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宝九年,月正。通天十二梁,绛纱锦袍裳。天子临朝坐,明堂议政忙。堂下梁笼朝服,束带蹑履,个个正襟危坐,莫不庄严肃穆。本是同朝为官,缘何针锋相对?
当下二人立于堂下,一问一答,唇枪舌战。发问者,年过半百,骨瘦如柴,且问道:连年战乱,国库空虚。此时若废丁银,岂非雪上加霜?
并立者:梳头结发,绾髻插簪。鞋履玄带,朝服衣冠。手持五彩,羽扇摇光。此人正是明语先。
明语先道:丁银者,概以户籍人口征收,然今时连年天灾,乱贼猖獗,普通百姓多无田可耕,无粮可收,尚不能果腹,更枉论税者!此法始于公孙氏,至今已历百年之久,时过境迁,早已不合时宜,若再强行征收,无异于杀鸡取卵,不如顺势废之,摊以田亩税补足,如此才是有的放矢。
其人语塞,遂还位就座。
紧随其后,一人又接道:明相方才提到,欲迁民屯兵以作开垦。若值平时,此法倒还说得过去。然今国内乱贼猖獗,暂且不论迁民难易如何,单屯兵一事只怕亦是有心无力罢?兵卒皆去屯田了,又让何人去剿贼呢?再者,屯田兵常年务农,必然疏于操练,又如何能保证战力?昔世祖光武皇帝以募兵起事,是以能收拾河山,中兴太一。今明相欲征兵屯田,岂非违背世祖祖训,弃新复旧之举?
明语先听罢,面露不悦道:“足下所言,实为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本朝开国之初,皆以征兵为主,募兵为辅。因征者多屯戍之农,耕者有其田,故其心必附;而募者多精壮之勇,术业有专攻,故其军必锐。说到底,无非精兵简政、互为牵制之法,既节俭朝廷开支用度,亦可防地方拥兵坐大。世宗武皇帝正是以此为基,北逐匈奴,开辟西南,凿空西域,为我太一开疆万里之广。由此可见,所谓旧制,亦有其可取之处,而不可一概而之。
然至哀帝时,土地兼并日剧,流民遍地,以户征兵已难以为继,是故世祖改以饷银募之。此法虽合时宜,然因耗费甚巨,兵卒实宜精不宜广。是故,待天下既定,世祖即行罢兵之策,与民修养生息。由此可见,募兵制虽妙,亦须赖以民生社稷之固。
今天下民生凋敝,甚者官逼民反,朝廷为剿贼而广募兵壮,是故兵卒多就地招募,难免疏于操练。所募者,亦多社会闲散、无业游民,甚者刑犯囚徒,军纪、战力可谓参差不齐,更无心作战。另,兵卒服役过长,军中多病老羸弱,以致战力日下。此等军容,且不论能否剿灭乱贼,只怕出师未捷便已是一群虎狼之师罢?
昔世祖虽以募兵起事,然其时莽贼篡立,倒行逆施,天下凋敝,以至等闲之辈莫不竞相称帝,宵小之徒纷纷割据自立,何以唯世祖得以扫平天下,承继大统?莫非世祖所行之仁政上顺天意,下合民心也!其一“释奴令”,其二“度田制”,此世祖之所以得天下也,而非募兵之制!
再者,贼军虽势大,实则多为逼反之民,苦于豪强兼并土地,走投无路继而投奔贼军,是以多如牛毛。若朝廷此时配以土地,并鼓励开荒,百姓必心向朝廷而远逆贼,如此贼势必不久矣!而贼军一少,自然无须再募那许多兵卒。所谓治病先治其根,指的即是此理,而非某欲复旧制,只怕多是足下牵强附会尔!”
其人词穷,遂摇头匆匆还位就坐。
忽一人问道:恕卑职斗胆问一句,不知明相以为井田制如何?
明语先一拂袖,不耐烦道:井田虽圣法,其废久矣。时移俗易,今时不过书生之论尔,又何须多言?
那人接道:既如此,明相所谓之均田制,亦欲将土地“还授国有”,如此又与井田之制何异?
