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何已经把椅子向旁边拉了拉，躲开赵媛媛，防止她病弱的脑袋再靠上来了。
令节节有些紧张的是，赵何的脸朝向她们这边来了。他笑着，开始和她与王澜说话。你们哪里人？工作找好了吗？平时有什么消遣？不不不，我其实不喜欢高尔夫，只有陪客户才打，那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折磨。而且高尔夫实际上是一项很不环保的运动呢，看着是大片的草，其实已经把当地的生态环境都破坏了……
对于“哥哥”的攀谈，王澜的黑脸上写着“我不配”三个坦荡的字，应付两声就埋头只顾吃了。有些“是啊”、“对对”这类字眼，甚至是埋着头从碗底传上来的。但节节却不能这样啊，她什么时候丢过风头？于是她抖擞起精神来，笑着，放出光来，陪赵何说话。美国的中国人里，那个省的人最多？我就不信是广东省。蒂凡尼首饰店真的圣诞节也不打折吗？我就不信赫本把他们的架子抬得那么高。其实赫本在那部电影里是买不起蒂凡尼的呀？这个不真实，我就不信她穿得起香奈儿却戴不起蒂凡尼。
他们从美国的华人谈到了美国的电影，又从电影、赫本、卡波特，谈到《纽约客》去了。越往那些地方谈，赵何也就越有发言权，于是他的话就多了——而这也正是节节所要的效果，她知道如何造成一个男性认真地对自己喋喋不休的场面。
但她心里也在同时报警了：危险危险，谈的明明都是一些寻常话（几个中国人在谈美国，这是多么平庸而老套的套路），但赵何在她眼里已经开始不一般了。她觉得他句句有城府、有阅历、有优势。一句顶不了一万句，也能顶一百句的。
女孩要是吃亏，不就吃在“觉得对方有城府、阅历和优势”这一条上吗？
而一边的赵媛媛已经敌意地看着节节了。
最让节节难以接受的，是赵何结束了这次短暂的聊天，而后就再不关注她了。喝饭后茶的时候，他宁可歪着头，默默地看湖上的莲花。直到开车把她们送回去，他也没对节节多说一句多余的话。转瞬之间，他们又成了饭局上的陌生人，他是给“妹妹”装门面的。
那么他刚才又为什么和她说话呢？是出于礼貌，还是一时无聊？现在不无聊了，就可以闭嘴了吗？
还是他对她也感到了无聊，因此闭嘴了？
节节可从来没有对一个男人如此上心、又如此缺乏信心呀。她更觉得赵何这个人危险了。她的那点能量在他那儿竟然是不值一提的。
开车把姑娘们送到宿舍楼下，赵何大人逗小孩似的和她们一一握手。他的右手刚从节节的手上离开，顺势就去找自己的左手，拔开西服袖子去看表。这又表示什么？他很忙还是他为浪费了一顿饭的时间懊悔？明知自己不该琢磨下去，越琢磨自己越要吃亏的，但节节仍然忍不住琢磨。
转身上楼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身体内部“哗啦一声”，发生了一次小小的塌方。
回到宿舍，她的手机响了。是李冬林问她“什么时候过去”。节节忽地涌起一阵倦意：过去干嘛？换个地方发呆吗？
她尽力诚恳地说：“我有点不舒服。今天听了个毕业求职的讲座，人太多。”
李冬林失望地“哦”了一声，没了声音。但电话也不挂，就那么干愣着。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赶上节节头疼脑热的时候，只会在眼睛里着急，却从来不知道给她买药买水果。有一次她热伤风，全身的关节都锯齿似的疼，李冬林挠着脑袋转了半天，最后直接开车把她妈妈给接来了。妈妈一边给节节用毛巾擦脑袋，逼她喝“霍香正气”，一边评价李冬林：
“倒是对你真上心，就是一点也不会照顾人。”
说时带了点得意，意思是“我没看错吧”。节节也苦笑，她想：李冬林生活能自理，都算个奇迹了——她不在的时候，他好像从来没按点儿吃过饭。
