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英应声点头,不时站起身来,唉声叹气道:知我者,先生也!自太平之乱伊始,北庭诸部暗中皆是蠢蠢欲动,不臣之心早已昭然若揭。其中尤以咄苾部,最是猖狂!不仅公然藐视朝廷律令,大肆吞并周边邦国,更勾结各部贼首,屡次南下袭掠,妄图与朝廷分庭抗礼。是可忍,孰不可忍?吾只恐来日撤藩诏命一下,国内战端重开,一旦其趁虚而入,朝廷将腹背受敌也!
明语先不以为然,泰然拜道:陛下高瞻远瞩,洞悉时局,真乃我朝之幸也!不过臣以为,北庭诸部表面看似铁板一块,实则早已貌合神离,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尔!
少英闻之诧异:先生何出此言?
明语先道:禀陛下,诚如陛下方才所言,北庭诸部之中,以咄苾部最为野心勃勃,称霸之心更是路人皆知。而其余各部,之所以甘心效命之,或是摄于咄苾之淫威,亦或是觉得有利可图。然有道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咄苾此人,城府虽深,却一贯多疑,且为人残暴成性,常有苛责之举,却少有容人之量。如今日渐壮大,更越发肆无忌惮,其余各部又岂能真心归附之?不过碍于情势所逼,隐忍不发罢了。尤其是漠南那几个大部族,一贯被其视为异己,早已对其心生不满,矛盾更是日益加深。前番咄苾南下受挫,方回军至半道,即有若干部族聚众哗变,由此可见一斑。有此隐疾在身,还浑然不自知,臣料咄苾早晚必受其累!届时,我朝只需趁势添上一把火,可想而知将呈何等燎原之势?是故臣以为,北庭诸部,其势虽大,实则外强中干。只需许以小利,便可日益分化之,令其互生嫌隙,争斗不止,进而无力再聚众南下。如此一来,我朝便可腾出手来,尽心应对国内局势,而不必分心两处,疲于应付。
少英听罢,笑逐颜开,不时连连点头道:听君一席话,不禁豁然开朗。先生国士无双,我太一中兴有望矣!
明语先揖手笑道:陛下谬赞矣,臣不胜惶恐。
说话间,但见明语先暗自打量少英一番,忽道:臣此去久矣,不能时常得见天颜。今观陛下容光焕发,吐纳有度,似犹胜往日焉!
少英闻声而笑,不时起身走下御座,满面春风道:先生也这般觉得?呵呵,不瞒先生,自你去后,经董贵妃多番草药调理,吾的病不仅好转许多,近来更不再复发矣。旁人皆道吾精力日盛,吾亦自觉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也是奇事!
明语先猛然想起后宫董贵妃乃医学世家出身,深谙病理之道,也难怪少英久病缠身,却始终知之者甚少。如今想想,不禁也觉得自己当初有些杞人忧天矣,遂欣喜拜道:陛下圣躬安泰,实乃社稷之福,臣这厢且给陛下道喜啦!
少英且扶起明语先,不时轻叹过一口气,乃越发自如道:嗨,天可怜见,总算没让这不争气的身子耽误了国事。窃以为,照此情形下去,不出意外,再活十年,总是不成问题的罢?
明语先一听,顿时面生哀愁,不自觉嗔怪道:陛、下!
少英不以为意,自在笑道:哎,生死自有天定,吾不忌讳这些。罢了,不说这些啦。难得今日先生还朝,吾已命御膳房备了酒宴予先生洗尘,今日定要与先生好好饮一番!
