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安慰
一
老陈来信说，农忙假期相聚一事，早与大平、通口说定了，大家一起到全山去相聚。方成想既已说好了，就这样定了，至于里山，当然是方成去通知了。上次，方成闲来无事，摘得几段歌词寄去，陈石来信说，心情难以平静，因为表达了大家的心情和感受，勾起了许多美好的回忆。而周正则说从此以后爱唱歌了，并且附有一信来，当中竟是一首枊词《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霄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读来不胜凄凉，却是切情切景，独大平和通口却不见回音，想是心情还与歌词挨不上吧，过得自在，“乐不思蜀”未可知。
二
三人同餐，有时也让人尴尬。早几日一个下午，方成先回来，便做饭了。老胡后来，他做菜。老许在一旁与老吴下棋，不时在争辩着。饭菜都好了，叫老许吃饭，他才把饭碗端出来，就说：“这菜做得这么难吃，肯定是山顶做的。”
方成笑道：“不要那么看得起我，这餐饭不全是我的功劳。”心下却说，既是别人做得不好吃，何不自己动手。自己既不动手，反而对别人做的品头评足的，哪有这样做人的道理？
但这次有些不同，他是后来者，再说他知道隐忍是福的道理，他不兴那个气，便又笑道：“你这个炒菜高手偏不来。”老许没话了，老胡却只在一旁傻傻地笑。
吃完饭，方成出门刷锅，蹲下来时不小心膝盖正碰在一边闲聊的老许身上。他站起身来，猛然冲方成喊道：“你今天多做了点，不服气是不是？”这话挺重的，平常买菜全靠他们，方成主动担当一些事不在乎做多做少，却不想老许他会如此。方成心里直诧异，但只在心里不说，便走开去了。
但过不了多久，他们又调侃开了，老许似乎觉得刚刚那种冲动不太好，便特意与方成多拉了几句。方成本是很讨厌别人那般刺心的话，见人家如此大方识趣，自己也犯不着小气，这样大家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这日，方成把洗好的菜放在门边的小凳上，老许一见，竟说：“真是笨，这点小事也不会做。”方成不明白他指什么。他接着说道：“不替别人着想，房子里会很潮的。”
“这么点水算什么？房子就潮了？”
遂而争执了起来，想不到老胡却任他们在说，他竟兀自不动，只是云端里看别人撕杀，原本房子是他的，只要他一句，别人都可闭嘴，不过他却知道，帮谁都不是。
“别说了，听到每天都在说这些无聊的东西，心里就烦。”方成再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干脆道。
过不了一会，大家全当没事一样了，方成却在想：也许生活本是如此，大家刻意地不去计较那些不愉快的事，心里才会清朗而轻松，就不会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负担了。那么，每天会有一种新的感觉，如同太阳每天照样升起。
三
清早起来，外边还落着凄惨惨的雨，惨惨的雨在风中颤抖着。溪水涨起来了，冲上了对面的菜地。
“雨，又落雨了！”方成站在门内，看着外面的雨喃喃自语。
昨夜房顶一阵动响，今日清早地面多了好几处水印痕。可能是瓦片移动位置了，有了缝隙，雨水便不客气地从横木上下来了，但还算好，没有先前的那么厉害。
有学生喊着告诉方成：“老师，这里漏雨啦！”方成却说：“不管它啰，雨滴做客来了。”这许多的漏处是雨滴造访的门庭啊！这是大自然赐予的雨天的乐章啊！
可是学生走了，方成陷入了惶恐之中。
独独一个人，还有身边总是一些不动声色的小事，然而没有丝毫乐趣，勉强做起来，又不长久。有时心里不免要自问：人为何要如此呢？如果不会感到孤独多好啊！却又恰似很久以前便是这样了：那种无边无际无声无息的空旷，仅能感到浩渺渺，灰茫茫的天地，而自己只是其中的一粒浮尘。
原来人最怕的其实是孤独。
然而，方成又想：孤独是大人的事，如果一个人不长大那多好啊！
四