节节挂了李冬林的电话，便真的春困一般歪在枕头上，发起呆来了。真奇怪，她对李冬林脸上的每一个线条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但现在竟无法将那些线条拼成一副完整的容貌了。这相当于忘了他的长相啊。要知道，他们才只有半天没见。
而另一个人的面貌呢，明明只记得一个线条，就是那只刀砍斧凿的鼻子，但他的整个儿轮廓倒像在她脑海里留住了，成像了，挥之不去了。
赵何居然成了常客。而且拜访得并不突兀，是师出有名的：他的公司已经在北京运营起一家很像样的电子购物网站，并准备涉足网络游戏的领域，因此需要招聘一批计算机专业的研究生做兼职。那份工作的强度极大，报酬也不很高，但却很有一批戴眼镜、胡子拉碴的理工科男生趋之若鹜，因为工作的内容太吸引人了——就是玩儿游戏。赵何给他们提供美国和韩国的最新游戏，给他们提供最高级的电脑和服务器，甚至连香烟和可乐都给他们备好了，就是让他们在那儿玩儿、玩儿、玩儿。反正那些人在宿舍里也是没日没夜地坐在电脑前，现在有人花钱让他们玩儿，又何乐而不为呢？听说真有人盯着3D画面看了十几个小时，最后终于视觉神经紊乱，吐了，但公司早已将呕吐用的塑料袋都给他们准备好了。那男孩就很职业地抓起袋子，一边吐一边继续按鼠标。
他们“下了班”，还一边迎风流泪，一边感恩戴德：“太人性化了，这个企业的管理太人性化了。”
于是赵何成了校园里的一大名人了。公告栏上都贴着他的彩色招聘广告：他穿着粉色的休闲衬衫，很阳光灿烂又很“高智力”地笑，脚上赫然踩着一双皮拖鞋。皮拖鞋象征着IT产业的“自由、轻松和时尚”。
每当面见过崇拜者和求职者，现实中的赵何就会踏着他的皮拖鞋，来找那个宿舍的女生了。他们会去喝茶、听门口酒吧的现场演出，有的时候干脆在草地上坐一坐。他给她们讲公司里的趣事：有两个傻小子本来是情敌，但因为在游戏里成了盟友，便达成了协议，一个当那女孩真正的男朋友，一个当虚拟的；有一次搞“国际对战”，他们公司的“战队”被一群日韩联军围攻，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却有无数中国玩家从天南地北赶来助战，胜利之后整个办公室热泪盈眶，居然集体高唱起国歌来了；还有一个傻小子把击败游戏里某个“大怪物”的画面存下来，还印在T恤衫上，走在“科技园区”，竟有不少人跑过来找他签名——后来才知道，他是全亚洲唯一获得如此伟大战果的人，一家美国公司为了挖走这个“高手”，被赵何狠狠敲了几十万的“转会费”呢。
在女孩们面前，赵何现在的形象是如此轻松、和蔼，节节就忘了他第一次见面“不理她”的过结了。她半开玩笑地对他说：
“我现在也在找工作呢，既然你们公司这么好，不如招聘我去好了。我虽然不会玩游戏，但总会做文案呀。”
赵何则轻描淡写地回绝她：“我们哪儿是高科技企业，就是一个傻瓜集中营。”
然后他又自顾自地引申开来：“我们替中国制造了多少弱智呀——人要是被改造成娱乐世界的‘没头脑’，就不会成为真实世界里的‘不高兴’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算是消除了社会里的不稳定因素呢，国家应该感谢我们——还有湖南卫视。”
节节的心，便又名不正言不顺地暗淡了一下：看来他对自己，终归是不感兴趣的。
但赵媛媛呢，她的定位是暗度陈仓的“哥哥与妹妹”，却也没从言语上占到什么便宜。有一回赵何甚至对她说：
“我看我们公司有个小伙子不错，干脆介绍给你当男朋友吧。”
赵媛媛自是嘤咛一声，又咳嗽又喘：“哥哥你真坏！”
然后作势小拳头乱挥。然而在一片娇痴之中，节节分明看到，赵媛媛的脸上掠过一丝怨毒。
赵媛媛自然是怨恨的：从刚开始，她就认准赵何是喜欢她的。她只等他主动捅破那张纸。
