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内侍闻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当即痛哭流涕道:董贵人因出言顶撞了卓太师,前些日忽然不知所踪,八成已然遇害矣!
话音未落,少英莫不面如死灰,垂着首唯暗暗抽噎,若个无助状。
明语先闻声愕然,望着榻上的少英,热泪不时夺眶而出,当下莫不咬牙切齿道:卓、不、颖!
少英哽咽了一阵,倏地一扫阴霾,正了正声,旋即吩咐那王内侍与凌霜道:余话少言,你二人且去门口守着,吾与明先生有要事相商。
那王内侍不敢怠慢,当即擦干了脸,与凌霜一道匆匆退出去。
少英微微直了直身子,吃力地笑道:前些日,遥闻先生又得青州之地,吾虽身陷囹圄,亦尤感心慰焉!原本正愁如何名正言顺地将之封给先生,不想那卓不颖竟自作聪明,先一步矫诏封先生为河北都督,却反倒成全了吾心中所想,亦算是天不绝太一罢!
明语先颔首礼道:承蒙陛下洪福庇佑,臣在外自当无往而不利!
孰料少英苦笑一声,自嘲道:时至今日,吾自身亦难保矣,还谈何庇佑他人?
明语先莫不感同身受,忙拱手道:令陛下遭此大难,臣实在罪该万死!
少英摇头道:“先生不必自责。卓不颖乱国,实属吾失察所致,怨不得他人。吾此次宣先生入宫,并非是与先生诉苦,而是有大事相托……”说着,不时从怀中取出一方血迹斑斑的绢帛,含泪只道:“先生啊,吾如今沦落贼手,实难有所作为,唯书此一道血诏,愿助先生在外谋取大事,除贼救国,光复太一天下!”
明语先仓皇接过手,展开一看,莫不斑斑入目,字字泣血,诏曰:
“夫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至重。近者权臣卓贼,滥叨辅佐之阶,实有欺罔之罪。连结党伍,败坏朝纲,敕赏封罚,皆非朕意。夙夜忧思,恐天下将危。
朕虽有心除贼,整肃朝纲,奈何年命不永,只恐余日无多。今嗣君年幼,难当大任,为免国事荒废,乃泣血以托。兹授巫咸公明语先以太傅,录尚书事,授雍王少光以大将军,领司隶校尉,代为监国理政。内外朝务不明者,概与明太傅从事,当事之如朕躬,勿生怠慢之心,百官皆如是。
卿乃国之元老,朕之股肱,当以匡扶天下为己任,纠合忠义之士,殄灭奸党,复安社稷。如此,则太一幸甚,社稷幸甚,天下幸甚!怆惶破指,书诏付卿,再三慎之,勿令有负!三宝十四年十一月廿一诏。”
明语先览毕一怔,不禁诧异道:陛下此举、此举,莫非信不过叔瑶乎?
少英轻摇头道:叔瑶其人,忠勇有余,而智谋不足。然先生欲成大事,却离不得与之相扶携。若无此诏,吾只恐来日先生镇不住他呀!
明语先听毕,静下心一想,却是暗自落泪,闭目拜道:臣,明白矣!
少英顿了顿,忽又问道:依先生所见,以为太子之材何如?
明语先不明所以,仓皇拂拭过眼角,起身支吾其词道:太子年少聪慧,温良恭俭,实乃龙凤之嗣也!
孰料少英却是连连摇头,倏地泣泪诉道:先生啊,吾今命在旦夕,不得不以大事相托,先生便休再说这些恭维之言矣!先生之才,当世无双,必能安邦定国,成就大业。然太子其人,虽心地宽厚,却过于姑息优柔,只恐坏于妇人之仁。来日,先生能辅佐则辅之,若其不材,先生……便取而代之罢!
明语先闻之惶恐不已,忙俯首拜道:陛下隆恩浩荡,臣恨不能万死以报之,定效忠贞之节,竭力辅佐太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少英满脸欣慰,谆谆嘱道:吾穷尽一生,奈何始终天命不佑,以致壮志未酬。今将不久于人世矣,“收北庭,通南海。拓西域,复辽东。四海一统,天下非攻”,唯尽数托付于先生矣!
明语先旋即失声而泣:陛下!
哭泣一阵,明语先正欲收起诏书,孰料少英连连摇手道:“哎,这宫内宫外遍布卓贼耳目,先生如此怕是带不出去的。”明语先点点头,正思良计,却见少英从容笑道:“先生勿需多虑,吾自有安排。”
明语先不解其意,附耳过去一听,不由恍然大悟:陛下英明!
诸事嘱毕,明语先纵有不舍,奈何当下身不由己,唯依依泣别。
明语先别了少英,遂由王内侍引着出宫去。一路而行,始终沉默不语,一派愁容。宫门外,随身卫士早已静候多时,见状纷纷敬立以待。
正欲出宫门,道旁忽闪出一队甲士拦住去路,厉声只道:站住!皇宫禁地,何人胆敢擅自往来?
明语先闻声止步,不待回神过来,但闻身旁王內侍迎声呛道:大胆!巫咸公在此,不得放肆!
众甲士一听,竟也不行礼,面面相觑罢。忽一人几步来至跟前,观衣着似是领班的,当着明语先面张狂道:“吾不认识什么巫咸公!太师有命,外臣深夜出入宫门,一律皆须搜身。”说着不时瞅了瞅明语先与凌霜二人,当即一脸厌烦状,只对身旁甲士呼道:“切!你,去那边唤两个女官来!”
