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深夜，到天明。
重新躺回去的叶漓，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林河说着话。身体几乎动弹不得，思维却变得更加活跃。她问林河去过哪里，见过什么，更好奇于这个世界的广袤无垠。
以前她只知道这世上有圣宗，有七大派，还有三神分治的西方大陆。她只知道数万年间，圣宗出过三位化神，皆远渡星海，不知所踪。
林河却告诉她，这个世界远远不止于此——每一颗星辰都是一个太阳，更有无穷无尽过于遥远的恒星隐晦于夜空之中。他说根据圣宗化神的行动，可以判断这个宇宙中存在无数生命星球。或许有无尽种族，更有许多比星河更璀璨的文明世界。
林河说化神之上仍有境界，虽然他也不能确定这个世界的境界会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死不灭、身化亿万、虚空创世都并非不可企及。
叶漓不知道林河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也许，他来自圣宗？不过那也不重要了，天地再大，繁华再盛，她也只能困居一隅，默默死去。
她在这世上的生命轨迹，仅仅划过了从昆华城到开阳城接近直线的三千余里。什么也没有握住，什么也没有留下。
于是渐渐地，叶漓对林河口中宏大的世界失去了兴趣。她感觉疲倦，稍微闭目养神，却不自觉地睡去。醒来已是晨曦初露，她睁眼看到林河仍然沉默着坐在床边，于是轻轻微笑，若有若无地闲聊几句，然后再度沉睡。
每一次醒来，身体的知觉就削弱了一层，精神上的疲倦和空虚却加重了几分。但是每一次，叶漓都尽力与林河说上几句话，就好像若不如此做，她的生命就失去了意义。
从破裂的木门中，她依次看见熹微晨光，耀眼烈日，午后斜阳，以及……绯红夕照。
叶漓看到林河还是像个雕塑一样坐在那里，依然是那身丹房的红色制服，在背光的幽深环境里，暗红如凝固的鲜血。叶漓觉得这一次她的精神好了许多，但还没等她开口，林河便主动道：
“这是最后一次了，再睡下去，就不会再醒来。”
是吗？
叶漓惨然一笑，心里却意外地没有悲伤的情绪，仿佛早已认命。愣愣地望了一会屋顶，忽然问道：
“喂，林河，你……去过昆华城吗？”
林河道：“你的家乡？没有。”
“……但我去过啊。”
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叶漓逐渐沙哑的语声中却带上了些许得意。
“我坐船游览过从北向南贯穿昆华城的漓水，在那儿，许多女孩子都像我一样以‘漓’为名。东岸有沿堤垂柳，西岸有许多肆意生长的百年老树。每到夜晚，停泊河上的画舫楼船就会亮起鲜艳的灯火，可是，我父亲从来没有允许我上去过。”
叶漓原本毫无血色的脸上怪异地泛起红晕。
“昆华城在南方，有更加温暖的气候，每年三季都是鲜花盛开的时节。小时候经常偷偷溜出家门，去街上闲逛，直到府里的人把我找回去为止——呵呵，后来我也知道了，其实一直都有人悄悄跟着我，只是那时候还总觉得自己很机灵呢。”
“城里有宽敞繁华的大道，也有狭窄阴暗的小巷。母亲说小巷里藏着青面獠牙的怪物和拐卖小孩的恶徒，所以我也一直不敢进去。直到八岁以后，终于可以驱动天地灵气，掌握了第一种符箓‘风旋符’，才终于有了面对黑暗的底气。”
“小巷里……有那时看来极高的土墙，严严实实地遮蔽了日光，只留下一条条曲折幽暗的小径。我那时很害怕，手心的汗水把握着的符纸都浸湿了——别笑话我啊，那个时候，这已经是我能够想象到的，最惊心动魄的冒险了。”
“……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生，毕竟有至少炼气后期的师兄不声不响地跟着呢。只有一两条凶悍地低吠着的大狗，几只在墙头一窜而过的小猫。回家以后，我本来想跟母亲讲讲我的冒险经历，又害怕挨骂，所以把这个秘密小心地埋在心底。”
叶漓平静地述说着，清澈的双眼逐渐变得迷离，失去了焦点，仿佛正遥望着屋顶之外无尽高远的天穹。林河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却也只是为了帮助她理顺回忆。
随着时间推移，叶漓的理智越发衰退，精神更加萎靡，眼皮耷拉下来又勉力睁开，睫毛轻颤。
“……小时候喜欢下雨，因为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在雨后都会呈现出非常湿润的光泽，有种生机充盈的感觉。后来离开家乡，就逐渐讨厌它了，总有许多地方没法避雨，地上的泥泞更是让人难受……”
