年纪应该都不大。慕容家丢了孩子,还丢了大量的黄金和珠宝玉器,损失惨重。但劫匪在劫走黄金之后再次被劫,东西最终都落到了无面手里。”

“杀手无面?”夏乾本来听得心不在焉,但没想到会听见熟悉的名词,耳朵竖了起来。

“对,无面。夏公子,”慕容蓉笑着看了看他,“若我妹妹真能找回来,夏公子倒是也到了婚龄,不知有没有兴趣结个亲……”

“结什么?”夏乾感觉受到当头一棒。

慕容蓉诚恳点头道:“夏家与慕容家门当户对,就是不知道夏公子——”

“不结!”夏乾惊恐地答道,快速、不易察觉地看了一眼韩姜。

慕容蓉愣了一下,随即温和一笑,还要说些什么,却被下人打断。原来是到了进膳的时辰。

厅堂已然布置妥当,丫鬟、小厮都在外面候着。夏乾与韩姜几人鱼贯而入,入眼便看见了钱阴。

钱阴像是五十岁的样子,精瘦黝黑,个子挺高,不苟言笑。一眼望去,竟像是一个骷髅精,或是一个皮包骨头的干尸。而不远处的钱夫人,白嫩丰腴,妩媚动人。

夏乾眯着眼,心里开始胡乱猜测了。美艳的女子配上富有的黑瘦老头,说这二夫人不是贪钱才嫁的,谁信哪。

“收敛一些,不要乱看。”韩姜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低声说道,“头别扭得这么勤呀。”

夏乾点点头,又偷偷朝四周看了看。除了钱阴与钱夫人,伯叔也已经入座。帮管家早已候在一边,依旧是阴森的表情。夏乾放眼望去,见次座是留给自己与慕容蓉的,便赶紧上前去坐下。韩姜紧随其后,坐在夏乾身边。

宴会尚未开始,钱阴便开始与夏乾搭话。

钱阴不愧是长安富商,能在这里做成买卖,靠的是胆识和头脑。他阅历丰富,随便说说,又让大家饮了酒,气氛便缓和了。但夏乾可不敢多喝,他怕钱阴问话。而韩姜则不然,先吃了点菜,之后就如喝水一样喝起酒来。

“少喝一些吧。”夏乾低声道。

“若是在别处,我是断然不敢这么喝的。如今住宿的事情办妥了,大家都在,你也在,我多喝一些没关系的。”

夏乾还想说什么,钱阴却又开始问话了。他只得扭过头去,勉强答话。夏乾说着说着,这才发现柳三没到,心中突然窃喜,也许可以找借口离开桌子。

“柳三去哪里了?”韩姜放下酒杯,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问了夏乾一句。

夏乾感激不尽,噌的一下站起来,“我这就去找!”

却在此时,门口传来哎哟一声。巧的是,柳三正急匆匆地跳进门来,捂着额头。在他之后进来一人,捧着一堆账本样的东西,也捂着额头。再定睛一看,抱着账本的人分明是钱夫人的奸夫。

夏乾呛得咳嗽几声,看看那奸夫,看看钱夫人,看看帮管家,看看钱阴——这一群人此时的表情如常。他心想:钱阴难道不知道这些事?

“老爷,您要的账本。”奸夫恭恭敬敬地上前来,双手递上去。

夏乾赶紧瞧瞧他。此人也是黑瘦黑瘦的,却比钱阴看着年轻很多,大概与钱夫人同辈。再细瞧眉眼,鼻子挺拔,双眸犀利,尽是精明算计之神情。

“任品,辛苦你了,下去吧。”钱阴点点头,当着夏乾的面摊开账本,“夏公子,你看这——”

夏乾这才知道,钱阴要来账本,是跟自己谈生意的。

“不好意思,我不懂。”夏乾坦然一笑,带着几分轻松。

钱阴大惊,“夏公子莫要谦虚,你怎会不懂?”

“父亲没有让我学习如何打理家业。”夏乾扯了谎,其实是他自己不想学。

“只是简单看看……”

“简单看看也不会,”夏乾眼珠一转,瞥向慕容蓉,“慕容公子懂得比较多,问他。”

慕容蓉吃了一惊,考虑一下,才道:“家中事务都是大哥在打理,我也不懂。”

钱阴闻言,双目紧闭,再度睁开来,双眸却带上了几分戾气。钱夫人见状,赶紧笑眯眯地打圆场:“哟,年轻人嘛,不学也没事的。这打理商铺、算账之类的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你们正好与我家老爷商议商议,也就会了。”

慕容蓉不作声,夏乾赶紧闷头吃东西。桌上有酒炊淮白鱼、三鲜笋炒鹌子,可夏乾偏偏爱吃包子。钱夫人笑道:“我家专门做包子的厨子就四个,还有个专门切葱丝的,夏公子尝着不错?”

夏乾急忙点点头,但他还是觉得不如汴京城大娘卖的好吃。好在包子大娘被自己雇去金雀楼了,如今也不知怎么样了。

就在夏乾胡思乱想之际,伯叔起身向主人致谢,钱阴也回敬,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寥寥数语,却也能让人听出几分意思来——钱阴似乎有意向伯叔背后的人问好,但伯叔却无意传达。

几个年轻人都皱了皱眉头,这一席晚宴实在是吃得尴尬。慕容蓉不说话,韩姜不停喝酒,而一旁的柳三早已吃下数碗饭了。当夏乾吃完包子,抬起头,竟然发现钱夫人一直盯着自己看。

夏乾再一细看,却又发现她是盯着韩姜看。

夏乾赶紧瞥了韩姜一眼。她衣着朴素,脸上也没有沾着饭粒,衣裳也没蹭上脏物——钱夫人看她做什么?夏乾扒着饭,再一抬眼,又觉得不对劲。

那个叫任品的账房也在盯着韩姜看。

夏乾用胳膊戳了戳韩姜,低声问了她。

“我早就发现了。说不定我长得像她哪位故人。”她没再说话,只是继续喝酒。

夏乾一愣,脑海中第一反应便是钱家过世的大夫人。韩姜像谁不好,偏偏像个死人。再一想,这种推测毫无依据。若是真像大夫人,钱老爷为什么不看韩姜一眼?

