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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家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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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演出事故之后,节节她爸爸就不是一个拉幕的工人了。他变成了一个卖服装的个体户。老一代的北京个体户承受过许多额外的轻蔑,也保有着一份额外的尊严。就拿“名号”来说吧,他会分别用两个词来称呼自己。如果有人一口咬定他“发了”,他会谦虚地说:“不就是一练摊儿的么,能挣几个钱。”而要是真管他叫“练摊儿的”,他便会气呼呼地纠正对方:

“报纸上管我叫青年改革家。”

“改革家”就配得上妈妈这个“艺术家”了吗?爸爸一定是在跟妈妈较着劲呢——他要用实实在在的好处堵住妈妈的嘴:不准鄙视你男人!

生活果真正在迅速地改善。凭着几个起早贪黑的辛苦钱,爸爸还真的攒出了“东芝”电视机、“西铁城”手表、“理光”照相机和“健舞”录音机。后来他甚至推回来一辆“雅马哈”摩托车——之所以是推回来的,是因为还没学会骑呢。

那几天,他天天都要推着摩托车在剧团里走一圈,还把“健舞”录音机挂在车把上,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曲歌来一片情。他对围观的群众说:“我要从掌握平衡练起。”

这样大张旗鼓地走街转巷,势必会吵到别人。如果有人抗议,爸爸的兴致就更高了:“被别人嫉妒的感觉真好啊。”

而等到他真的会骑摩托车的时候,又突发奇想地把发型给换了——梳了个大背头。这样一来,当别人问他“快不快”时,他就可以证据确凿地指着脑袋说:“真是风驰电掣啊,头发都吹到后面去了。”

这些行为,表面上是展现给街坊四邻看的,其实还是朝着妈妈来的。他等着妈妈的一句“你真行。”可是妈妈偏就视而不见。她照常每天做她的饭、练她的功。有一次爸爸缠着她,非让她一起看录像机放映的“米老鼠和唐老鸭”,她索性皱起眉头:“你浅薄不浅薄?”

不仅在家这样,如果外面有人对妈妈说:“你们家那口子有本事啦。”她也会说:“你们见过蹬着板儿车上货的改革家吗?”弄得爸爸很丧气。

妈妈认准了这个逻辑:上不了台的艺术家也是艺术家,买了摩托车的个体户也是个体户。尽管当初声讨爸爸的时候,她也拿“当了老板”的人来刺激他,但她其实很瞧不上这种人。“个体户”和“老板”这样的词汇,在她心里永远和低俗、无聊有关,甚至和道德败坏有关。每当电视里声讨“不法商贩”的时候,她就会真心地皱起眉毛,好像被戳到了心里去。

她所佩服的是团里的一些“知识分子”,比如编剧、作曲家和乐队指挥。和那些人说话的时候,她就像一个勤奋的好学生。

对节节更是这个口径:“你得好好念书。不念书将来就跟你爸一样。”

这样忘本,这样容易被臭老九所蒙骗,这个态度就让爸爸很委屈。而且练摊儿实在是很累的,需要抱着蛇皮袋在火车上蹲两天两夜,需要早上六点就到西单劝业场支篷子码货,还要为了一块钱的利润管小姑娘叫“大姐”,管老太太也叫“大姐”。没过多久,爸爸就显出疲于奔命的架势,有时候回家连脸都没力气洗,直接歪在沙发上就流口水了。人家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呢?还不是为了老婆孩子。可是老婆一点瞧得上的意思也没有。

当然,妈妈也有对爸爸好的时候。比如说,有两次爸爸正歪在沙发上流口水,妈妈就打了一盆热水过来,把他的脚放了进去。对于一个娶了“艺术家”的男人来说,这种享受实在是百年不遇,爸爸呲牙咧嘴地说:“暖到心里了,暖到心里了。”而此后的两天,他都是一回家就歪在沙发上,两只臭脚翘得高高的,等待洗脚水。妈妈屈尊纡贵地伺候了他几回,便不免生疑了:“真累到这个地步了吗?”

