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语先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摆开酒食,边斟着酒边问道:还记得这“卧云醉”嘛?你我初次相遇时,你请我喝的便是此酒。
廉晟遥想当年,兀自感慨道:难得你还记得!
明语先道:我当然记得,那是我平生首次与人如此畅快痛饮,笑谈古今!
廉晟却兀自摇头道:酒还是那酒,只可惜物是人非矣!哎,罢了,难得今日你送我一场,来,让我临死再喝个痛快!
明语先不为所动,时双手奉起酒碗,礼轻情重,仗义敬道:这一碗,是明空敬大哥的。恕明空今日不能兑现当年之誓,与大哥同生共死。更恕明空无能,不能救大哥于水火!
廉晟但见此情此景,一时却有些不知所措。敛默片刻,倏地如释重负,旋即接过手来,慷慨笑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临了,承蒙贤弟前来相送,愚兄死而无憾,干!
饮罢,明语先又斟上一碗,倏地目送柔情,脉脉敬道:这一碗,是妾身敬晟郎的。愿来世,相伴相守,偕老一生!
廉晟感其情,倏地目光如水,莫不欣慰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我喝!
又饮罢,明语先再斟上一碗,端起时却迟疑了:这一碗,是诀别酒……
熟料廉晟见状,倏地抢过话来:“这一碗,是南安大将廉晟敬巫咸国主明语先的。今败于汝手下,某心服口服。个中恩怨,止于某死,不复来生!”一饮而尽罢,当即猛掷于地,大喝一声道:“吾去也!”
“行刑!”时至午时三刻,三鼓擂毕,但闻监斩官一声令下,刽子手手起刀落,当即鲜血四溅,染红了刀,染红了雪,更染红了刑场上那一身洁白的缟素……
明语先但跪于当前,双目紧闭,一言不发,任大雪飘落,盖满全身。其时,雪越下越大,一层又一层,掩盖了鲜血,亦模糊了人面,冰封了大地,亦封存了人间的欢喜与悲伤。
少光姗姗来迟:先生,雪下大矣。
明语先似听非听,兀自跪着,纹丝不动。
少光叹了口气,又道:纵使先生不顾及御体,亦总得料理那廉晟的身后事吧?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尽早入土为安吧。
明语先闻之睁眼,踟蹰片刻,总算缓缓起身来,却仍旧不发一言。许是跪得久了,冷不丁一个踉跄,若非少光从旁搀着,险些就此栽倒在地。
匆匆料理了廉晟后事,少光遂陪在一旁,静看明语先焚香烧纸,祭牲奉醴。本以为期间明语先会忍不住暗自落泪,熟料却始终闷声不语,不出一声。一张杏脸,不悲不喜,状如死灰,安静得可怕。
临了,明语先忽起身道:好久没痛快醉一场矣,听闻叔瑶府上珍藏了不少佳酿,今日且恕我反客为主一回。
少光一时措不及防,心下实在放心不过,只得连忙应允。
酒过三巡,情到深处,明语先酒酣耳热,目光迷离,时哭时笑,如梦如痴。久之,乃欲渐昏沉,伏案不起。
杯光斛影间,明语先不时乃呓语连连:时至今日,我才切身体会到先帝当年之难处。九五之尊,受命于天,哼哈哈哈哈,好一个受命于天啊!当真是,事事由天、不由己哪!真不明白世人为何都争破头去抢这份活罪受?依我看来,活得倒不如一介庶民自在。若能一切如初,我还真是宁愿回去当我的贤臣良士,哪怕当个微不足道的执笔小吏也好。再不济,大不了回北庭做个山人隐士,朝发夕归,采菊东篱,却决不敢再去争作这个天子矣!不作矣,不作矣,先帝啊,臣真的不想再作这个天子矣……
少光感同身受,不由敬道:先生一介文弱书生,却有如此坚韧心性,实在令光汗颜!
明语先似听非听,兀自苦笑不止。沉吟一阵,忽抬头望着少光,有意无意地问道:有时我不禁在想,倘若换你来作这个天子,我仍为太傅,不知局势能否有所改观?
少光顿时哭笑不得:哎呀,先生你糊涂啊!如此一来,岂非讨好了一部分人,却又得罪了更多人?届时,争斗只会愈演愈烈,朝堂恐将永无宁日矣!
明语先闻之出神,乃长吁短叹道:“哎——,叔瑶放心,眼下虽焦头烂额,可我还不至于昏聩到这副境地,不过一时说笑罢了……”言毕,不觉又埋下头,久久未再开口。
少光见状不忍,忙劝道:先生也不必过于气馁。本朝新立未久,偶有人怀念前朝,也实属正常不过,待他日天下归一后,一切自当水到渠成!
明语先不置可否,忽痴笑道:“叔瑶就别说这些恭维话矣,我不爱听。来,咱们继续喝!”说着不时举杯欲饮,奈何酒意难消,一个不慎,杯中酒洒了一地。
少光见状,乃劝道:今日先生已经多矣,不如光这便送先生回宫吧?