夏乾再一看钱阴,还在慢悠悠吃饭呢。

就在夏乾出神之际,韩姜再次开口:“这一桌子人都很有意思。只有你、慕容蓉和钱老爷不习武。”

“什么?”

韩姜点点头,“从进来之时我就观察到了。这一桌子人,光从站、坐姿来看,多少都是会点功夫的。”

夏乾指了指一旁吃了三碗饭的柳三,“他也习过武?”

“可能是练得不好,但我觉得是习过的。”

“我才不信!柳三他——”

“我今天问过他,他说了,确实跟着青楼某个小厮练过几下。”

夏乾最喜欢这样说悄悄话,又低声道:“钱夫人也会?”

“会,而且很灵活。”

“那个老管家,伯叔——”

“都会。”韩姜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慕容蓉,“慕容公子我也问过,只喜欢念书,刀枪棍棒从来不碰。”

夏乾一听她提小白脸,感觉心里酸酸的,转移话题道:“这些人都比不上你,对不对?”

韩姜笑了笑,又喝了一碗酒,看得出她的武艺显然不错。二人又低声聊了几句,却发现现场少了个人。

狄震没来。

夏乾刚要开口问狄震去了哪里,却听后院传来一阵猛烈的犬吠声。那声音听起来凶恶异常,不止一只犬,其中还夹杂着人的叫喊声与呻吟声。

钱阴霍然站起,声音低沉而有力:“怎么回事?”

“有人进了后院!你们几个,跟我一起过去!”帮管家立即低吼一声,叫了几个小厮,急匆匆地冲了出去。

犬吠声不止,叫声、叮叮当当的声音不断。夏乾站起身来想看看情况,而慕容蓉则转身问道:“可是家中进了贼?”

钱阴摇头:“只是有人闯进了后院小宅,里面有獒犬。那犬凶煞异常,以生肉饲之。若是被犬咬了,非死即伤。”

“后院树林里的小屋子里有犬?我怎么不知道?”

他话一出口,顿时发觉不妥。

钱阴立即盯着夏乾,双眼眯成一条缝,目中透着凶光,嘴角却勾起一抹笑。

“夏公子去过那宅子?”

(二)神秘郎中现身

绮涟在第二日清晨就偷偷跑来找易厢泉,只为听这个古怪的算命先生讲讲故事。然而她推开门之后却怔住了。

阳光照进窗子,一尘不染的屋内,床铺叠得整整齐齐,桌上的茶具还“乖巧”地坐在那里,像是从未被使用过。只有桌角放着一朵纸花,那是答应留给绮涟的。

易厢泉走了。

绮涟有些不敢相信,拿着纸花,提起裙摆就往屋外跑去,正巧撞上唐婶。

“哟,小姐你怎么了?你可不能跑呀,当心犯了喘病!”

绮涟有些难受,“那个算命的大哥哥走了!”

“大哥哥?”唐婶有些摸不着头脑,“哪个大哥哥?”

她琢磨半天才明白绮涟说的是谁,瞪大眼睛,“易厢泉易公子?他怎会是大哥哥,分明是半仙,老爷好不容易请来的!”

“可是他比我大不了多少——”

唐婶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人家少说也有二十多岁了。”话一出口,再一思量,易厢泉确实太年轻了。

唐婶想了想,摇了摇头,这才想起问题来。

“你说他跑了?什么叫跑了?”

绮涟顺手一指,“屋子空了!”

唐婶闻言,赶紧朝易厢泉所住的屋子跑去,推门一看,发现他真的跑了。

唐婶冷汗直冒。吴府看守得严严实实,易厢泉怎么说走就走了?小姐出事怎么办?何况,老爷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他走哇。

唐婶气急败坏地出了屋子,却撞见梁伯。

这是吴府全府都瞧不上眼的老汉。他驼背、眼花、面如死灰,凶神恶煞,梁伯进府不过半年,却总是沉默不语,独来独往。夜半时分若见了他,如同见了鬼。

“你这老东西,看见易厢泉了吗?”

绮涟赶紧道:“别这么说梁伯——”

“他就是个看院子的,浇浇花,除除虫。易公子跑了,他怎能没看见?”

绮涟赶紧到梁伯跟前,轻声问道:“梁伯,您瞧见易公子了没?”

梁伯用他浑浊的双眼看了小姐一眼,就将目光转移向别处。

“小姐问你话呢——”

“唐婶,算啦,”绮涟摇摇脑袋,“孙郎中今日来给我看诊,时辰也到了。这事就算了吧。梁伯,给你。”她把纸花给了梁伯,又道:“我不要这个啦!还是你种的花好看一些。”

梁伯没有说话。唐婶气呼呼地看了梁伯一眼,就遣下人将易厢泉之事禀报老爷,自己拉着小姐回房。

小姐的房间在西侧,院内种了绿树。原本有小型池塘,养着锦鲤,如今却因“诅咒”之故抽干了水,再无生气。

唐婶与绮涟回到闺阁,却见门已打开。

一个女人坐在厅堂的红木桌案旁,上着白色衣裳,下穿暗红色裙子,料子皆为棉麻所制;头上别着三根银簪,缀着银色耳环,此外再无别的饰物。

全汴京的人都知道,这是孙家医馆的郎中,孙洵。

绮涟见了这暗红衣裳,赶紧跑过去,高兴道:“孙姐姐,你来啦!”