三宝九年,太平猖獗,国中不平,北藩趁势作乱,不断袭掠幽、并二州。所到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百姓因之备受荼毒,妻离子散。官军虽屡次击退之,奈何叛军行踪飘忽不定,据城而守始终治标不治本。一时间,民间促战声四起,百姓纷纷踊跃参军,与朝廷同仇敌忾。
北庭都护明语先以为,叛军虽势大,实则各部貌合神离,只需许以小利,便可分化之,故不宜贸然进军,当伺机而动,少英纳之。于是重开朔方等口岸,许以商贸往来,又广派细作,深入敌境,以离间叛军各部。不久,叛军果然中计,各部乃日渐生隙,私下明争暗斗不止。
三宝九年十一月,北庭都护明语先奉命整合冀并境内守军,于邺城大破太平军,一举平定冀州乱局。后,又乘胜入并州追击残部,至翌年春,基本扫清境内太平残余。少英因之拜其为冀并都督,领北庭都护。
次月,雍凉都督少光陆续击败金城、陇西、安定之敌,进逼太平军主力所在汉阳。太平军闻讯,遂纠集凉州各部,东出汉阳,进犯司隶。少英命车骑将军韩高往镇压,不日于右扶风击溃之,败军旋即往西北逃窜。
少英闻之,即命冀并都督明语先、雍凉都督少光、车骑将军韩高分三路前往追击,并拜明语先为大都督,总揽西北剿抚事宜。
北地郡义渠县郊。大帐内,明语先论起天下大势,乃款款而谈。对答之人,白衣胜雪,面若桃花,举手投足,一派仙风道骨,正是红罗。
正说着,忽见帐外一人风风火火而来。但见:金甲银盔,姿容雄伟,相貌非凡。披星戴月,黄沙百战,铠胄染血。当下径直奔至明语先跟前,高声拜道:末将少光,参见大都督!
但听明语先应声对来人唤道:叔瑶啊,你来得正好,这位便是我之前一直与你说起的红罗仙子。此次平叛,若非她鼎力相助,只怕不会如此顺利。
“见过仙子……”少光正欲拱手,转首但见红罗容貌似曾相识,除了头发、衣着外,其余竟与那高盛国黛姗女王一模一样!当下不由一阵瞠目结舌,不时急迈两步上前,失声唤道:“黛姗?!你如何……”
明语先见状,忙开口道:哎,叔瑶,不可无礼!
红罗略感唐突,忙不迭起身让开一步,颔首道:贫道红罗,这厢予将军见礼矣。
少光如梦初醒,回神慌忙致歉道:“失礼,还请仙子勿怪!”少光隐约想起黛姗曾与他说过,有个与她面貌相似的仙家大妈妈,可如今亲眼所见,却还是分外诧异。但说着,却仍不时盯着红罗,偌个惊异状。
红罗莞尔一笑,坦然道:无妨。
明语先见状,趁机打圆场道:哦,对了,叔瑶啊,听说你今日斩获不少啊?
少光一扫旁骛,转过身忙禀道:启禀大都督,我等依计一直埋伏在城北密林中。近黎明时分,叛军果然趁黑而出,待其行至半道,我等遂由首尾一齐杀出,战至天明,我军共歼敌万余,俘获五千,另有战马、兵器无数。眼下,叛军已尽数龟缩于城中,任我等如何叫骂,亦始终坚守不出。是否即刻攻城,还望大都督示下?
明语先点点头,不时手拂羽扇,悠悠笑道:不急,再等等。
少光不解道:大都督,叛军眼下已成惊弓之鸟,此时再不攻城,岂不是白白给叛军以坚守待援之机?
明语先谈笑自如,一派成竹在胸:要的便是他们坚守待援!众将士浴血苦战数月,最后若只拿回一堆残垣断壁,岂非得不偿失?再者,或多或少亦可牵制一下叛军主力,为韩将军争取些时间。
少光转念一想,莫不一点就通:大都督的意思是,待其援兵至……
明语先会心一笑,不时抢过话道:知道了还不速去准备?
少光大喜过望,一一拱手拜过后,旋即大步流星而去。
红罗但望着少光背影,不禁兀自感叹道:双目如炬,英气逼人,纵是天神下凡,亦不过如此,这可是一员当世无双的良将啊!
明语先闻之,亦不时点头道:仙子所言甚是,吾亦素爱叔瑶之忠勇。
红罗一时兴起,乃掐指一算,当下竟暗暗称奇道:奇怪,这天上地下,竟还有我看不透之命相,莫非此人是……
明语先见状,好奇道:仙子说什么?仙子?
