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站起来吗？”柯琳娜对着躺在地板上的艾斯卡说。
艾斯卡尝试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但刚用力就感觉全身酸痛，又躺了回去，“给我点时间。”
于是，艾斯卡呈大字型在地上安静地躺着，柯琳娜也一声不吭地站在一旁，氛围很是安逸。
“好的，可以了。”艾斯卡说完后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深色校服上的尘土，一面思考接下来的逃跑方案，他刚才躺在地上的时候就已经想出三条逃跑路线了。
柯琳娜却转过身，走向另一个方向，把艾斯卡抛在身后，好像并没有打算阻止他逃跑。
“过来坐一下吧。”冰冷的声音穿透艾斯卡的灵魂，让他不敢迈出相反方向的步伐，他伫立了一下，还是小跑追了上去，跟在柯玲娜身后。
没有对话，就只是静默地前进，让艾斯卡忍不住心里发毛。女人的高跟鞋在陈旧的木地板上敲出规律的笃笃声，每一次敲击，细微却清晰的声音回荡在这个拥挤的房间中，像是敲击在坚固的冰面上一般，寒冷得渗人。
艾斯卡觉得这本应该是一个很轻快的场景，但实际的体验感觉像是跟在一个死神身后，阳光、微风、陈旧的木屑味，这些不过是迷惑人心智的东西罢了。
他们停在了图书馆的长桌旁，柯琳娜拉开一侧的椅子坐了上去，一言不发，艾斯卡很乖巧地坐在了另一边，正对着窗户，对面的女人背着光，只能清晰的看见一个深灰的剪影。
“恭喜你，艾斯卡同学。”柯琳娜突然开口说。
“抱歉我……”艾斯卡迅速抢答，打算先低头认个错，这样一切问题都能够快速地解决，但他接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仔细回想一下对方刚才说的话，是说恭喜吗？“您刚才说什么？柯琳娜老师。”
“恭喜你。”女人用冰冷的语气复述了一遍。
艾斯卡突然懵了，对方要恭喜他什么？他完全无法从那句冰冷的台词中理解柯琳娜想要表达的意思，到底是真诚的祝贺还是一句反语，所以这个女人是想要恭喜他顺利毕业还是恭喜他在图书馆被抓到？他左眼皮跳动了两下，他不禁开始思考左眼皮是跳灾还是跳难。
“我……不太理解你的意思。”
“恭喜你考上了爱尔学院。”
他松了口气，连连点头，“谢谢。”
他才想起来还有这茬，在他接到爱尔学院录取通知书后也没有向柯玲娜汇报，还以为这件事情没有别人知道，不过仔细想想，爱尔学院也不是什么特务组织，在怎么样都会和自己就读的伯尼纳初等学校通报一下。
“那是个很好的学校，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通过考核的，但你一定付出了自己的努力。”
“我只是送了点东西给他们。”
“送东西吗？”柯琳娜脸上流露出一丝疑惑。
“嗯，送了个甲虫。”
“……”对方沉默了，风吹过窗户的缝隙发出嘶嘶的响声，好像被这个笑话给逗笑一般，但柯琳娜并没有笑，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如果你不愿说的话老师也不会追问，就当做是一个秘密吧，我会帮你在档案里编个理由，不用担心。”
艾斯卡内心笑了两声，显露到表情上的时候就只剩下一个挤出的微笑，搞得好像真的有很多秘密一样。他实际上没有撒谎，不过确实刻意隐瞒了一部分事实。
他真的送了一只甲虫给爱尔学院，只不过那时一只纯机械构造的甲虫。
“说完这个话题，我们来谈一些其它的吧。”柯琳娜推了推眼镜，艾斯卡心里咯噔一下。
“你现在为什么在这里？”
咦？空气一瞬间就停止了，艾斯卡都没来得及呼吸下一口，氛围就降至冰点，他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在冻结，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吗？”柯琳娜继续质问道，鞋尖在地面有规律地敲击。
