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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家人(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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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许洋受的不是什么大伤,在病床上躺了两天就出院了。当然出院之后,脖子上仍然挂着一条绷带,把胳膊吊在胸前。因为这个形象,他在院儿里又多了一个外号:

“匪兵甲!匪兵甲!”

这个外号也在提醒两个孩子,他们曾有一个约定。老一代“匪兵甲”不正是节节她爸爸吗?说好了许洋陪节节去看爸爸的呀。

许洋一副言出必行的架势:“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节节却开始装傻了:“什么事?我答应过你什么事?”

许洋认真地闪着眼睛:“看你爸爸呀。”

节节故意搪塞:“再等等,不急的。你的胳膊还没好。”

她的搪塞不是没有原因的,只是这原因不能向许洋说明——看爸爸这事儿,光是说说、抒抒情,那还没什么,可一旦提上日程,她心里居然慌得厉害。这种慌张,她在很小的时候也曾体验过一次,就是“小城故事多”的那个晚上。

而现在,随着岁数长大,她发觉父母的关系已经变得很奇怪了。

就拿“两地分居”这事儿来说,爸爸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也越来越长,怎么妈妈自始至终都像个没事儿人似的?从没见她起过思念,就更别提亲自去探望丈夫了。回想一家人过去在一起的时候,不也成天有说有笑,舌头赶着舌头地互相“逗”吗?一朝分开,转眼竟像一对路人了。有这样的夫妻吗?

她也问过妈妈:“你怎么不去看爸爸呀?”妈妈轻描淡写地回答说:“舞蹈演员要练功呀,功不能废。”接着就开始重弹“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同行知道,三天不练观众都知道”的老调。也不知是在教育女儿,还是在鼓励自己。但是节节全不信服这套说辞:什么“观众都知道”啊?您现在还有观众吗?剧团都多长时间没演出了。

节节一度理解,妈妈对爸爸的淡然处之,是一种姿态。这种姿态,你可以说是“矜持”,也可以说是“傲”,总之是漂亮女人的特权,甚至还称得上“艺术家”的素养之一。过去在一起的时候,妈妈永远充当强势的一方,两个人闹了别扭,也从来都得爸爸对她低三下四,“匪兵甲”必须投降,“女烈士”才决不会低头呢。日子久了,姿态就成了常态,妈妈傲到了骨子里——她绝对不会迁就爸爸,就算想迁就也不允许自己迁就。

基于这个认识,节节还曾经暗笑妈妈装模作样。用北京土著的话说:您拿什么范儿呀?把自个儿老公踩脚底下,您就真是艺术家了?恃宠而骄罢了。但节节还有一层理解:就算装模作样,也是温情脉脉的装模作样。这是他们家庭关系的特有表现形式。节节能理解,甚至觉得有趣。

可是随着分居的日子越来越长,节节却怀疑自己理解错了。她渐渐怀疑,妈妈对爸爸可能不是“傲”。妈妈就是纯粹的淡漠。视若无睹,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再傲能傲到几年之久都没想起去看一看的地步吗?再拿范儿能拿到连丈夫到底过得怎么样都不关心的份儿上吗?

爸爸回来了,多做点儿饭,爸爸又走了,少买些米。多做一口饭和少做一口饭,就是他们夫妻关系的全部意义。节节进而发现,爸爸对妈妈的态度也变了——过去是既宠又怕,这一年多来呢,他却学会了和妻子一样的淡漠。偶尔回家来,他也不和妈妈“逗”了。过去好也沸反盈天坏也沸反盈天的一对夫妻,如今居然相敬如宾,简直像一个纯正的知识分子家庭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一切都毫无预兆啊,怎么就变了?节节产生了一个直觉:在自己这个家里,存在着某个秘密。也许所有的家庭都有这样的秘密——大人心照不宣,只对孩子遮蔽着。

顺着这个思路,节节又想:秘密一旦揭开,会不会有很可怕的后果呢?恰因为此,她才不敢去触碰它。她自己绝不会主动去看爸爸,甚至爸爸回来了,她也不愿和他深聊了。不知不觉,她也被卷入淡漠的气氛里了。

但是又是这个白痴一样的许洋,追着赶着逼迫她直视心里的慌乱。他身残志坚地表态:“我没问题的!反正断的又不是腿。再过一段就要考试了,该没时间了。”

不如索性借这个机会,去探查一下那对夫妻关系的究竟?节节的天性是不喜欢躲着闪着的,她要求自己勇敢。勇敢一下,再勇敢一下,她就注定比别人强——在各方面。

于是她故作无所谓地说:“那就去吧去吧。就当玩儿一趟也是好的。”

到了动身的那个周六,她的心绪固然是好奇而又害怕的,对许洋也是感激和怨恨混合在一起。她也知道许洋为什么如此积极地和她同行——他渴望单独与她呆在一起。那么这算是一次约会么?怎么可能。节节还没有与男生约会过呢,第一次更是万万不会和许洋。她只当作对他的报答就好了——他毕竟为她泡了在泔水里。

他们一块儿向妈妈撒了个谎,说学校组织学雷锋,去擦公共汽车。走时还装模作样地一人拿了条抹布。一登上9字头的长途车,节节就把抹布扔到座位底下去了。

那个时候,别说河北了,就连昌平和大兴,在她印象中都是蛮荒的所在。北京虽然已经开始“摊大饼”,但是饼的边缘仍然很稀薄,郊区的地里还种着玉米和小麦——几年后才开始种楼。还没出北京,节节就对车窗外的景致不适应了:荒山野地里点缀着几幢低矮的平房,砖墙上涂着关于“石棉瓦”或者“尖锐湿疣”的广告。柏油路两侧连路灯都没有,如果夜幕降临,这里将会多么可怕啊。这里代表着声光电以外的广阔无垠的黑洞。