明语先忙辩道:井田制,虽名为国有,然实多为权贵把持,是故渐疏于民生。均田制,在于开垦无主之地,按人丁分配于民,待耕足年限,再酌额还授,收归朝廷所有,余者仍为耕者私有。此法旨在从源头遏止土地兼并,真正还土于民,令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如此方能长治久安。二者有天壤之别,岂可同日而语?
其人亦不能对。
忽又有一人起身,却是冷笑道:昔莽贼篡位,欲效古法行井田制,还美其名曰“王田制”,不想最后却落得个众叛亲离,身首异处之下场。今明相欲行“均田制”,窃以为二者岂非有异曲同工之妙……
明语先但闻其言不善,当下循声回首,瞪圆了凤眼,怒而视之。那人见状,不由心生畏惧,一时惶惶然魂不附体,遂不敢再言。
孰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厢话音尚未落下,群臣中立见一白须老者起身破口大骂:明穹苍,尔欲效法莽贼乱国乎?
此言一出,余者莫不附和。一时群情激愤,个个面红耳赤,真叫个千夫所指。
明语先闻之大怒,厉声回道:莽贼僭越篡逆,某赤胆忠心,尚不可共立于世,又岂能相提并论?公此言实乃强辩也,不足与高士共语,请勿复言!
其人听罢,气满胸膛,扬手但指语先,奈何气息不接,却颤声道:你……
明语先此言一出,不免又成众矢之的。双方你来我往,始终互不相让。
正不可开交时,忽闻御座之上一声令下:诸公舌战可休矣!朕乏矣,今日且先议到这,容改日再议,退朝。
话音未落,御驾即已匆匆而去。众人一时措不及防,但听一旁内官唱毕,当下亦唯有礼罢,各自散去。
三宝九年三月,屡有朝臣上书,请以“军政下放”,以助地方戡乱。太傅明语先不允,一一驳回。其时,朝廷察并州刺史张达私下扩军增税,遂诏令其回京述职。朝臣皆为之求情,唯太傅明语先力主削其职,上允之,不日即问罪下狱,上书群臣亦多遭贬黜。
消息传至并州,遂招致地方文武不满,屡屡违抗朝廷调令,并州战事由此恶化,太平军趁势进逼晋阳。不日,晋阳失陷,国中震动。其时,会太傅明语先经略冀并战事,群臣因之上书弹劾,上不允。明语先自请降罪,亦不允,遂复请致政。
夕阳斜下,暮霭沉沉。晚霞西去,燕雀南归。其时,无极宫宫门已闭,后殿外,但见一人:燕衣鹤氅,素履皂带。半束青丝,手持羽扇。长跪不起,瘫坐于地。面色苍白,双目迷离。
——得知新政暂缓,明语先莫不如五雷轰顶,顾不得辞官一事,待早朝一毕,便匆匆入宫觐见。奈何众怒最是难犯,天子整整一日闭门不见,唯静候殿门外,遥望深宫,以盼天颜。
内监于心不忍,一连通禀了几回,又劝了几回,孰料明语先却是纹丝不动:明相,圣上今日御体欠安,群臣概不召见。你就别倔了,早些回府吧。
明语先闻声启目,直了直身子,只道:中官不必再劝,今日见不得钜公,吾便长跪于此!
内监见状,亦不再多说,只能听之任之,摇着头回了殿内。
身旁一女子见其欲渐不支,亦忍不住开口道:主母,你都跪一整天了,不如……
观那女子模样,约莫十八九岁,但见:锦绣红袍,亭亭似月。肤光胜雪,云鬓浸墨。口含朱丹,面无声色。眉笼烟黛,目射寒星。明明貌如照水娇花,偏偏神似寒冬独梅。
此人姓凌名霜,表字玉贞,明语先府中近臣也。她本是益州巴郡人,先父凌寒公,官至右中郎将,堂堂将门之后。亘帝时,党锢成祸,因受奸人诬陷,举家惨遭灭族。幸得太子少英暗中庇佑,因而侥幸躲过一劫。后少英即位,废除党锢,始得以平反昭雪。少英感其身世,旋收为义女,特封“嘉义县主”。年少时,与明语先一见如故,此后一直追随左右,鞍前马后,忠心不二。
明语先无动于衷,不待其话毕,当即斥道:住口!