明语先闻声火冒三丈,二话不说,操手便是一记耳光,直打得那领班甲士踉跄难立,时蛾眉倒蹙,凤眼圆睁,疾声喝道:“我乃当朝国公,你敢搜我身,我便砍了你这狗头!”那领班甲士回神刚欲发作,孰料凌霜眼疾手快,照准了他小腹上,上去便是一脚,立时将之踹翻在地。
话音未落,一旁众甲士纷纷拔剑而向。凌霜见状赶忙将明语先护在身后,不时于四下大呼道:公府亲兵何在?!
宫门外,明语先一众随身亲兵纷纷闻讯赶来,一时双方莫不剑拔弩张。
那领班甲士见状不妙,慌忙站起身来,捂着脸,求饶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巫咸公恕罪!只是眼下军命在身,若不搜身的话,事后太师一样会砍了小人的头的!
正在这时,忽闻远处传来一浑厚声音,不时大笑道:哈哈哈,青冥先生堂堂国公之尊,何苦与几个兵卒一般见识,岂不妄自折辱了身份?
循声望去,迎面但见一人: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状似罗刹鬼。锦衣夜行,狂放不羁,形同下山虎。映着灯火,只见他生得:面阔口方,须髯如戟,狰狰狞一派狼戾相。剑眉环眼,似笑非笑,森森然一副贼忍心。众人见之莫不失色,正是那卓不颖。
明语先面露不屑,兀自负手站着,待他行至跟前,劈头叱道:卓士谦,你手下这些兵卒,可是真有规矩啊!
卓不颖拂手笑道:“哎,几个粗野当兵的,没啥见识,冒犯了先生,吾这厢给先生赔不是矣。”拱手罢,忽话锋一转,幽幽道:“然正所谓国有国法,宫闱禁地,外臣深夜出入,总有诸多不便。事关天子安危,不颖又岂敢怠慢?虽说先生贵为国公之身,可既然立了规矩,总要一视同仁才是,又岂能因人而异?先生说,是也不是?”
明语先蔑笑一声道:国法?吾看是你卓士谦一家之法吧!
卓不颖见状,虽心有不悦,当下却也不好发作,仍敷衍笑道:“哎,先生说笑矣!”见明语先不为所动,遂与手下喝道:“都看着做甚,当值律令都忘啦?吾与巫咸公皆是外臣,缘何只搜她,不搜我啊?”
众甲士闻声,莫不诚惶诚恐,忙不迭故作其势。
明语先闻声,倏地转过头来,凤目一瞪,啐道:你算什么东西,区区一介匹夫,也敢与我相提并论?
卓不颖一听这话,立时转笑为怒,信手推开身旁甲士,嗔嗔只道:看来青冥先生今日是甘冒国法矣,好啊,来呀……
凌霜应声大怒,冲着那卓不颖直喝道:你敢——!
孰料卓不颖话犹未出口,其身旁一灰须儒者忙低声谏阻道:主公不可!眼下京畿外可还陈着十二万大军呢,此时若有个好歹,后果不堪设想!
卓不颖闻声而默,顿了顿,遂接方才之言,转而与一旁两个女官道:尔等身份低微,自是请不动巫咸公的。去,唤安福殿的李掌仪来。
凌霜闻之,欲再发作,却倏地被明语先拦在了原地。
不多时,便有一老妇匆匆而来。但观其人,虽说岁月蹉跎,却仍不失一派雍容体态,依稀可见往昔俏丽面容。正是那李掌仪。
卓不颖略略瞥了一眼那李掌仪,一言一句,莫不带着恐吓之意:李掌仪,你是钜公身边的老人矣,与巫咸公亦是再熟悉不过,多少有些情分,便由你去请吧。你若也请不动,哼……
那李掌仪连连点头,方转过身,忽又闻那卓不颖于背后幽幽道:吾知你是谨慎之人,可千万别学那些个自作聪明的,反倒害了自己!
那李掌仪早已吓破了胆,诚惶诚恐来至明语先面前,一时进退维谷,莫不怯道:明、明先生,霜县主……
这李掌仪本是少英乳母,其人素来贴心周到,又识得大体,是故颇受少英敬重。明语先昔日于宫中往来时,她也多伺候于一旁,也算是老相识。一时于心不忍,斟酌再三,遂只得就范。奈何当下屈辱难耐,一双凤眼,直盯着卓不颖,嗔嗔道:早晚有一日要将你千刀万剐!
卓不颖不为所动,只是淫笑不语。
搜毕,卓不颖忽眼光一瞥,幽幽道:久闻先生手中羽扇乃当世神物,不知今日可否赏脸容我一瞻哪?
明语先见他得寸进尺,心中自是越发怒不可遏。当下十指紧攥,莫不一触即发。
凌霜见状,顿时火冒三丈,倏地一个箭步抢在明语先身前,瞪圆了一双丹凤眼,怒视着卓不颖,不时与明语先呼道:主母,休跟这贼子多啰嗦!
卓不颖见势一嗔目,语露威胁道:怎么,区区一把羽扇,先生竟也这般吝啬,莫非此中有何蹊跷?
话音一落,双方甲士莫不手按利刃,其状简直千钧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