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仰公园里,一个男人颓然地坐在长椅上,他眼神有些空洞,身形消瘦,一套黑色的高级正装有些唐突地炫耀着它的身份。他就这样木然地坐了许久,仿佛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仿佛自己已然不再处于这个世界。
天空中星光璀璨,这当然只不过是天暮系统做的假象,在光污染如此严重的都朗市还奢望见到星空是何其的幼稚。人类就是喜欢玩这种自欺欺人的把戏,还美其名曰浪漫,男人暗想着。
都朗市不过是人类社会牢笼中纯金打造的罢了。
然而自己现在算什么呢?他自嘲地想着,大概不过是圈养的猪里失败被淘汰的那个吧。
腕带上新闻滚动着某个负责信贷管理业务的官员落马的消息,男人无意间瞄了一眼,眼神复杂。
妻子这时打来了电话,问他身在何处,还让刚满两岁的女儿说想让爸爸快回家。
听着女儿稚气的声音,男人眼中似有泪几欲垂落,无神的眼眸却如如干涸的枯井一般,无泪可落。他曾无数次想过自己若是有一天生意失败了会是如何,然而这种痛苦真正降临的那天,他所有的设想过的最煎熬的心态都不过是现在体验到的万分之一。
努力地调整了情绪,男人先是捂住了麦克风,对着空气说了声“爸爸马上就回来,Julian早点睡吧,等你醒来了爸爸到家了。”重复练习了两遍,他感觉自己声音已不会暴露情绪了,便松开腕带上的麦克风,又再重复地说了一句。
趁着情绪还没来得及涌回,他忙似的挂断了通话。
Sarah看着这一幕,既觉得心酸又感觉到温暖。她从杜昴星家里夺门而出,也不知走了多久,双脚才觉得有些酸痛,正在漫无目的地缓步前进的时候,在公园的一角遇到了这个落魄却又努力维持情绪的男人。她有些想去安慰下他,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她的心里也堵得慌,但若是此时自己的家人打来电话,她恐怕也只会用哭泣来宣泄一通吧。
这大概就是一个落魄油腻中年男人的温柔吧,她心想。
“Sarah”她的心随着这一声音的响起,逐渐回落到地,回头看到气喘吁吁的杜昴星,她突然也没那么生气了。但是嘴上还是不想饶过他:“你来干什么?”
“我…”杜昴星喘了几口气,待气息平顺了些。“我这不是担心你嘛,而且我也不希望再惹你生气了。”
“我当然会生气,你之前答应我…”她还没来得及说完,却见杜昴星向着她身后走去。
“诸欤学长。”他念出了长椅上那个男人的名字,男人缓缓抬起头,却是一下没认出他。“学长你可能不记得了,去年校友会演讲后的晚宴,我和你合过影。”说着杜昴星调取出了腕带里的投影,将他们的合影展示在了诸欤的面前。
“哦,是学弟啊。”诸欤眼里透着一股看破尘世般的和善,和落寞。
“后来我几次想去你的公司拜访,却觉得会有些突兀便作罢了,后来天空之环坠落后,我处理家事也比较忙。”杜昴星一直很敬佩这位学长,在生产力已经被机械大部分取代的今天,人类的工作主要集中在了国际贸易、金融服务业、创意设计和手工奢侈品制造上,诸欤在几年前便创立了几个精品小微品牌而且名声大噪,去年还作为校友回母校参加了宴会。
“没关系,我现在不过是一个人间惆怅客,不值得你专程去拜访。”他旋即自嘲地又笑了笑:“或许现在的我才更贴近真实,你之前看到的不过是人们希望看到的假象罢了,这样一想,还好你之前没有去找我。”
“这怎么回事?您遇到了什么难题了吗?或许我有能帮到你的方法。”杜昴星脱口而出,随即他便是后悔自己的大嘴巴了,这样直接去问询无异于揭人伤疤,何况诸欤都为难的事,自己又有何能耐帮他解决。
诸欤微微摇了摇头,他纤细而修长的手指交叉撑住了下把。不过或许他真的很需要倾诉,便是将他的故事道来,语气平静。
诸欤的故事可能有映射时政之嫌,审核未能通过。
人类在贪婪的漩涡里挣扎了几千年,而且还将继续挣扎下去,甚至连手法都不过是一千多年前的旧物,换了些好听的而时尚的名字罢了。
然而世事无常,赎回货物的机会随着时间愈加渺茫,而诸欤为了还上旧债又不得不一次次地申请新的贷款,直到去年天空之环坠落,自己其他主要业务也难以维系,公共性补偿也被各种部门推诿,甚至连AI系统都学会了这一套。直至不断翻滚的利息已不堪重负,而评级机构也纷纷对他关上了大门。
诸欤说到这里,心酸地笑了笑,杜昴星如哏在喉,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他甚至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评判对错,贷款部门为了降低风险,将风险嫁接到了贷款机构上,而贷款机构自然也提高利率增加自己收入来平衡风险,只是苦了正需要资金运转的小微企业,而那些借机从中捞取利益的集团可不少。
“正义虽然迟到了,但还是到来了。”杜昴星有些无力地安慰道。
诸欤暗笑了两声,“既然迟到了,那还叫什么正义,他们或许受到了惩罚,但是无数像我这样的人,这样的家庭又该如何挽回呢?”他靠在长椅椅背上,头望向星空,他伸出了他的右手努力像星空抓去,像是渴求从那虚假的星空中撕下一块一般。
杜昴星看了下腕带,随即调出储蓄业务系统,诸欤赶忙阻止了他。“我已是一艘必定沉没的小舟,舱室里已经满是海水,已经不值得你为我做什么了。”
“诸欤学长。”杜昴星自知自己所有的储蓄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但他也实在不忍心看着诸欤这艘小船沉没于海底。
“你的未来还满是希望,就不用再为我这样的沉舟难过了。”诸欤轻轻拍了拍杜昴星的肩膀,便直起身来,向着宛如白昼的闹市方向孤独地走去。他的背影,如败犬一般。
杜昴星和Sarah目送着他离开,两人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人生活在希望之中,旧的希望实现了,或者泯灭了,新的希望的烈焰随之燃烧起来。如果一个人只管活一天算一天,什么希望也没有,他的生命实际上也就停止了。——《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