她转身去烧水的时候,爸爸突然就睁开眼睛,对节节嬉皮笑脸地说:“敌人又上当了。”

还是节节揭发了爸爸的诡计。有一天,妈妈又纳闷地说:“到底是真睡着了还是装睡?”节节突然叫了起来:“装睡!没流口水就是装睡!”

妈妈看看爸爸装模作样咧着的嘴,这才恍然大悟。她捡起一根毛衣针,照着他的脚心扎过去。爸爸登时嗷嗷大叫,抹着嘴说:

“百密一疏,百密一疏。”

然后他又弯下腰,把节节的脸捏成一只小猪的样子:“你叛变革命了。”

在那一瞬间,家里的气氛真是好啊。真有苦中作乐的感觉。但是在节节后来的记忆里,如此温馨的场面,也只有那么一瞬间了。

节节正在长大。说来像个笑话,她衡量“长大”的参照物也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有的孩子是比着脑袋的高度,在树上刻一道,过个一年半载再来比一比,就发现“我比小树长得快”了。而节节的衡量标准呢,则是几口锅。

这还要拜她卖服装的爸爸所赐。自从他干上这一行,节节就没缺过新衣服穿——据说还是货真价实的外国时装呢。但也恰恰因为是外国来的,穿之前就得先经过一道工序:用锅煮一煮。后来节节才知道,原来自己是穿着外国的旧衣服长大的。那些旧衣服的主人都是节节的同龄人,他们可能是美国小朋友、欧洲小朋友,也可能是日本小朋友。他们不知道有个中国小朋友正穿着旧衣服,享受新生活。

爸爸每次上完货,节节家里就打开煤气炉,开始煮衣服。为了避免红的绿的衣服们互相染色,还必须要分开煮,一次只煮一件。而为了节省煤气,锅的大小便要符合衣服的大小,也就是说,间接符合了节节身体的大小。最初用一只奶锅就可以煮一条连衣裙了;后来奶锅放不下了,就换成了炒菜的铁锅;等到节节上了初中,就非得要用蒸锅不可了。换锅就像一个庆祝长大的仪式,比过生日吹蜡烛还要重大呢。终于有一天,妈妈瞪了一下眼睛,欣喜地说:“完全像大人一样高了。”

穿着这些远比国内款式新颖的衣服,节节自然受人瞩目。作为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她也很习惯受人瞩目。同学们还在猜测她的“家庭背景”呢:她爸妈到底是干什么的?

就连隔壁班的时髦女孩也慕名而来,找她交流衣服。那女孩惺惺相惜地说:“你们家也有华侨吧?我姨也是华侨——印度尼西亚的。”

为了压倒对方,节节只能说出比“印度尼西亚”更炫目的国名来。于是她说:“我大姑在日本。”

没想到对方说:“是嘛?那你的衣服上一定有日文商标喽。”

可惜节节身上那件衣服的商标不是日文的,连英文的也不像,而是曲里拐弯的不知什么文字。而且她每天穿的衣服显然来自不同的国家。于是她只好编下去:“我还有个二姑呢,二姑在墨西哥,三姑在加拿大……”

这样说下去,她就必须回家转一转地球仪,填补一下自己的地理知识了。在地球仪的帮助下,她一路向东地历数自己的“姑姑们”:西班牙、英国、德国……这样转啊转,转过伊朗和苏联(其实这个国家已经解体了,只不过节节家的地球仪还是旧的)之后,终于又回到了中国。她这才深刻地体会到了老师教过的知识:地球是圆的。而这个时候,她已经把自己的爷爷虚构成一个环游世界的播种机了——全球各地都有她的“姑姑”。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节节很苦恼地想,她总不能承认爸爸是个练摊儿的吧。

于是有一天,她就对爸爸说:“你能不能别练摊儿了?”

爸爸在节节面前,一直是个好脾气,但这一次,却不知为什么激动了起来:“你妈瞧不起我,你也开始瞧不起我了?”

