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促狭的房间中，艾斯卡摇晃着小腿坐在比他大一号的橡木椅上，周围被各种木质的摆设所填充，背后硬木做的书架摆满厚重的书籍，面前的书桌将房间占了大半，空气中有一股好闻的檀香味。
侧面的落地窗和这个房间有点格格不入，它几乎占满了整面墙，往上顶到天花板，以至于整个房间沐浴在暖色的阳光中。艾斯卡觉得这实在有点舒适过头了，下意识的让自己坐到椅子深处，想要陷入橡木椅背后柔软的靠背中。
他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书桌上的一个铭牌，黄铜的底板，上面刻有房间主人的名字，不过上面的字不重要，他的注意力在黄铜板反射出的人影上。
那个人影就是他自己，在凹面的铜板上显得小小一个，让他觉得这个人好像很遥远。
倒映的艾斯卡是一个金发蔚眼的男孩，头发有点自然卷，肤色白净无暇，五官开始变得棱角分明，要让他自己给一个主观评价的话，他只能词穷的形容，这是一张“外国人”的脸。
很多年前，他有另一个名字，他叫陆晓城，是一个纯正的黑发黑瞳汉族青年。是个正经的青年，虽然觉得金色的头发看着挺酷，不过从未想过去染发，更不用说戴湖蓝色的美瞳。
不过现在的形象并没有一点虚假，陆晓程在自己上一段人生最后一刻，以一个六分不能再多的落水姿势掉进北大西洋的海面，然后穿越了。
陆晓城是一个擅长幻想的普通少年，平常喜欢看奇幻小说，大学的时候接触了穿越文然后无法自拔，不过要说自己是不是想要穿越，陆晓城自认为是一个信奉科学的唯物主义青少年，甚至不相信真的可以穿越一说，一生中做得最出格的事情就是抛下还没写完的毕业论文，找上一群高中志同道合的中二死党，去寻找传说中的天空城。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这句鸡汤陆晓城深信不疑，不过他没有想过，机会不只是给有准备的人，什么时候机会高兴了，就会给一些完全没有准备好的人。
他可以打包票，自己绝对没有想要真正找到什么狗屁天空岛，就是找个理由去旅游罢了，看看大海，晕晕船，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留下一点足迹，以后好和别人吹逼。
但没想到，自己又不诚恳又不努力，连去异世界换洗的衣物都没带，就把上天打动了，慷慨的给了他一个异世界单人游，不包伙食不包住宿，无限期的穿越套餐，真是感谢啊！
然后陆晓城就以艾斯卡·伯恩斯的形象诞生在了一个新的世界，全新种族，全新地图，全新语言，连爸妈都是全新的。他突然不记得过去多少年了，自己还没有办法穿越回去，反倒是生活得像模像样，除了改不掉的口音和格格不入的记忆外，和街上那些本地人没什么区别。
“艾斯卡，伯恩斯同学。下午好。”让人颤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碾碎了这份宁静，把艾斯卡的思绪从缥缈中拉了回来。
这个声音来自另一个挤在这促狭房间里的人，也是这个房间的主人。虽然是成熟女性的声线，但不夹带一丝的温柔，声音中渗透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威严，在这个暖阳的午后，冷风一瞬间侵蚀了整个房间。
艾斯卡在椅子上打了个寒颤，身体不由地坐直了。
对面的女人说的是日耳曼语，发音标准而优雅，带着古典的风味。
“是……我在。”艾斯卡清了清嗓子，想让自己的回答显得自然一点。
艾斯卡也是用的同样的语言，却夹杂着奇怪的口音，看得出他努力的想要模仿好每一个饶舌，但实际发出来的音却让他像是个来自偏远地区的乡巴佬。
“艾斯卡同学，你有在认真听吗？”书桌对面的女人提高了说话的声音，扶了扶用绳带固定的镜片，镜片的反光刺到艾斯卡的眼眸，但他却没敢眨眼。
“我有在听，柯琳娜老师。”
艾斯卡挤出一丝假笑，正正看着对方的眼睛，想要用诚恳的眼神证明自己不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发呆，不过当他的视线移到女人的脸上时，还是不自觉的感到紧张。
