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姜姑娘过来了。”
蔡女官刚练完字,身边的小丫头便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她下意识地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朦胧浅淡,甚至还有一抹淡淡的月色,这时辰,离早膳都还早着呢。
这般殷勤,想来定是有事相求。
“请她进来吧。”蔡女官不慌不忙地将练的字帖放在匣子里收好,拿胰子净了手,又抹了点娘娘钦赐的羊脂,收拾妥当了,才从内间出来。
姜婉规规矩矩地着了身云裳曲裾,已然跪坐在垫子上,雪肤凝脂,乌发红唇,照得堂内都明亮了几分,更是叫人眼前一亮。
若不是气质过于怯弱,还能更出彩几分。
见蔡女官出来,她正要起身,蔡女官忙伸手止住,淡淡笑道:“不必多礼,坐着吧。”
丫鬟捧上两杯冒着热气的茶碗,那水清净明亮,应是清水。
似是留意到姜婉的目光,蔡女官开口解释道:“早上空腹不宜饮茶,所以我素来只饮一杯清水。”她气质清冷,素来是能不多话就不多话的,能多这一句,已然是示好了。
但这示好,也带着点高高在上的味道。
“多谢姑姑指点。”姜婉小心地把那杯清水捧起来,倒像是什么琼浆玉露一样,逗得蔡女官嘴角泛起笑漪,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
她漫不经心地端起茶,也喝了口:“姑娘来得这般早,想来是有事要跟我说吧?”
“是。”姜婉先应了声,然后踟蹰了一会,才犹犹豫豫地道:“这事原不该麻烦姑姑的,只是……”她将鸾青那日的话一一转述过来:“此事一来是姐姐们所托,我、我实在不敢推却,二来,我想着若是有哪位姐姐有幸得入宫闱,恐怕日后再难相见,此宴也算留个念想,不知姑姑意下如何?”
蔡女官脸色一直淡淡,直到听到后面几句时,眉梢才微微一动。
姜婉和凤兰等人的恩怨情仇,在她看来都是些小事,实在不值得她费心。倒是后面这句“留个念想”提醒了她。
这些人在府里这么金尊玉贵地养着,还有她和秦嬷嬷费心教着,这样的福气可不是白来的!总得叫她们知道,是谁给了她们这样的好日子。
这场筵席,倒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她心中有了成算,神色便不似方才那般不耐,柔和了目光看向姜婉:“这是好事,自然应当的!你们也是有缘才能被殿下挑中,在一道学了这么长时间,难免有感情。”
她故作感叹地叹了口气:“别说是你们,就是我和殿下,也不舍得你们这些钟灵毓秀的美人儿,这样,这个宴席是肯定要办的,不仅要办,还要办的隆重些。我回头去回殿下一声,看园子里哪儿好,腾出来叫你们姐妹热闹热闹。”
姜婉忙起身谢过,只是还有些惴惴不安:“我们这样的身份,哪里能烦动殿下,还叫专门腾地方出来呢?其实……”
她欲言又止,目光流转着犹豫,想说什么又不敢。
蔡女官有时真有点腻烦她这性子,觉得上不了台面,但一想到自己随口一句,她就诚惶诚恐的模样,心中又有些淡淡的自得。
说到底,女人谁不喜欢被人捧着呢?
“你说就是了。”蔡女官拉起她的手笑道:“在我跟前,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其实我们学规矩,平日不是在碧云阁,就是在云花台。”姜婉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精致的眉目显得有些模糊:“碧云阁内有藏书,威严庄重,不适宜举宴,倒不如在云花台,既熟悉也方便,也省得再腾别的地方……”
说着又有些怯怯地扫一眼蔡女官:“我信口胡说的,若是姑姑觉得不好,那就当我没说过吧。”
“也没什么不好的。”蔡女官听了觉得尚可,也省得麻烦,干脆地答应下来:“成,就在云花台办吧,等回头我——”
“蔡姑姑!”
蔡女官话说到一半,外头突然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伴随着急匆匆的脚步声,门嘭地一声推开。
来人两三步就走了进来,见到姜婉时,不觉一怔,脚步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姜婉抬头看向来人,他身材高大,穿了身显赫的经锦长袍,上锈靛蓝腾云纹,玉冠高束,脸庞和徐熙有几分相似,却比徐熙更阴郁些。
黑漆漆的眼瞳扫向姜婉,其中蕴含着的煞气让姜婉害怕地垂下了头,单薄的身形瑟瑟往后退了一下。
徐伉见自己吓到了眼前的绝色美人儿,不由拧眉,神色有些懊悔,开口想说什么。
蔡女官往前走了几步,有意无意地挡住了他看向姜婉的视线,笑着道:“大公子几时回来了?从平原过来,快马加鞭也得七八日呢,公子定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吧,可曾见过驸马和殿下了吗?”