孙洵轻笑一声,嗔怒道:“几日不见成了个野孩子,我看你溺不死,就怕被憋死。过来给我瞧瞧,你犯病了没有。”

她说话三句不离“死”字。而吴府上下最忌讳“死”字,尤其是“溺死”二字。唐婶听了,脸色都变了。然而她也知道,孙郎中就是口无遮拦。

孙洵是汴京最有名的郎中。说她在汴京有名,不仅是因为其医术高超。她这个人很奇怪。年轻、漂亮,但爱挑病人。她不喜欢给富人看病——这些规矩大家也都知道。妇女之病、儿童之病、老年之病,她最为擅长。

孙洵医术高,原因有二:一是喘病,她自己也有,然而久病成医,多年未犯,算是痊愈了;二来是跟对了师父。她的师父是姓温的名医,也是女子,住在洛阳,几年之前去世了。

绮涟自幼患有喘病,对于花粉之类的东西很是敏感,稍有不慎就会犯病。然而在孙洵的调理下,绮涟的身子日渐强壮。吴府上下很是欣喜,便花了大把银子,请孙洵常来看诊。按孙洵的性子,本不会来吴府问诊,但她实在喜欢绮涟这个孩子,所以破例了。

孙洵先指责了绮涟一番,又数落了唐婶一顿。问了诊,千叮咛万嘱咐,这才开了药方。

就在此时,吴府的丫鬟进来与唐婶耳语几句。孙洵听了,微微一笑。

“嫌我是外人,不讲给我听?罢了,我替你们小姐少开几味药,给你们省省银子。”

唐婶一听,吓得赶紧摆手,“使不得!不过是家中的事,说了也无趣。”

绮涟问道:“找到算命的大哥哥了吗?”

唐婶摇头,“人都出了府,哪里去找?这帮小厮也不知是干什么吃的,让那易公子三言两语糊弄过去,居然放他走了……”

“谁?”孙洵突然问道。

唐婶被吓得一愣,“什么谁?”

“谁跑了?”

绮涟道:“那个算命的,养猫的大哥哥。”

孙洵一听,突然愣住,半天没说话,不久之后才问道:“他在府里?”

“不在了,不在了。”唐婶摇摇头,“本来我们打算让易公子保护小姐,住到月末。谁知他今天早上就跑了。”

孙洵愣了片刻:“他来几天了?”

唐婶一算:“快一个月了。”

“一个月?你们能关住他一个月,也算是了不起了。”

唐婶皱了皱眉头,“您认识他?”

孙洵嗯了一声,摸摸绮涟的头,“好好养病,没事的。别成天愁眉苦脸、病恹恹的苦命相,以后等着守寡?”

唐婶的眉毛快拧成麻花了,巴不得孙洵赶紧走。“我家小姐要沐浴了,您若没事,就回去歇着吧。”

“沐浴?我回去歇着,您可不能歇着。”

绮涟噘嘴,“我沐浴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

孙洵笑了几声,与她告别。待转身出了府院,她望着六月骄阳,眯起眼,深深叹了一口气。

易厢泉……这几日他也在汴京。没见到反而更好。她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看了看身后荒凉的府院,心想:什么“死于水”,都是胡扯。

孙洵哼了一声,便匆匆踏着小路回医馆去,琢磨着给绮涟配药送来。

(三)过失杀人

“夏公子去过那宅子?”钱阴忽然问道。

夏乾一时紧张,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在夏乾与钱阴对视之际,门外一阵喧闹。狄震拖着受伤的脚,推搡着家丁醉醺醺地进了屋子,大吼道:“我被狗咬了!”

好端端的宴席,被狄震一闹,顿时乱了套。钱阴脸色极差,伯叔面上也挂不住。厅堂一片混乱,好不容易才派人把狄震架走了,晚宴也没了意趣。

夏乾趁机把众人的表情看了个遍。最有趣的就是钱夫人与账房先生任品——从二人对视的样子,基本可以断定关系不简单。

“看来大家都爱去那屋子。”钱阴笑了笑。

夏乾赶紧解释道:“我是今日赏花误入园中,被帮管家看见,带了回来。狄大哥是如何进去的?”

钱阴没吭声,管家也没言语。

夏乾自讨了个没趣,灰溜溜坐下。

柳三戳了夏乾一下:“夏小爷,你猜,屋里关着啥?有狗守着,估计是钱阴的宝贝?”

夏乾无心理他,自饮几杯,又看看周遭的人。

酒桌恢复了方才的气氛,而钱夫人则带着韩姜去了旁侧,估计还是私下喝桂花酒之类。

韩姜哪里用得着喝桂花酒?夏乾摇摇头,觉得她少喝点也好。酒桌上的酒是真正的好酒,入口香醇、入喉甘甜、入胃温暖,但……上头。

很快,席间众人都带了几分醉意。夏乾最先站起来,慢吞吞地走出院门,走过石子小路,想在石头凳子上坐着吹吹风。

然而他刚坐下不久,却被人叫住了。

“夏公子可有空?我有事要说。”帮管家慢慢地走了过来,皱着眉头,声音苍老而沙哑。

夏乾摆了摆手,显然是醉了,“我不跟你家老爷做生意,我什么也不懂——”

“不是生意的事,是韩姑娘的事。”帮管家的脸在树影下,显得更加阴沉了,“韩姑娘的事,老爷本想不做追究。可是她今日恶语相向,竟然出言威胁。”

夏乾听得稀里糊涂,酒却醒了一半。

“韩姜怎么啦?”