凌霜见状,遂不敢再多言。
少刻,忽一人闻讯而来,大步赶至跟前,忙劝道:先生,你这又是何必呢?钜公既不愿召见你,再跪下去亦是徒劳。不如就此归去,另做打算吧?
来人人高马大,外貌奇伟,原是司隶校尉少光。
明语先摇头道:叔瑶休管!今日哪怕肝脑涂地,我亦要求得钜公收回成命。若是就这么去了,那一切便当真再难挽回矣!
少光不忍道:先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钜公之所以暂缓新政,为的就是保全先生你啊,先生何以就不能体会钜公一片良苦用心呢?
明语先却是充耳不闻,倏地一拱手,面朝殿门,不时又高声呼道:陛下,语先一人死不足惜,然新政关乎国运社稷,万万不可废,还请陛下明察!陛下,语先一人死不足惜,然新政关乎国运社稷,万万不可废,还请陛下明察……
少光无可奈何,唯相伴左右,以防不测。
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明语先喊得久了,声音越发低迷,人也欲渐昏沉。不多时,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倏地便倒了下去。
少光见状,赶忙将她扶住,但见其意识朦胧,遂吩咐了宫人,欲将语先送出宫去。
明语先被一干人搀扶着但走了没多远,却是越发神智恍惚。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又捶胸顿足,少刻倏地一阵手舞足蹈,竟仰天长啸道:天意,天意,这是天要亡我太一,天要亡我太一啊——!
赫然闻得此言,在场众人莫不张皇失措,当下面面相觑,真叫一个胆战心惊!
少光自是惶恐不已,当下唯压低了声音,连连劝道:“先生,皇宫禁地,慎言,慎言哪!”一转头,倏地又拉高调子,冲着在场宫人大声喝道:“还愣着作甚?明相这般说胡话,怕是天热害了暑病矣,快去请太医来!”
太医诊过脉,得知无碍后,少光又嘱咐了一番,遂与众人悉数退去,唯留凌霜一人静候。
殿内,王内侍望着明语先远去之背影,不时长吁短叹,惋惜连连。
少英看在眼里,幽幽道:你可是也觉得,吾如此对待明先生,会寒了天下忠臣义士之心?
王内侍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陛下,明先生自任太傅以来,数载殚精竭虑,一心只为江山社稷,而从不计个人得失。如此栋梁之材,窃以为陛下理当呵护备至才是,何故每每将之推往风口浪尖?须知再快的刀子,用多了也易折损。倘若一朝不慎,岂非自失一臂?
少英一脸不以为然,淡淡只道:你啊,就是太多妇人之仁!正所谓,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指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明先生乃上天赐予我太一的一柄定国神剑,若能善用之,便足可保我太一天下长治久安,国祚绵延!只不过眼下这柄神剑不仅还不够快,甚者尚未尽开其锋。是故,还须得再经过些锤炼,方能越发得心应手,进而无往不利!
王内侍不置可否,不改满脸忧虑:但愿明先生能明白陛下一片良苦用心,而切莫因之消沉了才好。
少英闻之笑道:明先生之性情,乃何等坚韧哉?若仅仅因此便消沉了,那她这些年又岂能在朝堂上叱咤纵横,独行其道?
王内侍诧异道:陛下的意思是,明先生之专横,乃有意而为之?
少英继续道:以明先生之识,若欲周旋于朝堂内外,那岂不手到拈来?正因其胸怀大志,不屑于尔虞我诈,是故唯以专横之姿,快刀斩乱麻。正所谓,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这些年若非明先生这份专横,诸多新政又岂能推行得如此顺风顺水?
王内侍若有所悟,不时点头道:如此说来,陛下要的,便是明先生这份专横;反之,明先生要的,乃是陛下之宽容。唯彼此各取所需,方能于朝堂之上进退自如。是故,纵是明先生触犯了众怒,陛下亦会全力保之。奴婢说得可对?
少英倏地敛默不答,只道是君心莫测。
翌日,明语先获准归养,旋即遣散家眷,只身离京。
车驾缓缓前行,正颠簸,忽闻身后不时有人疾呼:前面马车,且慢走!前面马车,且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