艾斯卡没有回答，大脑突然一片空白。这是先给一颗糖在给一巴掌的审讯吗？明明在沐浴在温暖的晨光中，靠着舒适的木椅，他却如坐针毡。
“这次可是你的毕业典礼。”敲击声戛然而止，柯琳娜只说出了一句柔和的答案，并没有艾斯卡想象中可怕的发展，窗外的暖风又吹了进来。
“我知道。”艾斯卡的视线绕过面前的身影，看向窗外，虽然看不到礼堂，但在他的想象中那个礼堂就在窗外，窗外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一样，一样的生疏，“就是觉得太吵了，所以跑来这里清净一下。”
“你对毕业感到难过吗？”
艾斯卡呵的笑了一声，“没什么感觉。”
“那你讨厌毕业典礼吗？”
“说不上，但我觉得那很无趣。”
柯琳娜嘀咕了一下，声音太小艾斯卡没听清，他感觉对方好像是说“那就好”。
“艾斯卡同学。”
“是。”他虽然不知道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但还是不自觉地坐直了。
“我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在那一瞬间艾斯卡就脑补出了无数种未来，有的不切实际，有的十分魔幻，甚至还包括了几出苦情戏。所以对方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是让他去教学楼罚站一天？还是希望在这最后的时刻进行一次敞开心扉的交谈？
“你能在毕业典礼上发表一个演讲吗？毕竟我们学校十几年来只出了一个爱尔学院的学生。”
“可以。”他一下子就答应了下来，虽然这个选项是他刚才没想到的，但这是个很普通的要求。仔细想想这不是很正常吗？要是一个高中出了名校的学生，那肯定要好好利用一下，且不说扩大学校影响力，至少让学弟学妹有个目标。只是他从没想过这个人会是他自己。
“对了，我需要准备一个演讲稿吗？”艾斯卡答应完就开始担忧了起来，毕竟他总不能随随便便走上毕业典礼的讲台上，和台下所有人说自己其实没怎么认真学习，就是靠旁门左道进的方法进入了名校，很难想象他下台之后不会被柯琳娜当场绞死。
“不用担心，我已经帮你准备好了。”柯琳娜说着从上衣内衬拿出一张纸，展开推到艾斯卡面前。“你如果没有其他想说的可以照着上面读。”
艾斯卡拿起那张厚实的白纸，粗略地瞥了一眼，上面写满了规整的花体字，虽然很好看很有韵味，但他平常写的日耳曼文字都是穿越前沿袭下来的狗爬字体，这么逼格的写法反而让他有些不适应，没法立即读懂上面写的所有内容。
“现在差不多到你了，你准备一下吧。”
“什么意思？”
“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你的演讲安排了，你上台的时候告诉他们你的名字就好。”
“哦，好的。”
艾斯卡看了看手中的演讲稿，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很难想象这是随手写出来的，再联想一下毕业典礼的安排，他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件事情一开始就决定了。
“我其实并没有选择的机会对吧？”
“你已经选了。”
“这个确实……”
“对，你确实没有。”
好可怕的女人！艾斯卡不禁在心里感慨。他还以为这个女人真的会和他心平气和的商量，会温柔的拜托他帮忙，但一切都是假象。从最开始柯琳娜就在图书馆伏击自己，之后的谈话也是一下子糖一下子巴掌，一套下来自己已经被完全掌控住了，说不定最开始背对着窗户坐也是为了给他一点压力。他一时分不清哪些是被害妄想哪些是真实。
“好的，柯琳娜老师。”他放弃了思考，只回以一个乖巧的微笑。“那我现在就过去吧。”
艾斯卡站起身来，将演讲稿塞进口袋，向门口匆匆走去。