“不,不,不必……”明语先一听,却是连连摇手,醉意朦胧间,忽幽幽道:“今日,只怕要叨唠、叨唠叔瑶一宿矣。”
少光闻之一怔,犯难道:这……先生怕是说笑呢吧?
明语先闻声抬头,借着酒意,面带撒泼道:怎么,你个碧眼儿,莫非还嫌弃我不成?
少光哭笑不得,顿时犯难道:岂敢?你我对外虽有婚约在身,可私下里毕竟……今先生若是贸然留宿寒舍,不仅于礼不合,而且一旦传出去……
明语先瞥了他一眼,不时失声笑道:“登徒子,想什么呢?”说罢,遂直起身,喘过一口粗气,面色严肃道:“今日法场一幕,定会传得人尽皆知。明日朝堂上,只怕那些言官决饶不了我。为免舆论一发不可收拾,思来想去,如今亦唯有借叔瑶的名声一用矣!”
“光的名声?”少光静心一想,乃恍然大悟,不时点头赞许道:“先生果然足智多谋,少光佩服!”
翌日清晨,明语先一早回到宫中,匆匆换过朝服,旋即直奔朝堂而去。
堂上,百官早已静候多时,不免议论纷纷。忽闻御驾来到,照例行参罢,只觉一切如旧。
近午时,诸事议毕,明语先原以为侥幸逃过一劫,忽闻御史黄平起身来,果不出其所料地问道:臣敢问陛下一句,昨日可否去过法场?
明语先一听,心知避不过,遂坦然回道:不错,确有其事。
这话一出口,当即引得一阵骚动。黄平闻听此言,遂道:那廉晟包藏祸心,窃取我朝机密,致使征蜀大计功亏一篑,实乃死有余辜!陛下贵为天子,竟甘与贼人为伍,实在有负天下厚望,更愧对前线将士!
明语先自知不可力敌,乃示弱道:黄公言重矣。朕与那廉晟毕竟相识一场,更何况人都已经不在矣,朕不过是去送别一程,诸公又何必再小题大做?
此言一出,又是满堂哄然。不时乃又有人出声斥责道:朗朗乾坤,鬼神明明。是非曲直,岂有混为一谈之理?臣以为陛下此言,实在有违圣君之道!
众臣闻之,莫不附和。
明语先见状,有些急道:罢了,此事就当是朕错矣,朕在此且给诸公赔个不是,烦请诸公就休再紧抓着不放啦!
熟料众臣却是步步紧逼,话音刚落,但见那黄平大步走上前,声色俱厉道:自古汉贼不两立,陛下莫非想就此敷衍了事不成?此事陛下今日若不说个透彻明白,给天下一个交待,老臣、便就此碰死在这朝堂上,血谏以明志!
明语先闻之乃恼道:那诸公意欲如何?横竖法场朕是已经去矣,若诸公以为可行,朕不日就此下个罪己诏便是!
众臣自然也不想此事再闹得沸沸扬扬,以致人尽皆知,一时却也有些左右为难:“这……”“不可啊,此乃丑事,万万不可下罪己诏啊!”“是啊,这如何能下罪己诏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僵持不下,不时又有人发难道:臣闻陛下昨日一夜未归,至清晨方才匆匆回宫,不知可有此事?
此言一出,上下再度沸腾,百官莫不面面相觑,私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明语先早已不耐烦,乃敷衍道:朕昨日心思烦闷,便出宫散心去矣。莫非诸公连这亦要管?
那人一听,又追问道:出宫散心,何须一夜不归?老臣敢问陛下一句,自法场之后,整整一夜之间,陛下究竟去了何处,做了何事?
明语先被逼得紧了,不禁气道:此乃朕之私事,诸公未必管得太宽矣!
那人哪肯罢休,乃继续紧逼道:天家之事,事无巨细,皆关系江山社稷,岂有不问之理?还请陛下如实相告!
众臣听罢,亦争相附和道:请陛下如实相告!
正相持不下,忽见少光一个箭步上前,高声道:昨日陛下于寒舍饮多了些,便索性留宿了一夜。诸公还有什么想问的,尽可以来问我。
一石激起千层浪。因少光年少时多任性妄为,“混世魔王”之名在两京早已妇孺皆知。是故,纵使今日再做出什么出格之事,世人亦不会觉得奇怪。于是乎,少光当即便成了众矢之的:
“少叔瑶你,你竟敢……?”“孤男寡女,共处一夜,这、这、这、这成何体统啊?简直不知廉耻!”“荒唐,荒唐,这真是本朝开国以来最荒唐之事!”“伤风败俗,伤风败俗啊!”……
出乎意料的是,百官中虽多有口诛笔伐者,然更有多者,一时却是哑口无言,思来莫不啼笑皆非。一来二去之间,风波竟随之不了了之矣。
大婚将近,天下乐见。内外筹备,各司其职。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隆隆喜气之下,始终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