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孤寂
这是一条黄土路,是新开出来的一条公路。可能是刚才过了车,路的上空弥漫着一层土灰。以前,山的那边有同学,方成经常从这条路上来往,但现在同学已经到别处去了,这路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如今,当方成一个人漫步在这条路上的时候,他觉得没有一点儿亲切感,还有两旁的树,甚至对面的一个个山包,山包间又有些村落,以及人们之间的言语——算起来在这里也一年多了,可是这一切是那么陌生,方成总觉得无法同他们走在一起,像是故意隔着似的,来来去去总是只有他一个人。
当然也有交谈的,彼此微笑的,虽然并没有华丽的言语表达尊重,或者别的隆重的形式什么的,但给人以信任感,对方成来说,已经足够了。
不过,好在方成早已习惯了一个人,他也不知道是因为在这里养成的,还是向来喜欢一个人。现在倒经常说一个人多好,像刚才一个人一路上得山来,说得文雅一点是一个人清静清静,说得凄凉一点是形单影只的无奈。
有时候,因为太喧闹,便清静的好;然而有时候,因为太清静,又得去寻热闹。而有时候人太多了,也很想去找静避处的。这人就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全是看心情的。如果各种各样的情形都能适应的人,大概是内心很强大的人了,况且人心并非一层不变的。
虽然如今,方成在这里走着并没有什么,但他觉得走在这里,并非走在其间,他只不过是走在一个可以独处的地方罢了,而他是一个喜欢清静的人,可是他又想,有时候人会随着位置和环境的改变而改变心情的。
他其实总会不经意地想起“别家离亲”几个字,因为一个人,话不能说,没处说,只能默默地想,自己对自己说话,想起的都是为什么一个人,这一切为了什么?无聊的荣誉,而这个是难说有无的东西罢了;生活的延续,做一定的工作,取一定的报酬;生活方式和工种的改变罢了,多少的人和家庭为了这个改变付出了很多的努力,他自己就是其中一个吧!
别家离亲,一个人在远方,其实也没什么,因为他习惯了一个人。可是家人又是怎么想呢?他们肯定牵挂身在远方的人儿。
真是天时不待人,为何这时候偏让人转身不得,看来白水也只能成为空中楼阁了。人就是奇怪,事情开始的时候是心里多么的热切,干劲是多么的充足,可是随着时日一长,却逐渐懈怠了,渐渐地也就没有当初的热度了。
白水市马坡中学虽然答应接受方成,可是这也只是第一步,当真成功,还需要把一切手续办过白水去,可是方成尽管有此心,但却无力去做,所以在与马坡中学的老乡通了几回信之后,竟不了而了之了。难怪方成不由得感慨起来,尽管梦很丰满,可是如果心灰意懒,没有时间,没有行动,那么这梦还会长久吗?
方成很感叹,所有美好的梦想都在感叹中失去了,为什么失去的总是那么美好呢?也许只有时间会揭开人生的真相吧。
一个人再有伟大的理想,都得基于生存。如果没有了生存,还有谁去为了豪情壮志而奔忙呢?如今,方成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半死人,几乎没有起码的资源,那他能做什么呢?
别说半天,虽只是几分钟,方成也要做出许多的抗拒:抗拒一个人的存在,也许是烦躁,也许是害怕,也许是痛苦,也许是痴呆,也许是更为复杂的东西,也可能什么都有,也可能什么都没有,最可怕的是担心无法预料的事情发生。
抗拒寂寞孤单睡不眠,吃不香,抗拒一个人无所适从,抗拒一个人无言相与,抗拒一个人孤单单在街上走,抗拒一个人四壁无声的沉寂,抗拒一个人非正常的过日子,抗拒脾气古怪,抗拒性格孤僻,抗拒不像人民教师。抗拒一个人呆上半天,一天,两天。如果更多的时间就只好到别处去走动了,总之绝对不能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傻傻呆着,深恐会呆出病来。
此外,方成还要做出许多的心情和设想让自己适应这种孤寂的环境,适应一个人总是吃饭和睡觉,适应独来独往,适应一个人久久不开口,适应喜怒哀乐无人相述。
方成总是抱着单膝在那长长的沙发上看着电视,一幅漠然样子,仿佛时间已成了亘古,人已经垂垂苍老,思想的圣殿里满是青苔,天地也在缈缈中,只留下一颗孤独的心在黑暗中跳动,黑暗中只有一抹冷冷的幽光。但在这空洞的空间和苍白的时光面前,方成是多么渴望有人相拥而存在啊!即使彼此间斗斗嘴,开着并不高雅的玩笑,坦露彼此不用分对错的心灵,那该是给了生活怎样的激情啊!然而方成现在期待着有人敲响自己的心扉,互诉衷肠,但是天地茫茫,伊人在何方呢?