高挺的鼻梁，锐利的眼角，再加上落地窗的光在她有些岁月的脸上打下深黑的阴影，连皱纹都显得充满杀气。
人称“杀手修女”的柯琳娜老师，艾斯卡的国语老师兼年级主任，在校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着如同修女一般严苛的行为准则，又有如同厉鬼一般的眼神，所以这个有点讽刺意味的外号就这么传开了。不过艾斯卡觉得这个外号有点庸俗，这种弱小的称号怎么敢套用在这个女人身上，这个女人绝对是那种应该提着一把巨斧冲进战场，最后站在血泊里咧开嘴发出无声讥笑的恶魔，在这里教书真是有些屈才。
艾斯卡承认这一段可能有点言过其实，不过这是建立在他自身的实际体验来说的。他是个不太循规蹈矩的学生，所以和柯琳娜“交锋”的次数也比较多，受了不少训，也挨了不少罚，很难不产生一些敬畏之心。说是心理阴影也不为过。
他突然想起自己并不是来这里发呆的，而是几分钟之前再次被柯琳娜老师抓来进行人生相谈，说直接点自己大概是被叫来训话的。而现在自己正坐在柯琳娜的办公室中，隔着一个大大的书桌和对方面面相觑，他才明白这里并不是温馨的小屋而是恶鬼的巢穴。
“你应该知道我找你来干嘛的吧。”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了一些。
艾斯卡一个抖擞，觉得事情不对。就像每天都被父母打骂的孩子，突然有一天，母亲用极尽温柔的语气和孩子说，每天打你骂你是我的不好，真是苦了你啊，如果那个孩子有这么一点智商，一定会有多快跑多快，不然不知道自己身上的肉值多少钱。
“老师，我突然想起我家的钥匙还在我身上……”
“回答错误。”那个女人用手指敲击着桌面，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也回复到了一如既往的冷漠。
“我不太清楚……”艾斯卡有点闪烁其词，仔细想想，自己最近应该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最多也就是翻个墙逃个课，所以，“我不知道自己被叫来的原因。”
说完艾斯卡露出一脸官方的微笑。
对方叹了一口气，好像有些哀其不争的意味。
“你快要毕业了，你知道吗？”
“对——”艾斯卡对字拖了个长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艾斯卡本来想接着说下去，但突然有这么一瞬间的恍惚，让他想到了其他的事情。自己已经在这所伯尼纳初级学院读了三年书，准备毕业了，大概等于在原来的世界里高中毕业。倒并不是因为自己没意识到自己要毕业了这回事，而是自己明明意识到了，但却好像不以为意，可能是他已经太习惯现在的生活了，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是谁。
艾斯卡就是艾斯卡，不过同时也是个穿越者。
“咳咳。”
柯琳娜轻咳了两声，艾斯卡的本能告诉他有危险，他赶忙回过神。
“嗯，我听着，说我毕业之后的打算是吧。”
艾斯卡根本没听，不过估摸着也能猜个大概。
然而柯琳娜只是盯着他沉默，这就让他很难猜了，他努力的想要理清现状，他这才感受到穿越这种小事情相比起现在的状况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我……”
“没错，然后我们说到了，你的，成绩。”
原来没有猜错。因为太过刺激，艾斯卡的心脏终于选择了停下，冷汗直直冒出额头。
成绩吗？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艾斯卡本想这么回应，不过感受到对方冷峻的视线，让他把这句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你的国语……还是，不及格。”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语气也平淡如水，只是从面前的浅黄色纸张中缓缓抽出一张，展示在艾斯卡面前，好让他认清自己的笔迹，不过上面的答题笔迹可能还没有批改的笔迹多。或许对方只是想要他认清自己的愚蠢。