看见爸爸额上的青筋一突一突的,节节真吓了一跳。她解释说:“我是觉得你太累。”

爸爸叹了一口气说:“是他妈的有点累。”

好在这段时期,爸爸也很争气。又过了些日子,他突然趾高气昂地宣布:“我准备当厂长了。”

妈妈“嘁”一声:“反正都是自己提拔自己。你干嘛不直接当总理呀。”

这才知道,爸爸已经盘掉了北京的摊子,到河北办了一个“服装加工厂”,手底下还真雇了三两个人。只不过这样一来,人就更忙了,过去还是早出晚归,现在干脆连家也不怎么住了,一个月到有二十天要呆在那个叫做“白沟”的地方。

从此以后,家里竟像少了一个人。

妈妈倒像无所谓似的,从来也不念叨他。

一旦女孩学会虚荣,就会长得更快了。节节越来越像个大姑娘了。

她的漂亮也和一般女孩不一样。一般女孩漂亮了,多半会有意识地娇弱下去,到后来就算没病,也让自己臆想得贫血气虚了——可见林黛玉几乎是全中国女人的心理暗示。节节则不然,她从小就是个充满能量的姑娘,总是蹦蹦跳跳的,嗓门也亮,说话时仿佛有意识地贯彻前几年对文艺工作者的要求:绝不故意夹杂“气声”。

但节节的能量又把握得恰到好处。有些女孩要是活力过度,又会变成假小子。假小子洗完脸还有脏的感觉,头发像乱草,不避讳说脏字;假小子的鼻子和嘴唇都比同龄人略薄,眼神目空一切却极其单纯。因此假小子不光处于男人和女人之间,还永远处于大人和小孩之间。而节节则不然。她的活力仍然是女孩的活力,是那种朝花带露的生机勃勃。东方的漂亮女孩,十个有九个是静若处子的美,只有一个半个才是脱如狡兔的。节节就是那一个半个。

这时节节和妈妈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因为爸爸长时间地不在家,所以家庭关系,就集中表现为女儿和母亲的关系了。人家说女儿是妈的小棉袄,这指的一定是平庸的女儿和平庸的妈。漂亮的母女则要复杂得多——她们之间是既相互衬托,又互相竞争的格局;偏这衬托和竞争之间,又夹杂了一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渊源。妈妈看到女儿会想:“再漂亮也是从我这儿得来的。”女儿看到妈妈又会想:“还想压我几年呢?”

于是她们攀比之中有亲热,亲热之中又有提防。尤其在穿衣打扮上:女儿会仗着年轻,使出许多不合规范的“险招”,比如故意穿得过于艳或过于素,比如里面的衣服比外面的长,再比如把不同风格的服装胡乱放在一起“混搭”。但这一切在妈妈看来,又无疑是幼稚的了。妈妈固然知道穿衣服如同下棋,一盘里面总要有两步“险”的才能取胜,但哪儿有通盘都“险”的?那不就成了玩儿命了嘛。不只是玩儿命,简直是得有裸奔的勇气才能穿成那样。于是妈妈开始指摘女儿,女儿则反嘲妈妈,于是又开始斗嘴、气哼哼、两天之内谁也不理谁。最后,妈妈干脆拿出命令的口吻,强迫女儿“换过来”,到了这时女儿就输了,而妈妈也不算赢。在审美的趣味上,她们是两败俱伤的。

还不止穿衣服这么小的事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节节觉得生活几乎只有一个主题,就是跟妈妈“较劲”。

那个时候,剧团又重新进入了一个萧条期:上面的拨款越来越少,演出的成本越来越高,观众则越来越稀落。别说“革命文艺大联展”了,就连“小城故事多”都吸引不了他们了。随着“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泛滥,“资产阶级文艺”却失去了魅力。演到后来,正式的演出都像是彩排,台下几乎彻底空了。团长摇头叹道:“观众都去唱卡拉OK了,结果我们这些专业的也成了卡拉OK。”卡拉OK就是没有观众的载歌载舞,只有拿着麦克风的人假装陶醉着。

演出终于停了,演员们忙活了几年,又回到了赋闲的状态里。只不过比起革命年代,这时的赋闲更让大家人心惶惶:上面一再表示“不养一个闲人”,而他们不都是“闲人”吗?听说外地已经有大批的工人下岗了。工人之后会轮到谁?很可能就是演员。

妈妈总是忧心忡忡地嘀咕:“如果不当演员,我能去干什么呢?”