在全山的一个星期里,都是开开心心的。全山像同沥一样,到处都是山包,山间几乎没有宽敞的地,学校也是在山包上。要说最大的不同,他们住房真好,都是住楼房,干爽方便,让人羡慕,还有这里的老乡比较多,也很和睦,所以相处比较愉快。
但吴常却成了大家的笑料,也许看不惯他的作为,大家不约而同地取笑他,甚至有不太厚道的带头讹诈了他,他竟也无可奈何地承受了,只是嘻嘻笑着过去了。这些全是周正说的,不过,他说起这些事非常细致,也很是好笑,吴常竟有这样际遇,什么前因后果、什么反应、恶心的嘴脸和狡诈的心思等等件件清清楚楚,堪比一篇精彩的小说。
周正自己说着说着却不由先笑倒了,方成也是笑,但也有些许同情。可见这老吴并不比在同沥好过,也许这回他又该说老乡结伙欺负他了,只是不知道这次他要对谁说了,谁又听他的演说呢。吴常见到方成却不同往时了,只是招呼了一下,竟再也没话了,仿佛从来未曾见过方成似的,现在倒像是第一次见面似的。方成见他这般冷淡,原是知道他性情本是如此,遂不作计较,爱说则说上几句,不爱说那就随意。
当初周正如愿来到全山,现在和陈石作伴,两个人同住一套房,自然是心情舒畅思无涯,不再是在里山的愁苦模样了,简直像换了一个人,脸上时时有笑容,就连走路也步子轻快了很多,说话也没有了叹气声了。当初买来用作消遣毛笔自然是用不上了,歌也不再吼了,而是改为哼小曲了,总之一幅志得意满的样子,让方成羡慕不已!
陈石在全山自然也是快活得很。这帮老乡非常合群,白天要么一起打球,不管会不会打,只管使出力气扔得远,总是全员上球场,大家只图快乐,不计较球技,也不管高矮大小,只要愿意上场就行。于是全场只听到笑声不断,像波浪一样,在球场上一波一波汹涌,停歇不下来。晚上要么打扑克,或者搓麻将,这个则需要一点技术,还要舍得付小资,所以自愿参加。于是大家热热闹闹地玩,热热闹闹地看,在方成看来他们这日子过得不知道什么叫烦恼了。
全山的老乡中有一位善书能画的能人。此人个子不高,头发根根抖擞,在脑门前无端伸出一片屋檐一般,可能是喜欢向前梳发,故成此发型了;两眼大而亮,嘴角向两边延伸,显得比较宽;衣角随意别在腰间,皮带拖出一截来。对人却很随意,没有客套话。
听说方成喜欢书法,便相聊起来。方成这才知道他姓袁,名章,东城人,回老家还须路过方成的老家哩!他除了能书能画,软硬皆通,竟然还懂诗词和篆刻,还给人写字帖呢!看他那作品,硬笔字果然架构端正有致,更甚于市面出售的字帖,软笔字却是笔画娴熟更显飘逸,难怪多人喜欢。
鉴于他的功力和成就,大家毫无异议地一致称他画家,从此他的名字反而没有人叫了。他得奖无数,信件多,只要有信来,大家首先叫画家,学校家属大院全听得到,又在叫画家了。过不了一会定会传开:画家又得奖了。似乎对他来说得奖好比买白菜一样,别人捣鼓多时也不一定能得奖。方成竟不由心生敬佩之意。
可他竟在这南国燥热之地也特能吃辣椒,据说很多老乡因为当地气候湿热,都放弃了吃辣椒的习惯,但画家却没有放弃,他依然坚持着这一习惯。周正与他是邻居,每次他炒菜,必是让人在房内咳嗽不止,他自己也是边炒边咳,不过还是继续炒他的菜。周正却有受不了的时候,“哎呀,画家又在炒辣椒了。”于是从窗子伸出头去大喊:“画家,不要放那么多辣椒啊!太辣了!”