“然后还有。”苍劲的手指又抽出其它几张试卷，一一摆在桌面上，向着艾斯卡的方向。
“历史还不错，数学倒是很高分，其他的嘛……一塌糊涂。”柯琳娜的手指在纸张上一个个点过去，最后一个词被她清晰有力地说了出来。
“嗯。”艾斯卡点点头，“不过之前这些不是都有贴出来吗？”
“别给我打马虎。我是在说成绩吗？”艾斯卡感觉这个狭小房间已经要容不下他们两个人了，俗话说得好，一山不容二虎，现在是一山不容一虎一羊，因为羊就该被直接吃掉，这样对着弱小的绵羊威逼利诱，只会吓死了羊肉质不好。
“……”艾斯卡面不改色地直冒冷汗。
“我是在和你讨论你毕业之后该怎么办。”她又提了一下眼镜，平静的说出这句话，好像只是在公布一个谁都应该知道的答案。
这也叫讨论吗？叫做审讯也不为过吧，这女人根本不能被称为“杀手修女”，杀人诛心明明是恶魔干的勾当，不过为了苟活，艾斯卡选择了沉默。
“艾斯卡同学，你打算毕业之后做什么工作呢？”
“我，”艾斯卡停顿了一下，“我想要继续读大学。”
对方又皱着眉头，然后认真点了点头，这个动作里似乎包含了非常复杂的情感。
“你能这么想我真是很欣慰，但你根本没有填大学的志愿。整个年级每个人都填了以后的工作意向或志愿的大学、学院，而每个人里面似乎并不包含你。”
“我知道。”
“那你知道必须填了志愿，然后参加考试，然后才能上大学吗？”
艾斯卡有点紧张，不过不是因为害怕，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做出回答，他下意识地用皮鞋的鞋尖扣着木地板，整个房间笼罩在轻轻的敲击声中，突然安静得让人害怕。
“我报了爱尔学院的自主招生。”
这次轮到柯琳娜愣住了，因为他们学校的志愿大学列表里，连爱尔学院的名字都没有，倒不是因为爱尔学院不出名，而是他们所在的伯尼纳学院高攀不起。
“你是说那个爱尔联邦学院吗？”
“没错，爱尔联邦机械与语言学院。”
柯琳娜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她看得出来面前的男孩不是在打马虎。
她又开始皱着眉头摇头，闭上眼睛思考了半晌。
“虽然这么说有点直接了，不过以你现在的成绩要考上这所学院还是很有难度的，不如说几乎不可能，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希望。你现在才十五岁，如果再复读一两年兴许……”“现在的话要办理复读手续可能……”“如果可以的话让你父母过来……”
柯琳娜老师叨叨地说了很多，台词一多，突然就没有了往常的咄咄逼人，只是像个絮叨的老婆子。
然而听到这些，艾斯卡的神色没有丝毫的波动，没有厌烦，没有失落，连一丝惊讶都没有。而且他并没有听进去太多，大概是到“十五年”这个词的时候就开始出神了。
等柯琳娜说完，艾斯卡并没有回答什么。
十五年了吗。艾斯卡喃喃的说了些什么，便扭头看向一边的落地窗，开始发呆。
柯琳娜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望着男孩的眼神，冗长的窗影印在男孩的瞳孔里，里面没有一丝波澜，就像一片蓝蓝的小水潭，倒映着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柯琳娜眉间流露出一丝不解，她觉得自己猜不透面前的男孩到底在想什么，她做了很多年的老师，有自信说自己能够理解那些小屁孩到底在想什么，但面前的男孩很特殊。
她承认艾斯卡是个与众不同的男孩，如果从单方面来说，艾斯卡也就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翘课逃学不交作业，柯琳娜以前不是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学生，但如果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个男孩却是个很乖巧的学生，从不和老师同学有冲突，平常安安静静，看起来人畜无害，连逃课都是逃去图书馆，柯琳娜无数次在某个阴暗的书架后找到他，而这个男孩只是捧着书看得出神，柯琳娜不止一次觉得自己无法理解这个男孩。