下午，方成一个人郁郁地在溪边坐了很久。晚饭后，方成把自己淹没在录音机的歌声中，全是一些旧歌，居然一起听歌的人也没有。“梦中等候——”录音机里唱着，方成也跟着唱，但又不能唱得太久了。当方成发现他们早已走得不知去向了，才猛然想起又要一个人去走那段已经走过了千百次的斜坡路了，一个人的那种感觉真是太可怕了！
方成茫茫然走上了石阶，来到了黄土操场上，竟也是一个人影也没有，好空荡啊！天空阴愁愁的，似乎要滴下水来。当时，方成感觉自己仿佛突然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陌生极了！但又似乎一切都似曾见过，但不知在哪见过，分不清了，总之是在异域吧，那么空旷的平地，一片黄土，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孤伶伶的一棵树挺立在一片阴灰色背景中。这种感觉很久以前有过，只因很久未见了，天地间猛然变得陌生了，就像在酣睡过后突然醒来，眼睛所看到的却是周围一片陌生时的那种惊诧，仿佛自己今天才降临此地，但其实自己很久就在这里。
五
原以为周正会过同沥来的，不想他却没来。昨晚接了陈石的电话，说上边在催档案了，问怎么办。方成也想去与周正说说，看他如何应对，顺便也告诉他过来教育办报销车费一事，于是便往里山去。
周正见方成一大早到来，异常高兴，当时他正与黄海散心回来。见了方成，黄海却道：“你来得正好，可以陪老周去散心，老周心情不好啊！”于是还是两个人复又走出门去。
方成只是有些意外，却依然随他走着。这学校是在村里边，村落一路卧在山脚。对面也是高高的山，山下也有几个疏稀的小村，村里零星散布的洋楼在一片残绿中，远远地却见墙面刷得雪白，在阳光下甚为耀眼。村外的田地里早就收割了一空，只有散落的一堆堆稻草。周正对此毫无心思，只一路低头走去，心情十分低落，说：“我这几天又在吃药了，精神总是不好，真是茶饭不思啊！”说时，他刚刚一脸的笑容瞬间变成了满面的愁容。停了停，他竟特别激动地说：“说真的，我真想气冲冲一走了之，甚至行李我都收拾好了。”
方成怔怔看着他，道：“这种想法我也有过，只是往深处想想终究觉得不太好。”
因为心中不快，所以到处去走。走在村巷里时，方成说：“你看他们这里留在家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几乎很少见到年轻的在家。唉，别人向外边跑，而我们却跑到他们这里来。别人跑到大城市去，我们跑到山沟里来。”
“是啊！他们这村里的很小的孩子都叫我们捞佬。”周正用手比划了一下高度，说明那是很小的孩子。
他俩边走边聊，大路上，小溪边，田埂上，走走停停，走得累了就随意坐坐。秋天的阳光晒得人有些慵懒，但这个时候他们却很健谈。
“今天要不是你过来，我简直就要精神崩溃了。下个星期又不知该怎么办，我真怕这个学期都呆不下去了，我想农忙假还是请假回去吧！”
方成想了想，笑道：“我还是觉得一个人应该多锻炼意志，多锻炼身体，尽可能呆一年下去。以前我看过的书中有很多这样的人物，他们有的为了生存，在饥饿线上挣扎；有的受了奇冤遭到恶毒的迫害的，可是他们竟能坚持活下来，那是在于他们心中有一股永不屈服精神，一种不可战胜的精神，一种非常顽强的精神。相比之下，我们的境遇要好得多了，毕竟我们还不至于像他们那么惨啊！他们的那种精神却是很值得我们在这样的环境中继取的。”
周正也许想不到方成会说这样的话，只是不语。
方成继续说：“我觉得一个人还是得有自己的追求和喜好的好些，可以尽量不要太闲了，那么也就不必想那么多。想得多肯定愁，愁来愁去反而愁坏了身体。”
周正虽然觉得话是那般说，但当真做起来并不那么容易的，说到底他自己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就连打球也是因为别人叫他去才去的，说不上爱好。
“我觉得你这也不是什么病，而是心病！你是负担太多，只不过是想着家里，想得太多了，所以吃药肯定不会有效的。”方成分析道。
“是，是心病！确实是心病！”周正无奈笑道。
“所以我劝你还是别想那么多，想法子保持心情愉快吧！”
“实际上就算回去我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周正说出了他的顾虑。