这话却让节节感到可笑。她想对妈妈说:难道您觉得自己这几年就算个“演员”么?就连扭秧歌的老太太,恐怕都比您的演出多。年纪越大,节节对妈妈的冷嘲热讽就越多,这些话冲到嘴边却又不敢说出来,让她憋得慌。后来她就学会了暗自窃笑,并从中品尝出了一种近乎阴险的快乐。

妈妈当然不可能注意不到节节的心理。节节憋得住话,却憋不住表情,憋得住表情,却憋不住眉眼间一闪而过的那道光。在控制神色方面,节节要修炼的还多着呢;而作为一个文艺兵出身的“演员”,妈妈却早就是察言观色的老手了。

妈妈明白自己生了一个过于自信、又渴望和人竞争的女儿——很不幸,在这个阶段,竞争的对象正是自己。该如何应对呢?她却发现自己完全没有经验。文艺兵都是八九岁就参军的,整个儿童年都不在父母身边。她过去没当过孩子,如今也不会做母亲。

但她必须学会和节节相处,这是一个母亲的责任嘛。剧团里那些“知识分子父母”告诉她:十来岁可是孩子最容易出现“分化”的年龄,要是分化到好的那一拨儿里,则可以一劳永逸地好下去;万一分化到坏的那一拨儿里,这一辈子就都麻烦啦。而节节又长得漂亮,更容易吸引那些早熟的坏学生。这个妈妈自己也深有体会:早年间在外地当文艺兵的时候,常会有一些流里流气的半大小子朝她吹口哨。但那时候有一身军装作为屏障,寻常的“坏人”是不敢轻易上来搭讪的,相形之下,节节现在可要危险得多。

这时候,没有演出反而成了好处了,她有大把的时间来处理节节的“分化”问题——就好像节节是一列鸣着笛往前疾驰的小火车,谁也不知道她在哪个岔口就会改道,而妈妈甘愿当一个时刻保持警惕的扳道工,要保证她朝正确的方向行驶。

于是在节节眼里,妈妈就显得很烦了。极其烦,烦得要命。比如早上上学的时候,别的同学都是自己拎着书包上学,而妈妈却装模做样地拿出了一个旧菜篮子:“正好我也要买菜,咱们一块儿走,一块儿走!”说是买菜,中午回家却还是吃食堂。她只是想押送节节去上学,押送完了就拎着空篮子回家了。

难道怀疑我要逃学吗?节节气鼓鼓地想,真要想逃学,你防得住吗?课间铃一响照样可以走人。

再比如,别的孩子都是表现不好了才会被请家长,而妈妈则是唯一一个不请自来的。有时候节节正在上课,就在窗外看见了妈妈的身影——端庄地走进学校,脖子挺得格外直,亮一个相,再钻进班主任老师办公室。在那里,妈妈会向老师问些什么问题呢?还不是老几样:最近听课认真不认真?作业完成得怎么样?有两天怎么回家晚了半个小时,学校是不是真有兴趣小组的活动呢?

当然还少不了最重要的一条:在学校和什么样的孩子交朋友?有没有不良迹象?

到后来就连班主任都烦了:“您到底信任不信任我们?”

她还对别人这样议论节节的妈妈:“成天不上班,还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这人是干什么的?”