即使是现在，看着在自己面前发呆的艾斯卡，她无法想出对方到底在想什么，是在思考自己人生的出路吗？是在思考如何抵达自己的目标吗？是在思考怎样和自己的父母解释自己的成绩吗？柯琳娜没有答案。
不过穿越者的心思当然不是正常人能猜透的。
艾斯卡呆呆地望着窗户上一只正在织网的蜘蛛出了神，在想一些超出这个时代认知的课题，比如自己已经到这个世界十五年了，那之前的世界是不是也过去了十五年，那如果自己现在回去了，自己的父母会怎么想，生化危机出到第几部了，新闻联播有没有完结，现在的人类是不是已经登上火星了……
最后男孩翘起嘴角，露出好似颇有深意的一笑。
“艾斯卡。”
男孩回过头看着柯琳娜的眼睛。
“柯琳娜老师，今天是爱尔学院发出通知书的最后一天，要不我们明天再聊吧。”
“额，嗯。”柯琳娜突然觉得自己被牵着走了，不过只是一天的话，也不是不能等。
“那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他笑着说出这句话。柯琳娜感觉到那是个很清澈的笑容，不像之前的那些假笑，不知道刚才这个男孩从窗外看到了什么，但好像突然就对一切释怀了，刚才讨论的事情不过是耳边细风，没有什么重量也没有太大的声音。
“艾斯卡同学。”柯琳娜将面前的试卷整理了一下，也整理了一下思绪。“虽然我现在有点搞不清你的想法，但上大学这件事情是会在你的人生中占有很大的分量，希望你能够认真考虑一下。”
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话，“如果你需要找人商谈，可以随时来找我。”
这句话的语气出奇的温柔，艾斯卡还想着难道这是老虎给羊拜年了，不过他又确实感觉出柯琳娜老师这句话并非客套，或许这个女人也不是那么可怕吧。
他确实有很多事情需要找人商量，不过是那种一般人听了会将自己送进精神病院的话题，即使是柯琳娜听了，应该也要给他做上很久的心理辅导。
艾斯卡站起来，将椅子稍微向后挤了挤，对着柯琳娜恭敬地微鞠躬，尽力说出一句更标准一点的日耳曼语。
“谢谢老师。”
当他走出房间，即将关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樱桃木门时，柯琳娜的声音从门后追了上来。
“艾斯卡，我觉得爱尔学院是个很不错的目标。”
“嗯，我也觉得还不错。”
艾斯卡关上门后，转头呵呵地自嘲了几声。
他突然想到在之前的世界，他小学时到处和别人说，我要上清华北大！他那时候甚至不知道清华北大其实是两个学校。然后每个大人都会说“小陆真是有志气啊”，“小陆将来一定是个人才”，“小陆一定可做到的”。他那时候还不知道那些大人眼里流露出的同情、嘲笑或是敷衍，或许有几个人是真的相信他可以考上清华北大，但柯琳娜会相信他能考上世界顶尖的爱尔学院吗？不过他在关门之前看到最后一眼柯琳娜老师的表情，却是充满了同情，还有期待。
“艾斯卡同学。”门似乎无法关不上那个女人的杀气，幽幽的声音又从门里传了出来，“明天记得过来找我。”
艾斯卡背脊发凉，想着闭上嘴弯下腰悄悄溜走才是上策。
“我知道你听见了。”声音从更近的地方传过来，艾斯卡很肯定那个女人现在就在门背后一尺不到的距离。他迅速的应答一声我知道了就一溜地跑走了。
他有一瞬间对柯琳娜有所改观，产生了对方其实也很温柔的错觉。
他一边跑一边想，有些事情是柯琳娜老师无法理解的，比如爱尔学院到底是什么，对于柯琳娜来说，这可能只是一个简单的名字，仅仅是一所“很厉害的学院”。
但对于艾斯卡来说，对于陆晓城来说，“爱尔学院”并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目标，并不是一个用来大声和别人宣扬的梦想，而是他不得不踏上的道路。就像意外落入海面后找到的唯一一块浮板，必须抓住！
那是他现在唯一找到的有希望让自己穿越回去的手段。
“即使在这样的世界，要找到一所拥有奇迹的学院也不简单呢。”艾斯卡小声地自言自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