帮管家继续道:“昨日夜里,老爷丢了东西,正想报官去找。谁知……在这不久之后,竟然在钱家当铺里发现了赃物。”

夏乾一头雾水,“你是说……”

“那个叫韩姜的姑娘偷了老爷的东西。”

帮管家以为夏乾会震惊,会反驳。可是夏乾出乎意料地愣住,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韩姜?重名了?不是她,不是她!”夏乾摆了摆手,“我去偷,她都不可能去偷。”

帮管家脸一阵红一阵白,“证据确凿,夏公子怎能不信?”

“我就是不信!”夏乾摇头,“你们可有证据?”

他那一句“不信”,铿锵有力。帮管家摇摇头道:“不管你信与不信,我都要跟你说一声。东西值五十两黄金,这事,私了最好;若是不成,就只能报官。韩姑娘被人识破,居然咒骂老爷,还要动手呢。”

夏乾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帮管家面前。看着管家浑浊的双目和抿成一线的嘴巴,夏乾不屑道:“她从今年正月就认识我了。为什么从来不偷我的钱,去偷你们的钱?偷完了还拿去你家当铺典当?更何况才五十两,若是我家丢了这么点钱,我爹是不会来兴师问罪的。”他瞥了帮管家一眼,又道,“钱老爷如此大张旗鼓,谁知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帮管家万万没想到夏乾敢这么说话,顿时涨红了脸。

夏乾接着道:“这事我还是要问钱老爷和韩姜的。何况若是真有问题,我赔他钱便是。”

帮管家闻言,眉头居然舒展了。

“我家老爷日日沐浴,只是今日浴房水不热,就没有进去,只怕眼下正在跟慕容公子说话呢。”

夏乾心想,那慕容蓉也真是倒霉,被钱阴揪住不放。夏乾站起来,同帮管家一起走到厅堂正门,却见钱夫人站在一边。她见了夏乾,便走了过来。

夏乾看见狄震和柳三都醉倒在厅堂,就问钱夫人:“韩姜呢?”

钱夫人似是有难言之隐,犹豫片刻才道:“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夏公子,韩姑娘她喝醉回房间了。她——”

“她怎么了?”

“我不知道之前发生何事,她只说,老爷若想顾及性命,就不要报官。”钱夫人面露难色,“她还从腰间包袱中掏出长刀威胁我。我不明白怎么回事,也不清楚她与老爷之间有何过节,只求夏公子问个清楚。”

夏乾彻底愣住了。

“刀?”

钱夫人点头,“她腰间的确有一把刀,还不像普通的刀,好像……能折叠。”

帮管家看着夏乾,钱夫人也看着他。

夏乾皱了皱眉,摇头道:“她不是这样的人。”

语毕,他就走到院中老树下,坐在石凳上发呆。钱府家丁甚少,钱老爷不喜欢别人伺候。过了戌时之后,只剩下几个看管内院大门的人了,院中只有夏乾自己。

树上与亭台角落都挂着灯笼,朦胧的光线将院子也照得朦胧。夏风吹来,带来一丝暑气。夏乾揉揉脑袋,这才觉得有些头晕发热。

韩姜……

他傻愣愣地抬头看看月亮,突然间,他看到了什么——

月光下,有人站在屋顶上,身形像是个女人。她头发扎成一束,穿着青黑的衣衫,手中握着一柄长刀,紧接着快速跳下屋顶,消失不见了。

夏乾傻了眼。长刀在月光下闪着白光,上面似乎沾着什么液体。

是血吗?他是喝醉看错了吗?

可是那个屋顶上的女人……好像是韩姜。

(四)一人消失一人亡

易厢泉怀抱吹雪,独自一人行了几里路,先骑驴,后行走。他清晨出吴府,路上又吃了饭,喝了茶水,但是到达驿站时,却已经是晚霞满天,太阳西沉了。

他数了数钱,眉头一皱,雇马车前行怕是不可能了。若是雇驴车,如何追得上夏乾?他们如今到了哪里?

青衣奇盗、杀手无面、猜画的幕后人……

易厢泉有些担心了。

他抬眼瞧了瞧驿站,却发觉有些奇怪。小小驿站,地处荒郊,本来客人不多。可如今,一群家丁打扮的人物聚集在此,吵吵嚷嚷,问东问西。直到几人忽然看到了易厢泉,这才停止说话。

原本热闹的驿站,一片安静。

易厢泉面无表情,安然站立,实则冷汗直冒。

“就是他!易公子,易厢泉!”

几名家丁冲了上来,将易厢泉堵了个严严实实,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将易厢泉推上了一旁的马车。随后,家丁居然骑马归去——马匹是稀罕物,北方战场尚且稀缺,而家丁居然每人一匹。吹雪被这片混乱弄得大叫,狠狠地挠了易厢泉的手臂一下。

易厢泉在一片混乱中被扔到了车上,随车一路向东,返回汴京城郊。

土路颠簸,易厢泉在马车上摇摇晃晃,这才慢慢理清思路,回忆方才家丁说了什么。

他们说,绮涟出事了。

易厢泉想再问些问题,可是这群家丁只顾着策马回京,根本没有与他多谈什么。这一路行进了一个多时辰,就让易厢泉的一日步行全都打了水漂。

夜幕降临,月光照在汴京城郊的小路上。六月的树林刚刚有了些许蝉鸣,可是马车太快,易厢泉听不见蝉鸣,只听见耳畔风声作响。

天微热,他也热,易厢泉第一次感到了自己内心的不安。

绮涟出事了?

易厢泉扶住额头。自己不过离开一日,为什么会出事?

不可能出事。吴府的防备措施这么好,绮涟身处严密的保护之下,若要取走她的性命,比登天还难。死于水……好好的一个小姑娘,怎会说死就死?

马车一路狂奔,易厢泉有些晕眩。片刻,待他双脚落地,眼前就是吴府京郊宅院。

里面灯光一片,似是所有家丁都出动了,提着灯笼在寻找什么。易厢泉有些晕车,但他忍了忍,大踏步走了进去。哪知他刚刚进门,却被一阵乱骂。

“易厢泉,你还知道回来!”