她进而为赵何对自己“应有”的欲念，找到了更深更隐秘的理由：他是个抱养的孩子，这是她们家族里人尽皆知的秘密。那个远方的舅舅一直没有孩子，便从不知从什么地方把他抱来了——也许是孤儿院，也许是农村哪个不守妇道的女人那儿。头些年，舅舅待赵何倒是很亲，然而没想到造化弄人，舅妈在四十多岁的高龄上竟然怀孕了，随后生下了一个亲儿子。这以后，他们对赵何倒也说不上不好，只不过有了亲的，抱来的终究隔了一层。从那时候起，赵何在家里、在所有亲戚间就成了个多余的人。而且千不该万不该，舅妈竟然在赵何十来岁时，把身世的真相全告诉他了。对于一个孩子，这是多么大的打击啊。她记得那时候起，赵何就变得孤僻、郁郁寡欢，但主意却特别大。他没跟家里商量，就报了北京的大学，然后又没跟家里商量，就考出国去了。到了美国的第三年，他好像给舅舅寄了不小的一笔钱，从此就彻底没了音信。这是什么意思？他是要和他的“亲人”清算、结帐、断绝关系啊。
而他一定是恨着他们的！赵媛媛替赵何动着自己的心思：你们不把我当“亲”的吗？那么好，不是也有不是的优势，比如和“妹妹”之间，也就没有障碍了吧。而且“杀”起“熟”来倒也方便。
这算得上是“报复”吧——赵媛媛替赵何策划出来的报复。而她作为报复的牺牲品，却将对命运感恩戴德。那对于她而言，将是一场“奇情”呀。
他和她将以兄妹开始，以不是兄妹终局。赵媛媛一厢情愿地想。
可惜她的确是一厢情愿的。
赵何怎么可能喜欢赵媛媛呢？看到她哀怨发痴的样子，赵何总会心里冷笑一声：这个妹妹也太掂不出轻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她简直是疯了。这种嘲讽已经让赵何享受到“报复”的快意了，最轻巧的报复才是最有力的，根本就不必有劳赵媛媛再奉献出什么了。她只要在那儿自作多情，就够了。
而且以赵何现在的身家地位，又怎么会和那些“亲人”们计较呢？没出息的人才会臆想人家“虐待”了自己。他有资格宽厚地想：他们对自己只是“不亲”罢了，要求凡人对养子比对亲儿子还温暖，那的确是不现实的。他反倒念及起养父养母的好来了：大学不也是人家供着读完的吗？出国以后，人家接到自己的电话不也感动得哭了吗？只不过是“家人”变成了“人家”而已。
冲这一点，他就更不能遂了赵媛媛的心意了。
而他频繁造访这个宿舍的目的，当然是节节了。自从第一眼，他就记住了这个姑娘。她的那股能量瞬间击穿了他——如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树梢。但赵何自有他老谋深算的地方，他知道节节这种女孩一定是骄傲的，你如果屁颠屁颠地“哈”上去，她才不会高看你，别管你是谁。因此他要欲擒故纵一下，不露声色地和她保持距离。赵何有这个自信，他相信节节是会“留心”于他的。
至于把心仪的女孩子招到自己公司的做法，赵何更是沾都不想沾。只有来自港台以及广东乡下的老家伙，才会热衷于搞出一些不明不白的花瓶秘书。那些人这样做，一是因为无法把“工作”和“生活”分开，二是因为他们的确毫无魅力可言了，只能从仗势欺人的关系里揩些油水。而他赵何可是正当年呢，他做人正做在兴头上。他想要的是另一种感情：真诚、深厚，甚至纯洁。最后一个定义让他心灵一颤。
赵何对于财富的看法，固然远比那些爱情的“原教旨主义者”开通：他认为财富与人的价值并不对立，并且还是一个优异的男人的明证。但他仍然希望对方更看重他这个“人”。
令他欣慰的是，节节看起来确乎是被他的谈吐气度所吸引的，而非车子和账单。这姑娘也是吃过见过的吧，在他之前，一定有人争着上前报效，但他确信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赵何真是太自信了，他连节节有没有男朋友都懒得打听，就在自己心里不宣而战了。他觉得自己需要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机会，然后就一切都是他的了。他甚至自信到了信赖命运的地步：偌大的中国都给了他机会，又何况一个节节呢？
而赵何那阵子真是太顺了，他还真的如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