“昨儿夜里回来的,父亲身子不好,我不敢多耽搁,紧赶慢赶回来,好在父亲没什么大碍。”话说得很是孝顺,但语气实在太过冷淡,一点都看不出紧张的样子。
要么是这位大公子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要么,便是他与平西侯的关系并不好。
姜婉习惯性地在脑中分析。拜她扮演的软弱性子所赐,她不能过多地与旁人交谈,这事,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在于不会有太多人看破她的伪装,避免了言多必失的风险,坏处就是不能靠交谈来获取太多的信息,所以她只能依靠捕捉一些细节来进行分析。
长年累月的锻炼下来,她也算得上是观察得细致入微的一把好手了。
蔡女官对眼前这位大公子很是熟悉,自然不需要像姜婉一样揣测。她知道徐伉这样的态度,是因为和驸马的关系不好,更确切地说,他与父母弟弟的关系都不算很好,这点还是比较罕见的。
要知道,徐伉可是嫡长子,将来是要承袭平西侯的爵位的。按理来说,作为板上钉钉的接班人,都是由父亲亲自教导,与父亲的关系都会亲近些。哪怕父亲过于严厉,还有母亲的慈爱可以弥补。
但徐伉是个例外。
这个例外的原因,就是从小养在驸马身边的小将军,霍时。霍时天资聪颖,学什么都比旁人快些,而徐伉很不幸,就是这个旁人。
谁都不会喜欢一个把自己比得一无是处的人,徐伉更是讨厌,所以他使了一些手段,试图除去这个令自己讨厌的存在。结果却被驸马发现了,狠狠责打了一顿,若不是长公主拦着,险些都要打死了。
自此,父子情就破裂了。
若不是陛下提倡孝廉,这位大公子还会不会赶回来侍奉父亲,还是两说呢!
蔡女官知道徐伉是个记仇的性子,对他一贯是恭恭敬敬的,当下垂首请示道:“大公子过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奴去办吗?”
“嗯——”徐伉心不在焉地应了声,视线穿越过蔡女官的肩头,看向她身后的姜婉。
姜婉跪得很是规矩,纤细的腰身挺得笔直,反而将她胸前的曲线都凸显了出来,他的目光在那停留了几瞬,又顺着衣襟领口寸寸向下,即便是姜婉装作害怕地半低着头,都能感受到他那炙热的目光。
找死。
姜婉冷下眼神,听到徐伉略有些轻飘的声音:“回来得急,该上书向陛下和娘娘请罪才是。陛下那自不必说,娘娘这儿,还请姑姑替我费心。——这位是?”他直勾勾地看着姜婉问。
蔡女官一时懊恼不迭,怎么偏这时候叫他撞上了!若是他开口要姜婉,她拒绝了,这仇可就记在她头上了!
于是她忙道:“这是殿下从乐坊挑进来的乐伎,预备着生辰那日进献给陛下的,也是娘娘的意思。”怕长公主是个慈母压不住他,顺道搬出了皇后。
“喔,是要进献给陛下的呀。”他犹疑着应了声。怪不得呢,这般明艳,简直叫人移不开目光,“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搅姑姑了,姑姑自便吧。”
他依依不舍地扫了扫了几眼姜婉,这才转身离开。
蔡女官看着他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整个府里头,最难对付的就是这个大公子了。殿下和驸马都还念着她是娘娘的心腹,少不得给她几分颜面,这位大公子却是个比她还倨傲任性的主儿,她可招惹不起!
她心绪乍起乍落,再看向姜婉,不免多了些不耐,挥了挥手道:“行了,你说的事我也应了,待会儿就去和殿下回话。马上就要到早膳的时辰了,你先回去吧。”
姜婉依言起身,刚走了几步,又听身后蔡女官持着清冷的声音说道:“方才那位大公子,轻易惹不得,你若遇上他,只管远远躲开。否则,即便是天大的福气,风一吹,也什么都不剩了!”
徐伉是长公主和平西侯的嫡长子,即便作出天大的错事,只要是在公主府内,都能被遮掩下来,昔日害了霍时如是,今日,自然更是。
姜婉再难得,到底只是个身份卑微的乐伎。即便是徐伉相逼,错,也只能由她来承担。而没了姜婉,她这些日子的辛苦就相当于白费了,这也是为什么蔡女官愿意出声提醒。
不是为了姜婉,而是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