“若不是你走了,小姐怎能出事?”

“你怎么负责?”

丫鬟、家丁、管事——但凡能想到的下人,都打着灯笼站在那里。而易厢泉站在门口,没有说一句话。他不顾旁人的咒骂,只是一路向前走,想去找管事的唐婶或吴家人。他只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他忍不住了。

易厢泉退后几步,到了假山花池边,一下子呕吐出来。

他今日走得太久,坐车也晕了。可是让他身体不适的原因不单单是这些。

易厢泉第一次感到害怕,这种害怕之中还藏着深深的自责。他费力站起身,却有人递过来一条手帕。

孙洵拿着手帕,站在吴府的花池子边上,身后是吴府的大宅和数十个明晃晃的灯笼。

易厢泉愣了一下,接过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

“你还知道回来?坐马车晕了?你就不是富贵命,就应该把胃都吐出来。”

易厢泉将帕子叠好,深吸了一口气。

“好久不见了。”

孙洵轻轻别过头去,“没想到在这里见到。”

“吴府出了什么事?”

孙洵微怔,抿了抿嘴,“绮涟小姐——”

她话未说完,却听到远处有丫鬟尖叫。一群人吵嚷着奔向后院,易厢泉、孙洵二人也跟随过去。后院灯火通明,数十人围在一座稍显破落的房子边上。灯火照射之下,屋子的门被推开,房梁上悬着个人。

“是梁伯呀!”

“放他下来!愣着干什么?”孙洵先叫了一声,立即上前。胆大的家丁立即将梁伯放下。孙洵探了探脉搏,抬头看着易厢泉,摇了摇脑袋,轻叹:“早就死了。需要请仵作来确定死亡时间。”

“报官去吧。”

易厢泉只说了几个字,立即上前查探。

可是,丫鬟、家丁,一个准备动身的人都没有。

孙洵抱着梁伯的尸体,带着怒意:“怎么都站着不动?让你们去报官!”

几名下人窃窃私语:“看这情形,应当是自尽。”

梁伯脖颈上缠着白绫,身上穿着新衣,一尘不染,一旁还有倒地的小凳子。

易厢泉看向四周,沉默不语。孙洵一下子站起,走上前去,“事有蹊跷,是不是自尽,那也应该等官府来定。”

小厮低声道:“老爷下过命令,吴府是不能让外人进的。小姐丢了,我们也是只让官府的人在外面寻。我们得当好这个差事。先禀报老爷,老爷说能请人进府,再请人进府。”

孙洵直接道:“不想让官差进府,也行,你们可以把尸体抬去衙门。人死了,不能在这里摆着。”语毕,狠狠瞪了众人一眼。家丁见状,只得把梁伯尸体抬走。孙洵擦了擦手,站起身来,示意易厢泉跟她去后院。

浴室位于吴府南角,毗邻绮涟闺房。一般人家小姐喜欢用澡盆,在房间里泡。而绮涟很爱洗浴,这间浴室也是为绮涟而建,澡盆是大理石所制,巨大无比。绮涟身子不好,每逢沐浴之时,总会在浴池中撒满花瓣,以凝神安息,调理身体。

浴室旁边是炉房,专门烧水用。

除了早早储备好的饮用水,吴府唯一能接触到水的地方就是浴室。

易厢泉突然萌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孙洵带着他来到浴室前,伸手推开了大门——

里面空无一人。

孙洵叹气道:“就是你所看到的这样。今日中午,绮涟沐浴,她一直都是自己洗澡、锁门,不让人服侍。可是今日足足泡了两个时辰还不出来。”

易厢泉走了进去。巨大的大理石浴池泛着微光,里面的水位不高,撒满花瓣,早已不冒热气。

整个屋子没有窗户,只有顶上一些排气的口,小得不能再小,只允许手掌通入。

孙洵站在门口,声音有些无奈,有些疑惑。

“两个时辰之后,绮涟不见了。”

“浴房是密闭的?”

“密闭的。”

孙洵的声音在空旷的浴室里回响。

易厢泉缓缓闭起了眼睛。

(五)浴房

屋顶上的身影突然消失了。

夏乾酒醒了一半,想要追上去。他绕过钱府的别院,绕过富丽堂皇的屋子和亭廊,却砰的一下撞上了什么人。

“夏公子为何如此惊慌?”

夏乾抬眼一看,是慕容蓉与钱阴。此地正是书房门口,二人估计是刚刚谈论完毕,出了门来。

“你们可曾见到韩姜?”

钱阴与慕容蓉面面相觑,只是摇头。

夏乾绕过二人,直奔影子消失处。也许是他喝醉了,但……

他什么也没说,便朝后院跑去了。跑了片刻,他终于到了南边小院的树下。

他看见了韩姜。

她还是穿着那一身青黑衣裳,带着酒气,倚靠在一棵桂花树下睡着了。月光洒在她的脸上,温和恬静。

夏乾的眉头舒展了,觉得自己多虑了。

他蹲了下去,想把她叫醒,让她回房去睡。可是当夏乾推了韩姜一下之后,哐当一声,一个东西掉了下来。

这是一柄有一人多高的长刀,在月下泛着白光,刀刃上全是血迹。

浓重的血腥味入了鼻孔,夏乾的脸唰的一下变了。他仔细瞧了瞧韩姜的身上,这才发现她青黑衣服上也蹭上了大块血迹,只是不甚明显。

“韩姜,快醒醒!”

夏乾的脸色发白,呼喊着韩姜的名字。韩姜没醒,这动静却唤来了慕容蓉与钱阴。他们挑着灯笼来此,在灯笼的微光下,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韩姜倚靠着桂树,睡得很沉。她的脸上、身上都是血迹,手边还握着一把长刀。

夏乾的酒全醒了。他晃了晃韩姜的肩膀,见她没有反应,扭头冲慕容蓉喊道:“叫郎中来!”