红罗回过神,当下遂不再多想,信口只道:哦,吾方才见此人相貌奇伟,便好奇占了一卦。依卦象而言,此子莫不是瑶光转世,生来便是纵横天下的大将之材!
明语先将信将疑,有意无意地问道:当年仙子曾言,杀破狼三星会照,天下便将易主。若叔瑶真是破军转世,那敢问这七杀、贪狼,又分别是何人?
孰料红罗应声一个警醒,倏地三缄其口,半晌方才幽幽笑道:青冥怕是最想问七杀是何人吧?
明语先心照不宣,一时避而不答,唯付之一笑。
“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过早参透了,可未必是好事。”红罗云山雾罩地说了一通,忽见她眼珠一转,莫名又道:“不过青冥可曾听得过,京畿一带流传的一首民谣?”
明语先略感好奇:愿闻其详。
红罗娓娓只道:因其朗朗上口,又暗含天数因果,故于民间流传甚广。吾记得其中一句唱的是,“七杀开乱世,紫微照贪狼。破军岂浊物,只拜真明皇。”
明语先闻之一怔,少刻乃笑道:一首民谣罢了,不过寻常百姓家,茶余饭后之戏言尔,何足道哉?
熟料红罗却不时摇头,意味深长道:非也,非也!须知民谣所唱,即是民心所向。而得民心者,离得天意,便不远矣。
明语先不置可否,却是倏地眉头紧锁,兀自若有所思。
红罗说罢,兀自笑而不语,隐约别有深意。
明语先猛回神,不愿再多想。忽一时兴起,信口问道:不说这些矣。对了,方才叔瑶一来,便将仙子认作了那高盛国黛姗女王,这倒着实令人称奇。仙子常来往于西域、中原两地,想必亦该略知一二罢?
红罗倒也不回避,坦然道:不错,确有此事。
明语先越发好奇道:吾亦曾与那黛姗女王有过一面之缘,那真真是天生丽质,貌美出众,更有甚者,竟与仙子生得别无二致,莫非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红罗闻之一笑,垂睫只道:“自然不是。”她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当年吾入西域传道时,曾偶遇一对求子心切的贵族夫妇。二人一心向善,彼此亦恩爱有加,奈何成婚数载,却始终未有个一男半女,于是便慕名来求我。吾见他二人着实可怜,便破例取其精血为魂,再辅以人参果作胎,做成个孩子予他二人生养。然则生儿育女,毕竟乃自然之理,又岂可滥用外力?是故,为免冲突命理,吾当时便以自身样貌做了那孩子的脸。掐指一算,至今约莫已快三十年矣。”
明语先会心一笑,点头只道:原来如此。
二人叙至深夜,旋即各还营帐。
红罗去后,明语先左思右想,越发觉得不妥,旋即唤来凌霜,问道:“玉贞啊,听闻京畿民间一直流传着此首民谣,不知可有此事?”
凌霜接过竹简,匆匆览毕,旋即回道:回主母,确有此事,已流传很久的一首民谣矣。
明语先面露不悦:既流传这般久矣,何以都未曾报来?
凌霜略感莫名,解释道:回主母,此民谣虽听着有些玄乎,倒也未曾在民间引起何等骚动。何况今上即位后,一贯倡广开言路,是故……
不待话毕,明语先却是勃然变色,瞪圆了双目斥道:此乃反诗,与广开言路何干?
凌霜倍感惶恐,随之噤声。
明语先缓了缓,仍旧余怒未消,遂严词令道:回去即刻彻查此事,深究出处,尽快平息谣言。今后但有此类妖言惑众之人,一律严惩不贷!