“艾斯卡。”柯琳娜的声音突然从一侧传来，穿过走道，沿着长桌到达艾斯卡的耳边，“爱尔学院是个很厉害的学校，我认为你会在那里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艾斯卡转头看向长桌的尽头，欲言又止，他能够找到想要的东西吗？可是柯琳娜老师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吗？
“老师希望至少在那里你可以交到一些朋友。”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柯琳娜当然不知道他想要什么，那个女人只是认为他需要一些朋友而已，这可能就是一个教师会有的想法的。
他看向柯琳娜的方向，阳光这时正好明媚，照在柯琳娜的脸上。他能隐隐约约看到女人脸上岁月的皱纹，还有几根亮银的头发从额头前垂下，那个女人现在脸上是和阳光一样明媚的微笑，但却挤出了额外的几条法令纹。
“柯琳娜老师，你笑起来皱纹就变多了。”
柯琳娜的表情应声恢复了冰冷，不过这么远的距离艾斯卡反而觉得挺凉快。
艾斯卡走出图书馆，关上了身后的门，开始了悠悠的步伐，准备慢慢踱到礼堂，可转念一想，要是自己没有按时到达礼堂，后果可能很严重，又加快了脚步。
图书馆内。
柯琳娜走到一张大桌子前，桌子后面坐着须发花白的老人，正沐浴在阳光中打盹。听到脚步声，老人的眉毛动了一下，右手习惯性地捋了下胡子。
“小艾啊？有什么事吗？”他转过头看向高挑的身影，有些疑惑，小声嘀咕几声，然后想出了什么，“噢，是柯琳娜啊？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还没有，我是来抓艾斯卡回去的，过一会就走。”
“小艾做了什么吗？”
“翘掉了毕业典礼。”
“哈哈，确实像是他的风格。”老人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反而开心地笑起来。
“是个让人很头疼的学生。”
“不过，”老人看向书架的某处，他总是在那里看见艾斯卡的身影，小小一个，很孤独又很坚毅的身影，“艾斯卡是个好孩子。”
“在他刚入学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柯琳娜回想起第一次看见艾斯卡的时候，她觉得那个男孩的眼神有些过于成熟了，她想着或许艾斯卡会是一个很安静又很刻苦的学生。可是事与愿违。艾斯卡轻而易举打破了柯琳娜的幻想，违反的校规罄竹难书，不爱学习，最擅长的是体育，翻墙非常有一手，不过体育可成绩也很差，因为他翘掉体育考试的几率和他逃课的几率差不多……
咚！柯琳娜想到某处，突然一拳砸在桌子上，依旧面无表情。
“抱歉，有些失态。”她收回手，向老人点头致歉。
“没事，”老人只是回以慈祥的微笑。“看来艾斯卡是个很复杂的孩子，你应该是有很深刻的了解吧。”
“说不上深刻，我感觉我并没有很理解那个孩子。”
“这样啊……”
话题好像结束了，两人沉默了一会。老人若有所思，胡子在风中飘动。
“你看见过小艾在图书馆看书的样子吗？”老人说，又补充一句，“有稍微的观察过吗？”
柯琳娜摇摇头，她虽然经常在图书馆抓到艾斯卡，但从没有仔细观察过，大部分时候就是直接拎走或者先上演一段追逐戏码，然后拖走。
“小艾看书的时候，那个眼神，就像有一团火在里面燃烧一般，很安静却又很热烈。有时候我看着他，甚至感觉自己好像还没有老去。”
说着老人奋力直起身，然而咔咔的声音无奈地从腰间传出。
“哦哦……痛。”老人的背又弯了下去，还拿一只手揉着酸痛的腰，“原来是我的错觉吗？看来我是真的老了……反正小艾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他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他想要的东西他一定会得到的吧。”
“这个我没法反驳，他确实考上了他理想的学校，那是个很厉害的学校。”
“我就说嘛，所以小艾考上的是什么大学？”