那边却听到他也喊:“多少都一样辣,岭北人怎能不吃辣椒,快啦快啦,快炒好了!”这边却只能笑笑了之。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方成单骑返回时,路过千田单车坏了,只好一路步行回同沥。谁知本来一早出发,可以早点到达学校,但这车子一坏,中午十二点多才到同沥。虽说步行是苦了一点,但也觉得乐趣更甚一些。因为一路走着,总有一个目标在前,只要向前就不必发愁。何况没有人赶,也有时间。
一路上可以看山,山连连;看水,水潺潺;看树,树森森;看竹,竹丛丛。更有那一个个的小村,一洼洼的田地,还有那田间辛勤劳作的人们。在蜿蜒的公路上飘然而行的方成,以为路边一定会有修车棚的,但是走出很远也没有遇上,不过他不为此发愁,照样向前迈步。虽然偶尔有车驶过,但方成没有上车的想法,那车见人虽减速,但不久又绝尘而去远了,有一辆养路车竟与方成来回相遇了四次。
回到学校,生活仍然还要继续。
走不尽的山路,述不清的心情。山原空空,眼前默然而立的山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周围全是纵横交错的田塍,田野里到处是随意堆起的小堆稻草,也有一片片横着的浓黑,那是烧稻草留下的痕迹。人在田野中,抱着两臂在胸前,靠在一根瘦小的电杆上,时而耷拉着脑袋,时而抬起头来,也不知道伫立了多久,只听到学校广播传来:
“在人多时候最沉默,笑容也寂寞,在万丈红尘中,找个人爱我……”
听得方成如被电击,不由痴倒,沉醉不愿动了。谢厚距离方成远远的,时而看看方成,时而走动着,不知道他又在想什么。
方成总是觉得周身被一种空虚围绕着,走在哪,跟到哪,除了虫鸣声机械地响着,一点声音也没有。对面的山又近了,仿佛有意堵在门口似的,让人憋闷,总是想着去别处走动,却又无力动身。在这里,天地也就日渐冷漠了。
夜里现在总是习惯了囫囵入睡了。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从扶梯上去二楼,再从正门前几道横杆上下到一楼,站在门前魂不守舍,因为他只是相信她一定会在这里的。
这次,他几乎是从横杆上滑下去了,幸运的是他居然没有受伤,几个在旁边的女人还惊叫起来。当他落地站稳,东张西望搜索她的身影时,突然听到有人喊:“方成,方成……”这声音好意外,却很熟悉,莫非是她!?
当他转身,便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从一小群人中分离出来了,从人隙中微笑着向他奔来,并且向前伸着两只手,这时候,她的长裙舞动起来了。
五年了,他默然站着,竟不能相信,果然是她!五年了,他们没有见过面,她竟还是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圆圆的脸没有变,脸上的微笑,还有呈月芽一样的双眼还是那样子,只是看上去更成熟了,也更漂亮了。
他是多么惊异啊!如今,她果然来到了身边?不是千山万水阻隔么?不是那二十四封自制的信都烧掉了吗?她怎么会来这里?这不是梦吧?!果真是她!是她!
他紧紧地拥着她,仿佛生怕她下一秒又会不见了似的。他只觉得胸口仿佛堵塞了,闷得要炸似的,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流得满面都是,他们又哭又笑,互相吻着泪眼……
这时,周围的男男女女都屏息注视着他们俩,竟然有人低声骂道:“两个疯子!”也有人突然醒悟似的,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之后,他俩奔向了原野,把闪烁的霓虹抛在身后。他们在野地里大喊:“我们相见了!我们相见了!……”五年了!五年了!多么漫长的五年啊!他们在这五年里都经历了什么呢?他们都在苦苦地思念之中,五年了!他们终于相见了!
他端详着她圆润的脸,她的齐肩的黑发在风中调皮的舞动。她注视着他不动的双眼,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腰,靠在他的怀里。他一手拥着她,一手抚她的秀发,在他们相视的那一刻,那无声的泪又来了。
他们就这样拥抱着,久久不愿分开……直到醒来,原来又是一梦。
是了,是了,这是在北方学画的同学,四川人,先是在素描班里的,他们同一个组的,接触多了便常在一起聊聊,于是就熟悉了,于是也一同去散步,一起出外写生,但后来方成走了,她也去了国画班了。
之后,她写了好多的信来,有二十四封,都是自己做的信封,还在上面画了国画。她原来打算南下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没有来,之后便再也没有消息了。方成现在突然竟梦到她了,甚是惊奇了。当时他就觉得她是个痴情人,唉,不知道她现在好么?