凌霜不敢再多言,领了命,旋即退出帐去:唯。
凌霜去后,明语先仍旧一派坐立不安。一时耐不过胸中烦闷,乃独自步出帐外,负手立于夜色下,仰望着漫漫星空,越发忧心忡忡:苍天啊,请保佑我太一吧……
是夜,红罗倏地忆起往事,不由辗转难眠,索性起身,独自漫步于野,流连夜色。
星空下,但见她一人信步游走,时而低头掐算,时而口中呢喃,莫不思绪如旅。片刻,倏地脚步骤停,不时摇头道:“我这是怎么了?那少叔瑶明明一看便是破军坐命之象,我却还在此胡思乱想些甚?更何况以那人的位阶,无缘无故,又岂会贸然降生于这凡世间?”
言毕,抬头仰望夜幕,但见颗颗星落苍穹,于一瞬飞掠而过,眨眼即已不见。正莫名,突如其来一声鹰唳贯耳,夜色下一个灰黑色的身影赫然映入眼帘,阴差阳错那一刹,竟油然而生一股似曾相识感……
日月经年,世事无常。人生如月,盈亏有间。命运流转,时而叫人措手不及。轮回不止,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三宝十年二月,官军三路兵马会师灵州,对太平军完成合围。太平军首领张于室病死,不日城破,投河溺死者甚众,余部皆降。自此,太平之乱基本平定。
因平叛有功,少英下诏封赏三人:拜韩高为大将军,开府,加封晋国公;拜少光为骠骑将军,领雍凉都督、西域都护,着籍升迁雍王;拜明语先为大司马,开府,领冀并都督、北庭都护,与韩高、少光并录尚书事,加三锡。
关外,西域府,丘兹塞。羽骑飞驰,疾如星火,放眼城外,四方郡国壮丁、骑兵马队、军械辎重等,其时乃接踵而来,源源而不绝。山雨欲来风满楼,大地在颤抖,空气在燃烧,似有一场大战将至。
队伍之间,但见二人举步生风,一个碧眼褐发,一个面容冷峻,正是少光与赫连冲。是日,二人检视完大小具细,正走归治所。
其时,赫连冲迈着步子,若有所思,少刻乃忍不住地问道:此次入关平叛,事关社稷安危,上将军为何不多带我本部子弟,却反而要领这许多藩军?须知这些个藩军,祖居关外日久,难免招染些蛮荒恶习,纵是能奉王命,可毕竟疏于教化多时。他们哪里见识过中原之富庶繁华,如今贸然领入关,且不说能否拼死杀敌,届时只怕亦是一群虎狼之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少光闻之,猛地一瞪虎目,顿足直叱道:哎!吾母妃亦是藩国郡主,你祖上亦曾是戍边的军户。这些藩军子弟虽说平时野了些,可这些年跟随你我南征北战,哪次不也是令行禁止,奋勇当先?同为天子治下,又岂能与域外那些不服教化之蛮夷相提并论?你这么说,会让兄弟们心寒的!
赫连冲自知失言,忙致歉道:“上将军恕罪!”他虽本是凉州敦煌郡人,然自祖辈伊始,便已迁居关中,自于关外无甚印象,眼下心怀忌惮,倒也无可厚非。
少光叱毕,复迈步前行,不时凑近赫连冲跟前,又低声说道:不瞒盈若,其实你所说这些,吾也不是没想过。须知你我从关中带来的人马本就不多,加上这些年四处征战,折损多少你我心里最清楚不过。眼下贼兵势大,若再不重用这些藩军,日后又将何以为继?再者说了,你我把本部人马全带回关内平叛,那这些藩军岂非更不服管束矣?特别是那个铁鹰王渠文昌,暗地里一直背着朝廷与各藩王勾勾搭搭,万一有个哗变,周边四夷又岂会坐视?先前霸也之叛,可还历历在目耶!届时你我远在关内,如何兼顾得了西域,莫非全都不要啦?我朝深耕西域这许多年,创下这点家当属实不易,可若要败掉,可是容易得很哪!“宁为国亡,莫轻边防”,此本朝祖训也。倘若西域有失,我等还有何颜回见关中父老?
赫连冲恍然大悟,应声拜道:上将军教训的是,末将明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