于是有几个老师再看节节的时候,也带了异样的眼光了,这自然让节节感到屈辱。虽然不清楚班主任具体还嘀咕了什么,但能肯定不是好话——“有什么妈就有什么孩子”之类的。把“漂亮”和“不正经”联系在一起,恐怕是丑女人特有的思维逻辑,节节气愤地想。班主任老师果然是很丑的,学生们给她起了个外号叫“暴牙梅”。

节节自然知道该怎么报复这丑女人。她明白自己只要假装亲热地递个眼风,然后再做出点儿忧愁的样子,自然就有人奋不顾身地来效劳了。因为在剧团长大,她才十几岁,眼风就已经飞得很有水平了——只不过这种眼风恰恰给丑女人留下了口实,自己证明自己“不太正经”了。这就有点悖论的意思了。

理所当然,漂亮女孩的效劳者是几个“坏男生”。其实说坏,他们也没多坏,只不过是香港片看多了,爱做两个白日梦而已:一个是黑道风云,一个是英雄救美。然而比起那些“好孩子”,他们无疑更有行动力,也更“浑不吝”。

在争相“效劳”的过程中,这些坏男孩自己却先打了几架:哪个家伙要是主动凑过来和节节套近乎,另外几个家伙就会虎视眈眈地盯着。而节节刚一扭脸,他们就像一群狗一样滚在一起了。群狗相咬的战斗持续了几天,最后,一个叫马金山的男生脱颖而出。他虽然是个大舌头,但却有着别人无法比拟的优势:留过两年级。仗着发育得比其他人充分,终于把兄弟们揍服了。

于是,大舌头却成了众人的发言代表。决定“拍”节节那天,他还特地换上了一身最体面的衣服——上身白衬衫,下身则配以一条肥大无比的西装裤。这种大肥裤子在“首钢”那片儿的流氓里风靡一时,颜色还都极其鲜艳,穿在身上简直不像裤子,而像是把腿插进了两只“欢度国庆”的大灯笼里。身穿如此夺目的裤子,马金山也充满了自信。他呼呼生风地走到节节面前说:

“馍馍(妹妹),你为很(什)么忧球(愁)?”

节节不免一愣,愣完之后又想笑,可是又不能笑。她只好强憋着,欲言又止地说,班主任老是看她不顺眼,她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不就是班主任嘛,自从下定决心当一个地痞流氓的那天起,我们就从来没怕过班主任!马金山豪迈地把手一挥,露出身后鼻青脸肿的一干兄弟,背诵着香港黑帮片的台词:

“馍(没)关系,我们的褐(社)团帮你搞尖(掂)!”

也就是说,马金山等人要把班主任老师当作献给节节的投名状。不过虽然说得豪情万丈,他们的行事方法又太下作了。

那阵子班主任刚生完孩子,她为了课时费,刚下地就跑回来坚持上班了,中午和晚上才回家喂奶。但是乳房可不管她的作息制度,当她亢奋地朗诵“大堰河,我的保姆”的时候,奶水就喷出来了,呼啦啦湿了一大片。她浑然不觉,同学们可被这个奇观笑坏了。马金山等人更要把事态扩大化,他们拍着桌上,吱吱乱叫,好像一群刚被挖出来的小田鼠。

马金山还用课本挡住脑袋说:“可别溅我一捻(脸)。”

他又舔着嘴说:“真是囔(浪)费呀。”

于是在第二堂课,班主任回到讲台前,听到下面的笑声更澎湃了。她往下一看,讲台上摆了两只搪瓷杯子,一左一右,正对着她的两只乳房。马金山对同学们解释道:

“左三元,右光明”

他甚至还朗诵起诗歌来:“面朝大奶,春暖花开。”

班主任嗷地一声就发飙了,她晃悠着湿漉漉的乳房冲下来,揪住马金山的头发扇嘴巴。殊不知,这可给了马金山还手的机会,他高喊一声:“闹(老)师打嫩(人)了!”然后双拳出击,正好打在班主任的乳房上。毫无疑问,班主任老师变得更湿了,马金山则凝视自己的拳头,感叹道:

“真是宁(英)雄母亲啊。”

事件的结果,是班主任老师在家躺了一个礼拜没来上班。而且受到马金山最后一击的惊吓,她从此断奶了。她的哺乳期刚开始就结束了。马金山固然也无法全身而退,他的脖子后来一直都是歪着的——他爸爸是个粗暴的“首钢”工人,接到校长的电话后,直接拎着一根钢筋来到学校……