而一路上,许洋都在没话找话说。一旦出了城市,他好像就获得了发言权,滔滔不绝地对比起北方和南方农村的不同来。北方的农村是灰的,南方的农村是绿的。北方的农村像版画,南方的农村才像水墨画。北方的农村主要养鸡,南方的农村不仅养鸡,还可以养鸭和鹅。

节节突然狠狠剜他一眼:“没少帮你妈抠鸡屁股吧?现在妈都跑了,提鸡有什么用。”

许洋的神采立刻遭了霜打,回复到了可怜的模样。他也许再次认清了节节是亲近不得的,也许是想到了自己的妈。而节节话一出口,也后悔了:“干嘛这么对许洋?就算凶他,也没必要提他妈呀。刚才那话说的,已经称得上恶毒了。”

她随即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对这次的出门远行有着不好的预感,生怕发现什么不愿面对的东西,所以才故意刺激许洋的痛处呢?她是想事先找个比自己惨的来垫背啊。”她隐隐地怕着这件事情:自己的痛处和许洋一样。

意识到这一点,她就后悔出这次门了。

但车轮子已经转了无数圈,箭已离弦。节节有点魂不守舍地随着车子晃悠了好久,在远郊一个县城又倒了趟车,继续晃悠,终于出了北京。这时车上的外地人已经占了多半,许多人拎着大包小包,是去“白沟”上货的。

又在荒野中行驶了许久,待到汽车进了“白沟”的地界,却是一派想象不到的繁华。满街都是三个轮子和四个轮子的车,满天满地都是服装、打火机、皮带箱包、管制刀具和钓鱼用具。都号称世界名牌,都是用不了三天就会坏掉的。在北京人眼里,“白沟”就是粗制滥造的商品的集散地,因此这里的繁华也是粗制滥造的。

两个孩子晕头转向地寻找节节她爸爸开的门脸。“外在美”商贸有限公司,他用的还是在“革命的舞台”上宣布的名号。但是招牌和广告太多了,“外在美”也和“内在美”一样,肉眼根本发现不了了。许洋比节节还积极,他一条胳膊挂在脖子上,坠得脑袋都歪了,逢人就问:

“知不知道‘外在美’服装公司?”

本地商贩傲慢地回答他:“什么‘外在美’,这儿光‘华伦天奴’就有二十多家。”

后来还是节节想起,爸爸曾提过,他在一个新修的批发大楼里租了个门脸。两人便摸索到一栋连玻璃窗都没配好的建筑物门前,走进去,楼上楼下转了两遍,终于找到了“外在美”。原来只是二楼角落里的一个小摊位。

看摊儿的是一个面目蜡黄、塌鼻子的姑娘,反应也和长相匹配地迟钝,节节解释了好几遍,她才弄明白他们的来意。在此之前,她一直把他们当成了顾客,重复着一句“不要看我们的门脸小,我们都是进口货”。

最后,她递给节节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她爸爸的名字和工厂的地址:“老板不看摊子的,老板在厂里抓生产。”

节节他们出了批发大楼,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又是一通好找。最后才知道,所谓的“工厂”压根儿不在集市上,而是隐藏在几站车以外的村子里。说是村子也不是村子了,原先的民居都变成了“厂房”和“仓库”,堆积着无数货物、半成品和下脚料。空气里弥布着化学的味道。

爸爸的“厂子”也藏在深处的角落里,却是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儿。院儿里有五六间大瓦房,种着棵营养不良的槐树,树下还摆着一套桌椅,晾着一壶茶。在偌大一片熬着有毒胶水、飘着脏土和烂布头的棚户区中,这里算是最“生活”的一个角落了。茶壶嘴儿里溢出的茉莉花香甚至显得奢靡,在向来访者宣布:“老板”是个有闲情逸致的城市人,绝不混同于那些有口饭就能活着的淘金者。

节节走进院子,先被门后的黄狗吓了一跳。那狗呲牙咧嘴地跳跃着,拖动脖子上的铁链,闹得满院儿都是金属的声响。然后侧面的屋里飞快地扭出一个女人来,安慰她:

“拴着呢,拴着呢!”

这自然是一句废话。节节打量那女人,周正倒也周正,只不过黑脸,并且面目开阔,大嘴大眼,毫无妩媚可言。气派也是典型的“北方县城”:家常、粗落、土气。倒让人奇怪,这么一个童叟无欺的长相,最适合站那种粗制滥造的柜台了,怎么不让她到批发大楼去值班?

这女人的脑袋也比那个蜡黄脸灵光不少,一下就看出了节节的来路:“是小妹妹吧?老板出去上货,一会儿就回来。”

一个“小妹妹”激起了节节的嫌恶。她想:第一,你算哪门子亲戚啊,张嘴就这么不见外;第二,看你那岁数,充什么年轻啊?洋葱头和水仙花套近乎。她撇撇嘴,不理那女人,反而做出只对黄狗感兴趣的样子,从槐树上揪了根树枝捅它的鼻子。

许洋却很享受那女人的热络,人家给他倒茉莉花茶时,他连串儿地点头说谢谢。节节瞥得清楚,断喝一声:“许洋!”

“干嘛?”

“过来看狗!”

许洋只好放下茶杯过来,无聊地看狗。那女人肯定是看出了好歹,讪讪走开了。

而那女人一走,节节却立刻失去了玩兴,甩手便把树枝扔到门外面去了。弄得许洋和黄狗都很莫名其妙,一齐呆看着她在院儿里乱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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