“我们那里的人最热衷的就是出外工作。我们那里的人太好名声了！只要你稍留意一下在县城坐车的时候，大家都在说他们家哪个哪个在哪里哪个单位怎样怎样好，说得是一个赛过一个哇！其实都是吹牛！”方成略略顿了一下道。
“对，对！”周正笑道。
“现在如果我们就这样回去那简直不可思议，还不知他们到时候会怎么到处说呢？到时候那脸往哪搁呢？”
“也是啊！到时候那脸都不知放在哪里啊！”周正有些为难地说。
“我们那地方太闭塞了。在革命战争年代，只有当年的朱军长带领过一队人马从我们镇上经过。据说后来连日本人也不曾侵占我们那个镇，只在三十里外的镇上设有据点，但并没到我们镇上去过。我们那里的经济虽说并不富裕，但还能自足，所以相对来说比较安逸。有一年，我们那里有人组织一些年青人去滨城打工，结果被人骗了，吃尽了苦头，后来那帮年青人再也不敢出去了，个个都呆在家中，安然地过着他们那种永不变更的生活。他们想着一出到外边就能怎样怎样风光，吃不了苦啊！一个人要创业哪有不吃苦的呢？既然在外比不上在家里舒服，那就只好留在家里啰！一个人想做点事那肯定要有一股闯劲的，有一种预备吃苦的精神。”方成说得禁不住激动起来，却突然停了停，又道。“只是真的没料到，我们竟会来到这样的地方啊！”
“现在比较起来，在家代课也比在这里开心些，虽然那身份并不好看。”周正有些惋惜道。
方成也明白这些，只是经周正这样一说，更觉得确实了。也因此不由想到大家千里迢迢来到这异乡却是为了什么呢？其实方成最关心的却是前程，但现在看来情形太糟了，简直没有前程可言。说到成家，那更不可想了。反而在这风华正茂之时，总不定的感到无所适从，心情总是无处释放的困惑。每当此时不免就想倘是不读书，心智不开化，也许就不必远行了。那就像家里很多年轻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忙忙碌碌终其一生，至少可以常与亲人在一起，那又有什么不好呢？为什么人们总要向往遥远的陌生地呢？远方的风景未必都是美好的。
他们就这样边走边谈，却觉得眼前的说起来尽是悲哀的，由此便推而到长大之后的烦恼总是多过快乐，倒是小时候总是无忧无虑的。于是不由说起小时候的趣事和一些伙伴，说得开心时不由笑了起来，就这样他们打发了白天。
晚饭的时候，周正一脸难受的样子，只是看着那饭菜说道：“不想吃，见到饭都怕。”虽说他见了饭成了畏惧，但却又买了快食面充饥。大家玩牌的时候，又见他在熬药了，一个粗笨的火盆，一个黑沉沉的药罐，也许怕房里药味太重难散，他把药罐和火盆放在走廊里去了。
“这样总不是办法，坚强些吧！”方成忍不住道。
但周正却只是摇头，总是郁郁不乐，显出无能为力的样子，只任那无形无影的魔法折磨自己，似乎脆脆可倒。
夜深，灯下，方成给周正刮痧，刮完痧，刚躺下，周正却又叹气道：“唉，睡不着！”
“有时候，我也是这样的。”方成也道。“有时半夜醒来，还以为自己睡在家里，但是清醒过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是在……真是像古诗里说的‘梦里不知身客’啊！那种感觉真不是味啊！”
第二天一早，方成起来时，周正也跟着醒来了。
“你睡吧，我自己走就行了。”方成道。
“我也起来，又是一夜都没睡着。”
方成一脸的吃惊，很为他担心。周正却一定要送方成上车，公路在山畔上，方成看到周正不似先前送他时那般轻捷了，却是远远地落在方成的身后。
“你还是回去吧，不用送了。”方成站住，回身看着底下的他，大声道。
但是周正只是摇头，依然固执的费力的向上爬。
“你尽可能的做做运动吧，随心所欲的做些事会好些的，一定要坚强些啊！”方成刚走了几步，直到周正爬上来，又回头说。
他们终于爬上了公路，但车还没来。
周正便对方成道：“以后每个星期，不是我去你那边，就是你来这边吧。”
“可以啊！”
怪不得刚才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原来他在想这个。方成心想：是的，如果咱俩在同一所中学，也多些安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