慕容蓉也是脸色苍白,猛地蹲下,探了探韩姜的气息,“不是她身上的血,她……好像睡着了。”

夏乾这才反应过来,血全都是蹭上的。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却又感到浓重的恐惧。

他犹豫一下,想把韩姜抱起。然而在此时,钱阴却阻止了他。

“夏公子,且慢。”钱阴提起灯笼,周围瞬间亮堂了些,“你看那边。”

夏乾顺着他的手看去:不远处有一间小屋,周遭的屋子全都熄了灯,可独独那间亮着。烟囱不住地往外吐着烟雾,浓烈而诡异地直奔夜色中去,像是屋子在低沉地呼气。

夏乾一愣:“那是……浴房?”

他与慕容蓉同时抬头看了一眼,二人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

浴房的窗户透出亮光,很亮很亮,亮到能看清窗户纸上的斑点。像是水洒的污垢,点状、不均匀,却溅了几尺高。

斑点透着红色。

“来人!”钱阴大喝一声,快步上前推门,却没有推开。

钱府分为内院和外院。钱老爷向来只让亲近的人服侍。到了夜晚,仆人都分散在外院。他这一喊,帮管家赶紧跑来了,紧随其后的则是狄震。片刻之后,除了柳三,人都到了——他还烂醉在厅堂。

钱夫人先是看了韩姜一眼,继而看向窗户上的血迹,再看了一眼钱阴,浑身发颤。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

夏乾完全懵了,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众人皆是一脸吃惊。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狄震。

他一反醉态,立即上前大力推门,扭头问道:“谁在里面?”

钱阴以他独有的低沉嗓音答道:“任品。”

“账房先生?”狄震挑眉,转而去细细瞧了瞧窗户的斑驳污点,低声道:“是血。”

他推了推窗户,没推开。此时,钱夫人脸色变得惨白,一下子扑到了门上。她挠着门,就像一只再也无法回家的绝望的猫,艳丽的指甲在门上划出了一道道深深的印痕。

“是任品!是任品呀!为什么?为什么——”

她叫着,闹着,捶打着。狄震一把拽开她,先是踹了一脚门,怒道:“他娘的,从里面插上了!”

狄震啐了一口,一个转身,一脚踢烂了窗户。

明亮的光线瞬间照射到众人的眼睛里,随之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统统后退!”狄震喊了一句,直接跃入了窗子。

除了钱夫人,其他人都一脸震惊地后退一步。钱夫人一下子就跟随狄震翻入窗子,木窗的钉子划破了她的罗裙,她却浑然不觉。在这短暂的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夏花的清香夹杂着血腥的味道,不合时宜地弥漫在整个院子里,让人有些窒息。

就在此时,屋内传出一声尖叫。尖叫声饱含着惊恐与痛苦。不像是女人的尖叫,反而像是野兽痛苦的悲鸣。

那是钱夫人的声音。她连着怪叫几声,随即竟然疯狂地大笑起来。

“你在做什么?”狄震大吼着,从窗户里跳出来。月光下,狄震浑身都是血,面目狰狞。“报官!赶紧让下人把夫人拉走!”

夏乾下意识地护住韩姜,其余几人则僵住不动。此时,浴房的门忽然一下被打开。里面的浓重白色雾气从老旧的门中逸散出来,飘入初夏的天空中。在黄色氤氲灯光照耀下,浴室门内鲜红一片。

钱夫人大笑着跪坐在浴室的地上,拖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找郎中啊!快去找郎中啊!救他!”

众人看过去,都吸了一口凉气。

钱夫人拖出来的人浑身赤裸,鲜血淋漓,却没有头。

钱夫人的脸没有血色,显得很是狰狞。在月光下,她拖着尸体爬了出来,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歪歪扭扭的血痕。待她把尸身拖出来,又爬回浴室去,捧了什么东西出来。

是任品的头。

在场的人无一不背过脸去。狄震瞪了帮管家一眼,怒道:“等什么呢?”

帮管家怔了一下,立即跑出院子去叫人。

钱夫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还试图将滚落的头颅接在尸身上。狄震的目光则落到了尸体上,又落到了浴室里,最后……落到了韩姜身上。

这不是一个醉鬼的目光,是一个办案多年的捕快的凌厉眼神。

夏乾赶紧低头看了韩姜一眼。她安然地沉睡着,浑身是血,对目前的情况浑然不知。

狄震只是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走回了浴室。

慕容蓉低声道:“浴房是不是密闭的?”

众人各有所思,没人回答他。

(六)消失的人

“密闭的浴房……”

易厢泉站立于大理石浴池旁边,漠然地望着四周。浴房很大,可窗户却小得可怜,只做排气之用。再看大门,门闩很粗,却已经断了。

易厢泉看了一眼窗子,“绮涟进来之后就没出去?”

“不错。自从她进来之后,就有很多下人在外面候着,也是侍女破门而入才发现她失踪的。”

“绮涟沐浴时,门是从里面闩上的?”