在这山里苦捱着,没有说话的人,周围都是冷眼。方成简直要怀疑自己是否还在人间了,是否还能坚持下去。总是一个人从早到晚,从早到晚一个人在荒原上走着,跌倒了,自己爬起来,跌出了血,自己舔干,还是一个人继续走。方成似乎看到了自己身上的血垢,看到了自己跌跌撞撞的身影了。在这表面的体面下,他有一种失魂落魄的感觉。然而他又明白,自己是孤单的,而这荒原却无边无际,并且没有一点声息,这是多么可怕的孤寂啊!
孤独原来是那么可怕的!方成现在体会到了!
方成似乎明白了,那位同来的女同学总是说很留恋学校生活的原因了,看来她有和方成一样的想望,毕竟无忧无虑无烦恼,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没有现实的冷酷和纷杂。
方成深怨这样的日子何时了,却异想着种种的活法来:要么去冒险,够刺激的,至少是人有勇气;要么写作吧,可心的经历远远够不上留言传文,只是给自己孤单无聊的空间增添了点乐趣罢了;比不上流浪,可那份浪漫总是在天边,不是每个人都能起身流浪的;只剩下教书了,很稳当的职业,也许不只是清贫,估计会苦熬一生。想遍了所知,到最后终于明白:生活本是如此,他只不过想找个地方走走罢了。
然而为了过去和未来,方成依旧孤单地活着。
周围静得可怕,这种古板单调的生活,实在抑制人的想象,不但毁灭人的创造力,而且摧毁人的志趣,所以不能只是说浪费青春,简直就是一种殉道!
可是谁会在乎这些呢?
方成心里残存的一点活力也禁不住颤抖了,但是生活依旧太平。虽然这空气一触即破,但是空气中什么也没有。
方成的心里有很多古怪的想法了,他总是不停地思索着,他的思维变得非常活跃,他老是莫名其妙地沉思。
虽然这是盛产甘蔗的地方,但方成却很少吃。然而这次不怎么的,方成竟蹲在一边的土堆上,心事重重地吃着。突然侧边站着一个女人,从背影看去,只见她衣着合身,一束头发垂在脑后,如同缎黑。随着她身子的略微转动,像微风拂来一般,竟然还闪着光。“好熟悉的身影!”方成心里不禁道,但低下头去。
这时却见那脚尖正对着自己了,“是你?一个人?!”只听得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这声音也熟悉!”方成一惊,抬头,真是她!好漂亮!衣服齐肩贴腰,下摆散开;脸比以前更红润了,更光亮了。“大概确是发了!”方成对自己说。她正看着方成,很平淡的样子。“她向来是这样,很克制的。”方成又对自己说,他折断甘蔗。
“要么?”递到她的面前。
“我也是很克制的。”方成心里道。她却推了回来。
“拿着吧!”
“不用,真的!”她说。但方成记得她是喜欢吃零食的。
“别骗人啦!”方成并未抽回手。
“还是和以前一样。”她接了。
“你也是!”
周围的人迷茫地看着……方成醒来的时候,窗外天竟还没有亮,但却清醒得没有了睡意了,然而竟也不想起床,于是就这样睁眼直到天明。
今天的安排是去里山听课。虽然昨晚方成没有睡好,但依然很精神。大家一同听课,一同评课,一同吃饭,一同坐车,虽然很少说话,但并不拘束。只是方成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怕是又想到了什么吧!
方成觉得,原来这人的想法,从古到今都是与现实有距离的。人们总会把梦做得很美好,可是实在的日子里却并未出现过,因此让人很丧气,因而心情也变得很坏。其实理想固然美好,但只可追寻,不可等待。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喜怒哀乐。人们反叛环境,同时也应该融入环境。因为人与环境是一种真实依存的关系,适应新的环境在于自己本身。方成想,那就是参与。如果能与周围环境协调,不突出亦不脱离,自然会少却很多的烦恼。在任何时候,其实最忌讳的是心怀不满,这是一种最糟糕的情绪,这会影响做事的态度,也会影响对事物的判断。知道了这个道理,心情应当平静,就不必再抱怨生活,怀疑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