“爱尔学院。”柯琳娜回答，“爱尔联邦语言与机械学院。我们学校大概十几年都没有出过爱尔学院的学生了，突然有一个人考上了，但我没想到会是艾斯卡。”
柯琳娜再次看向老人时，却发现老人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诧异，或者恐惧。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怎么会有问题呢？只是有点难以置信而已。”老人又迅速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慈祥，“不过小艾居然想要考爱尔学院，真是志向远大呢。”
他捋着胡子，将脑袋微微垂下，神情变得些许沉重。
柯琳娜并没有注意到，她正看向窗外，看着阳光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她也需要回礼堂待着，一是为了看住艾斯卡防止他跑掉，二是作为一个老师，这个时候不在礼堂待着有些不合规矩。
实话说她并不喜欢毕业典礼，在片刻的欢跃之后，便会溢出哀伤的氛围，不少学生会在结束的时刻流下眼泪，而老师们则要年复一年地看着又一批人离去。要习惯是不可能的。她总是会面无表情地安慰那些毕业生，事后可能还要安慰一些年轻的老师，必要的时候也会挤出微笑，可即使是她自己也不免有些失落。
所以她问艾斯卡是不是讨厌毕业典礼，她想着如果那个男孩给出肯定的回答，那么她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好了，把演讲稿藏起来，然后离开这里，可艾斯卡却表现得毫不在意，连一丝哀伤都没有。对此她有些惊讶，虽然事情异常的顺利，但也让她感觉到自己果然无法看透那个男孩。
“那我……”柯琳娜收回思绪，准备离开这里。
她还没说完，却被老人打断了：“等一下，柯琳娜。小艾有说过他为什么要考爱尔学院吗？”
“不太清楚，直到不久前我抓他到办公室逼问他的志愿填报，才知道他想要考爱尔学院，几天之后我就收到了爱尔学院的通知。”
“他没有说原因吗？”老人似乎对这件事很好奇。
“没有，我也没仔细问，为什么你这么在意？是因为艾斯卡还是因为爱尔学院？”
“可能都有吧……”老人看起来有些失望，呆呆地看向前方，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不知道是睁是闭。
“你对爱尔学院有什么了解吗？”
老人摇摇头，“了解得不多，只是年轻的时候有些交集，突然想到有些感慨罢了。”
“好吧，那我先回去了。”
“慢走，记得常来，暑假到了，小艾也毕业了，以后这里会很冷清吧。”
“好。”柯琳娜说完后便离开了，轻轻带上图书馆的木门。声音消散，图书馆安静得可怕，只有飒飒的风声和窗户摇动的响声，桌面的尽头有几本未整理的书，在风中翻着页，却没人在读。
老人长叹一口气，在无人的屋子里悄然睁开双眼。他左边的瞳孔因年岁大已经有些涣散，但褐色的虹膜下却可以清晰的看见有金色流淌其中，而另一边的瞳孔却清晰得不真实，那是一只假眼，瞳孔涂成深灰色，却反射着陶瓷的光泽。
褐色的瞳孔只能看到面前温馨安逸的画面，深灰色的瞳孔却看到了无数的过往，既模糊又杂乱，像是暴风雨中翻滚的海浪，让他感到不安。
他闭上了眼睛，在黑暗中看见了星辰背景上的一艘木船。
爱尔学院。那是个很熟悉的词语，对于他来说不仅仅是熟悉，这个词中包含了太多的记忆，那些记忆里面有癫狂的暗影，充斥着刀剑、鲜血，还有或嘶哑或婉转的言语。
幻想的黑暗中，一只铜箭穿透他的右眼！金属的冰冷在一尺之内传进他的脑海！
老人猛地从过往的旋涡中挣脱，深吸一口气，放开紧握的双拳。
暖色的光线透过窗户，空气中只有晨风的草腥混合着纸浆的淡香，安逸得让人无所适从，于是他放松下来将身体压在木椅靠背上，打算小睡一会。
“或许魔法就是这个世界的错误吧。”老人对着空旷的过道小声说，没有任何听众，只说给自己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