“不过，要是现在下雨就好了呢。”叶漓呢喃着。
回忆的思绪逐渐变得跳脱，她自己也意识到了，却无法控制，连集中注意力仿佛都成了奢望。就像在记忆之海中骑着烈马四处纵横，疲惫至极，更毫无意义。
却还是不愿意停下。
如同在乱序地回忆自己十四年的短暂人生，唯有如此，叶漓才能感觉自己仍然存在。
她渐渐不记得自己在讲述些什么了，话一出口就飘散在日暮的辉光里，空气中微尘涌动。
她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意识在模糊。蓦然间，仿佛靠近了某个令人心悸的界限，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再张口，已是声带破裂，喑哑无声。
叶漓猛然想起她曾经历过的林林总总。从儿时的悠然自得，到远行中的凄风苦雨。逃难的过程中，她逐渐变得坚强自立，却在两天前的上午精神趋于崩溃。
随即，林河给她带来了希望。接着，在短短一天之后，又带来了绝望。
对这个男人，叶漓不知道该爱还是该恨，却也不需要烦恼。因为爱恨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曾经多么坚强，现在就多么悲伤。
叶漓只觉得已经失去知觉的心脏又被紧紧攥住，以为自己要痛哭流涕，却发现泪腺早已干涩衰竭。她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到了，就连双手都再也不能握紧。
而在这个时候，身体僵硬如尸体的少女只剩下悲怆眼神的时刻，床边已经端坐了一天一夜的青年，忽然站起身，居高临下，无悲无喜：
“这段时间里，所有的事情，基本都在我的计划之中……除了你。”
“原本我已经篡改了烈阳老祖的洞府法阵，孟孤云去收遗产的时候，就是他的死期。简简单单一件事，不会留下超乎常理的痕迹，不会引起元婴修士过多注意，又可以得到一段时间的安稳发展。”
“可是，你出事了。”
“本来已经给了你生路，只要老实听话就好，项链里甚至还保存了你所修功法的改良版，就算以你资质，修到元婴也没有问题。”
“按照我的习惯，这已是仁至义尽，不需要再做些什么了，更何况我也是无能为力……”
林河说话的时候，叶漓凝望着他，悲伤的眼神逐渐变得柔和，嘴唇动了动，却只有无声的口型：
“对不起。”女孩说。
林河沉默片刻，忽然微笑道：
“……原本，我是那样想的。”
“但是，根据这些天与你的相处，以及今日你亲口吐露的过往，我调动计算力侧写了你的整个人生。我知晓了你的心意，明白了你的理由，看到了你的软弱与坚强。”
“我知道你有很多误会，不过没关系，我不介意让其中一些变成现实。而且，在此之前……”
“我找到了一个，让你活下去的办法。”
濒死的少女眼中猛然有了神采。叶漓的嘴唇在发颤，心底涌起迫切至极的渴望。她感觉自己露出了看到救命稻草般不顾一切的丑态，可是……
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啊。
“虽然会引起一系列不可控的后果，虽然连我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会不会连这个星球都没踏出去就折戟于此……”
林河的气息陡然衰弱，又昂然攀升回巅峰，全身笼罩通透光辉，双手挥动，迅捷无伦又凝重如山地虚空刻阵，凝聚而成的竟是叶漓能够看见却无法记忆的怪异阵图！
“可是，那又怎样？”
“虽然每一世都有着不同的性格，秉持着可能大相径庭的行为逻辑。但至少这一世……”
“我，林河！”
“不愿辜负你的心意！”
双手不停，林河脸上手上的皮肤都随之迅速干瘪下去。忽然转头，比叶漓还要生机衰竭的脸上忽然咧嘴一笑：
“我记得在上山的时候，我对你保证过，到山顶之前，你绝不会死对吧？”
叶漓无法回答，只是突然想起，好像确有其事。
“那么现在，这个期限就延长到……我此世终结为止吧。”
阵成！
立体符阵光芒大放。分明无法理解，更没有声音，叶漓却像是感觉到了其中突兀浮现的气息。
即使无比微茫，却仿佛接天连地，有着苍穹般伟岸的至高位格！
叶漓只觉得自己的意识从躯体中剥离，却仍然听到了不知从何而来，沧桑而坚决的低喝：
“借此界天道……”
无尽高处，天光降下。
此星之上所有元婴圣君，同时心头一凛！
“予汝长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