“对。我号脉之后回医馆,抓了药才回的吴府。那时候绮涟已经在沐浴了。但她洗了很久都没出来,唐婶这才拼命敲门,呼喊片刻,见不对劲,就让人撞开门,谁知……绮涟消失了。”

易厢泉不言,伸出手去舀了一捧水,闻了闻,又尝了尝水的味道。

孙洵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还有一点必须排除。”易厢泉头也不抬,“你去找两个瓶子来,装些浴池里的水,一份送往大理寺,另一份送往——”

他话未说完,却被孙洵打断了。她理了理头发,说道:“我是孙洵,不是夏乾,不负责跑腿。”

“……另一份送往南街王老先生那里。”易厢泉根本就没有理会她,“也许都无法测出来什么,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应当去一趟。若是没有结果,还要再作他想。”

易厢泉只是看向四周,开始用手敲打墙壁,一边敲打,一边道:“找人把池水放干净。”

孙洵没动。

易厢泉看向她:“为了早点找到绮涟,你还是去一趟吧。”

“易厢泉,我们这么多年没见,你就毫无长进,还是这点本事?”孙洵看了看池子中的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房间若是从内部闩上大门,就如同一个牢笼,一活人是根本无法出去的,故而你先要确定绮涟真的进了浴房,再确定她是否闩上了门。接着,你必须排除水没有问题。有些‘水’腐蚀性极高,可能会对尸骨有损害。”

易厢泉没有吭声。

孙洵接着道:“但这里的水没有异状,墙壁地板均无暗格,这些我早就查过了。那些将人泡得尸骨无存的‘水’多半是含酸的。可你再看浴池中的花瓣,并无褪色迹象。你以为天下就你聪明?若是闲着没事,就出去打灯笼找找——”

易厢泉闭起双眼,坐在了大理石池边上。

“自尽的人叫梁伯?他是不是浴房这里负责烧水的人?”

孙洵点头:“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我猜的。”易厢泉睁眼,起身出去,“你去找两个瓶子来,装些浴池里的水,一份送往大理寺,另一份送往——”

孙洵叹气:“要我说多少遍?我都说了我不去。”

“那就找人去,”易厢泉很是平静,“水不酸,但略咸,应该有问题。”

说完,他径直走出去了。孙洵愣了一下,也跟出去,却发现院子里站了一屋子的人。

几乎是吴府上下所有的人。老仆人、小丫鬟、小厮——所有人都打着灯笼在院子里等着。他们中间站着一位年近四十的夫人,仪态端庄,衣着华丽。只是她双目微红,很是憔悴。

这肯定是吴夫人了。易厢泉简单行了个礼,没有说话。

“有线索吗?”她双目中含着一丝希望。

易厢泉摇头。

“好,好!我们信任你。”吴夫人立即变了脸色,神情有些可怖,“可是你呢?你走了!好啊!绮涟出事了!亏夏家举荐你,我们相信你。如今好了,怎么办?什么神通、神半仙?吴府被人咒了啊!你就是个骗子!”

她情绪不稳,却字字吐得清晰,伸出手来狠狠指着易厢泉。

孙洵想替易厢泉辩解,却忍了下去——

谁让他耐不住寂寞自己跑出去的,他的确有错。

吴夫人似是怒极,轻轻扶住了额头,双眼通红,“断子绝孙!断子绝孙!我家绮涟做错了什么呀?”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唐婶在一旁不住地给她擦眼泪,而四下的仆人竟然都开始低声咒骂易厢泉。

“江湖骗子!”

“出事就会跑!”

“小姐没了,要他赔!”

那一系列言语分明没有任何逻辑,没有任何道理,却一窝蜂地向易厢泉砸来。他沉默良久,却是不愠不恼。孙洵了解易厢泉的个性,此时此地,他还在思考这个事情。不一会儿,他就开口了:“夫人,断子绝孙这件事并不存在,无稽之谈。”

他此话一出,众人安静了片刻。夫人也怔了一下,似是心头宽慰了一些。他们期待着,等待易厢泉的下一句话。

“但是,绮涟小姐不会无故消失,很有可能是人为所致。”

全场一片寂静。吴夫人沉默良久,瞪大眼睛,“你、你是说……”

易厢泉平静如水,“如若小姐性命不保,也是有可能的——”

他话没说完,唐婶一个箭步上去,拉住易厢泉的领子,大骂着,挥动拳头就要朝他打去。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眼看那一拳就要打到易厢泉脸上了,门外却有小厮高声来报:“夫人,衙门来信了!”

唐婶的拳头松了,退后一步搀住了吴夫人。而吴夫人一怔,双目涣散地问道:“有绮涟的消息了?”

小厮瞅了瞅其他家丁。吴夫人明白了,便让所有的下人都散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留下了易厢泉与孙洵。

“你说,什么事?”

小厮低声道:“衙门来信,验了梁伯的尸体,确实是自杀。全身干净得很,衣服也是新的。只是……太干净了。”

吴夫人没反应过来,易厢泉问道:“太干净?”

“仵作说,他在自杀之前……净了。”

四人都愣住了。

孙洵急忙问道:“你是说,他是太监?”

“不是,”小厮脸色很难看,“梁伯在自尽前不久自宫了……死的时候穿了好几层裤子,发现尸体之时,血都干了。”

易厢泉僵硬地回过头。月下,浴房诡异而安静地卧在院子深处。

(七)关押入狱

这次事件很是怪异,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

夏乾站在浴房外面,从深夜站到黎明。天空却并未透出光来,反而乌云聚集,空气潮湿,似要下雨。

衙门来人将韩姜带走,又派遣了几个衙差驻守此处,闲人勿近。韩姜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乃至被抬去官府,都未醒来。狄震则黑着脸随官差去了衙门,估计要忙碌一夜。钱府一干人等如今都不能进出浴室,也都在厅堂等着,天亮之后要被带到衙门问话。

不远处的厢房里,钱夫人大哭、大笑、大吼,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夜。没人能完全听清她在叫什么,只知道钱阴进去了一趟,和她说了一些话,之后她就被送往城郊的旧宅子了。

但是,这都与夏乾无关。

他的酒也醒了,只想把这件事弄清楚。他坚信韩姜是清白的。回想今年正月在梦华楼的时候,易厢泉也遇到这种事,但他自己脱罪了。

可如今易厢泉不在,偌大的长安城便无人可依赖。

面对如今突发的事件,夏乾有些不知所措。他只是安静地站在浴室门外,想学着易厢泉的样子,静思一夜,理清思路。

不能着急,不能着急。易厢泉怎么做,他就要怎么做。

此事不是韩姜所为,而是有人故意诬陷。至于为何诬陷,不得而知。若想救韩姜,只得替她洗清冤屈,找到真凶。夏乾算了一下时日,若是证据确凿,只需十几日,韩姜就可能被处以极刑。

夏乾深吸一口气,闭目而思。眼下的情形都对韩姜不利。帮管家与钱夫人都能证明,韩姜偷窃钱财被发现,威胁钱阴,还和账房有过节。

怎么办?