节节这时却又后悔了:她的原意,只是想让马金山他们气气班主任就算了,谁想到会闹得这么沸反盈天,奶水四溅?而且说起来,相当于是自己间接剥夺了一个孩子吃人奶的权力。这个罪名对于节节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

那段时间她很怕见到班主任老师。每当看到老师那干干净净的胸膛,她就会有负罪感。她想到大堰河已经干枯了,当不了奶妈了;她又想到老师的孩子正在挨饿,像非洲的小朋友一样瘫在地上无声地叫,连轰苍蝇的力气都没有。造孽啊,节节对自己说:“你造了一个孽。”

为了补偿这个罪过,她一个月都没有吃早餐,把钱买成了奶粉,偷偷放在了班主任的办公桌下面。

自我谴责和饥饿无疑让节节很痛苦。但随即,她不满的情绪却又转了向,集中到妈妈身上了:如果不是她三番五次地到学校来招人闲话,自己怎么会想出那个报复的法子,最后酿成“大错”呢?追根溯源,她才是罪魁祸首。这么一想,妈妈甚至是居心叵测的了——她就是想让节节出丑,逼孩子断奶!而且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她仍然不知悔改,仍然会装模做样地拎着空菜篮子出门,仍然会仪态万方地钻进学校,缠着老师们说废话。是可忍,孰不可忍,她简直就是一个精神病。

节节最终按捺不住了。有一天正在上课,她从窗户里看见妈妈又以舞蹈演员那特有的八字步走进来,脑袋一下就被不知哪儿来的浪潮冲蒙了。同学们看见她“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表情凝重地走出了教室。她的样子就像一个漂亮的女烈士——秋瑾或赵一曼什么的。

这个女烈士出现在操场上,向着恶势力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妈妈看见节节,却是一愣,她还以为女儿哪儿不舒服,或者来例假需要换卫生巾了呢。她不由得问:

“怎么了?”

节节想也没想,话就泼出了口:“你烦不烦?”

妈妈仿佛没听懂,但她反应过来,节节并没有生病。于是她尴尬地挤出一个笑来说:“怎么了?”

“你烦不烦?”节节这时又认为妈妈正在装傻了。大人的狡猾,并不在于他们比孩子聪明,而在于他们懂得装傻。但越装傻也就越烦。可是节节想控诉的东西再多,千言万语冲到嘴边却只剩了一句话,那就是“你烦不烦。”她变成了一个只会说一句话的玩具娃娃,周而复始地重复着这四个字:“你烦不烦你烦不烦你烦不烦……”

当然,她比玩具娃娃还是要生动得多:紧绷着脸,两条眉毛之间的距离无限缩小,嘴唇抿得薄薄的。看上去,她仿佛会随时扑上去咬妈妈一口。这样声情并茂地,尽管语言单一,妈妈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不过这时候,妈妈仍然没有悔改的态度,她反而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翻了个白眼,对节节说:

“你没事儿吧你?”

妈妈的语气竟然是娇嗔的。作为一个漂亮的女演员,她已经习惯了用娇嗔的腔调跟人说话了——就连跟女儿也不例外。听上去,这简直不像是妈妈在和女儿说话,而是一个聪明的姐姐在笑话笨头笨脑的妹妹了。

节节自然气疯了。她现在可是认真严肃的,她还想让妈妈明白,自己已经到了可以认真严肃的年龄了。然而妈妈却嬉皮笑脸地四两拨千斤。于是她的眼泪也下来了,接着身子就开始发抖。她觉得自己简直是被妈妈“调戏”了。

在没有办法之下,节节下意识的对策只能是:逃跑。她真的撒开腿跑了——跑出学校,跑上大街又拐了个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因为腿长,她的步子很大,并且不像一般女孩那样扭着跑,而是挥着胳膊,像田径运动员那样充满弹性地跑。只不过跑得太投入了,她险些撞到了一辆自行车,害得骑车的老头儿慌乱地扭着车把:“哦哦哦哦哦——”

而妈妈被晾在原地,表情仍然是莫名其妙的。她好像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却不知道到底是哪儿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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