干脆学易厢泉的办法,直接顺着这条思路想。若韩姜是凶手,钱老爷执意报官,韩姜很有可能喝醉后行凶——

不对,不对!死的不是钱老爷,是账房任品。可是,如果韩姜不是案犯呢?谁会杀任品?钱老爷。因为钱夫人红杏出墙,这个理由足够。

夏乾胡思乱想了一阵,觉得不对。

所有下人都在戌时退出了内院。事发时,钱老爷跟慕容蓉在一起;帮管家先是与自己在一起,随后去了厅堂;柳三、狄震和钱夫人一直都在厅堂,钱夫人曾经和韩姜独处过,之后回了厅堂。

有作案时间的只有三人:夏乾、韩姜、钱夫人。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夏乾只觉得浑身僵硬。隔着几道围墙,能听见钱夫人的喊叫声。那个女人在见了账房先生的尸体之后,死也不肯撒手,大喊大叫,最后被人抬下去,像是疯了。

不是她干的,也不是夏乾自己干的。

夏乾有些急了。怎么想来想去,凶手就是韩姜呢?

他僵硬地转过身去,一步步踏出钱府的院子。在钱府的门口,几个小厮议论纷纷,大多都在议论钱府的命案,并且对钱阴多少有些不满。夏乾还想听听,小厮们却慌忙住了嘴。

就在此时,狄震慢慢地迈进了钱府的大门。他刚刚从衙门回来,显然是一夜没睡,又一路淋雨,显得有些疲惫。见了夏乾,他却打起了精神,挥手笑道:“哟,夏小爷喜欢淋雨啊!”

夏乾沉着脸一言不发。

狄震见他不理人,就没再戏弄他,低声安慰道:“没定案呢,那姑娘倒是挺有骨气,不招。”

夏乾双眸微微颤抖,“什么意思?”

“就是不招啊——”

“你们用刑了?”

狄震沉默片刻,犹豫道:“我走的时候,还没用刑。”

夏乾有点急了,“你能救她吗?”

“夏小爷,你跟她不就是认识几个月的朋友?你就这么确定她是清白的?”

六月的雨就像温润的人,下得并不狂躁。这两个人站在门口淋了一会儿雨,都清醒了不少。

夏乾低下头去,慢慢说道:“她有没有罪,我不知道。我的确只认识她几个月,但我就是觉得……就是觉得……”

狄震闻言,干笑两声:“认识几个月,你还敢求我救人?不好意思,夏小爷,你找错人了。”

狄震冲他摆摆手,直接绕过去。

夏乾一把拉住他,“没有挽回的余地?”

狄震就像躲耗子一样躲开他,“刚开始查,你着什么急?”

“如果韩姜真的是被冤枉的呢?每迟一日,韩姜就要受一日苦;每晚一天,坏人便少坐一天牢。就像杀手无面,杀了人却逃之夭夭。这些杀人的恶事也许成了谈资,但总有人在日日苦等,等那些恶人被绳之以法,而且一等就是十余年。若是抓不住恶人,怎么给那些人一个交代呢?”

夏乾站在雨里,他的身后是一片树林。绿色的叶子被雨水浇得更加碧绿,身后的天空却是灰蒙蒙的,根本看不见日头。

不知怎的,狄震忽然想起了十二年前的安隐寺。他赶紧甩了甩头,笑道:“夏小爷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么多大道理?”

“是易厢泉和我说的。你找杀手无面这么多年,这道理应该比我更清楚。”夏乾看着狄震,恳求道:“狄大哥,你就帮帮忙,我和你一起查。韩姜绝对不是穷凶极恶的人!”

狄震苦笑道:“说不定她连名字都是假的——”

夏乾摇头:“正月的时候,我们在渡河时遇险,她不顾自己的安危把冰舟留给我。虽然我不清楚是为何,但……”

狄震挑了挑眉毛。

“我只希望你们别误判。若查出真相,当真是她所为,也应酌情考虑犯案缘由。到那时——”夏乾的声音沉了下去,“公事公办!”

狄震笑道:“看你正儿八经的,这是教我怎么办案呢?”

狄震这是有意嘲讽。他本以为以夏乾的性子,会生气地反驳几句。但夏乾只是低下头去,有些伤心和不知所措。

狄震心软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这案子疑点多,不会瞎判的。如果韩姜不是凶手,昨夜你看到屋顶上的人影是谁?”

“是……真凶?”

“她的衣着和武器与韩姜一样?”

“没错。”

“是男是女?脸也看不清?”

“不清楚男女,看不清脸。”

狄震点头,“你看到屋顶人影,之后再奔跑到浴房前,整个时间是很短的。如果把韩姜的衣服扒下来再穿上,恐怕来不及。”

夏乾心里咯噔一下:“你是说,那个人影就是——”

“不一定。等韩姑娘提审结束,最好去找她问个清楚。如今,我们先去现场转悠几圈。如果真的有人假冒韩姑娘,多少会留下一些线索。”

闻言,夏乾赶紧转身要去附近“巡视”,却被狄震一把拉住了。

“你别急,我们先弄条狗来。”狄震仰头,看看阴沉的天空,“要是不下雨就好了,味太重,狗鼻子都未必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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