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能主动向男生示好,陈晨甚至觉得自己的病已经好了呢。
于是他们开始偷偷见面了。那不能称作恋爱,但他们确实肩并肩坐着发呆了,偷偷溜到电影院里拉手了,好奇地接吻把嘴都亲疼了。最出格的一次,是为了共同高兴起来,两个孩子一起服用了过量的抗抑郁药物,于是像吸毒一样东倒西歪,躺在酒吧的包间里傻笑了一下午。
如果没有这次早恋,陈晨的病也许在那时真能够治好呢。但恰恰因为心里有了李冬林,才酿成了后来的大祸。
她发现李冬林并不喜欢自己。他只是因为缺乏交际能力,因此不知道怎样拒绝一个女孩罢了。这个表面上叛逆的孩子,在情感方面却是逆来顺受的。他们对于感情的期待也是完全相反的:陈晨喜欢同一类型的人,因此爱上了一个抑郁的男孩,而李冬林却渴望一个和自己相反的人,因此决不会爱上一个抑郁的女孩。
但陈晨的苦楚是压抑的,连心理医生也没看出来。这苦楚在她心里积攒着,直到治疗告一段落,两个孩子先后“光荣出院”,直到她和李冬林表面一如既往地继续约会,直到他们按照约定进了同一所大学——都没人察觉。
突然有一天,陈晨的苦楚爆发了出来。事先毫无预兆。当时她父母开着车,把“已经恢复正常”的女儿送往学校,但就在车上,陈晨突然想:去那里干什么呢?李冬林喜欢的并不是我呀。
于是她的脑袋就懵了,理智完全丧失,心底却有一股力量正在爆裂——她绝望地怪叫着,乱抓乱打起来。
陈晨的父亲一个措手不及,方向盘打错了方向,车子迎面撞向了一辆大货车。两死一伤,死的是她父母。
然后陈晨被送进了医院,先是骨科医院,接着是精神病院。两年后,她出院,回了四川老家。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眼前的陈晨安详而平和,和她所说的自己完全不像一个人,“也许咱们的确有缘分。”
“的确有缘分。”节节对陈晨重复一遍。
而通过陈晨的故事,节节和李冬林的故事便也需要重新拼接了。他毕竟将陈晨看作一个有着共同秘密、承受同样苦痛的同路人——何止同路人啊,几乎是亲人了。但她却没有赴约,像杨絮一样消失了。这件事让李冬林慌张,他开始四处找她,却在找她的途中见到了节节。李冬林陡然发现,节节恰好是自己想要的那种“相反”的女孩,她在他眼里充满能量,就像太阳一样。因为自卑,他决不会告诉节节自己曾经患过抑郁症的事,而他对节节的感情,与其说是爱,还不如说是一种期望呢——期望这个充满声光电的女孩将他带进光亮的世界里去。
时隔多年,节节必须再次对李冬林抱歉:她让他失望了。到现在节节才明白,她那点小小的能量能救得了谁呢?
而李冬林被她伤了心之后,告诉她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他要去找陈晨。
于是节节问:“那么后来,李冬林找到你了么?”
“他找过我?”
节节点点头。
陈晨的眼睛再次亮了一下,而后便又暗下去:“找肯定是找不到的吧。我的地址电话全换了。”
“那么你这些年在做什么?”
陈晨很认真地回答道:“治病。”
陈晨的故事终于到了结局了。从精神病院出来之后,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自杀。这个行动在医院里就已经开始策划了,而装作配合治疗,只是为了有自由实践它。她买了足够的安眠药,准备睡一个有生以来最好的觉——但就在死之前,一个念头生了出来:她的病害死了她的父母啊,现在又要害她了。
正是这个念头让陈晨咬着牙,从必死之心中挣扎了出来。她觉得自己的父母正在什么地方看着她呢,他们希望她作为一个乐观的人活下去。而为了她父母,陈晨必须这样去做。于是她开始试各种办法:接受新的心理辅导、徒步远行、在空山的寺庙中隐居……最后,陈晨发现最有效的方法居然一点也不玄妙,就是让生活忙碌,越忙越好。于是她冻结了父母留下的全部存款,开始自己谋生。她像一个苦行僧一样工作,当过服务员、清洁工和推销员,一点一点地攒着小钱,终于靠双手开了这家咖啡馆。
此时的陈晨就是一个全新的陈晨了。节节想,自从妈妈生病,她以为自己已经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了,而其实这世上坚强的女孩还多得是呢。
进而,她想要给陈晨的故事续上一个新的结局。
她问过陈晨:“你想不想再见一下李冬林呢?”
陈晨说:“我只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有这句话就够了吧。节节对她点点头,然后告辞出了咖啡馆。
她径直去了邮局,买了信纸,凭着记忆写下陈晨咖啡馆的地址。自己还应该对李冬林说点什么吗?她发现,没什么可说的了。她只加上一句话:
李冬林,到这里找陈晨。
然后在信封上写上李冬林住处的地址。那个小区和门牌号她记得很清楚——毕竟在那里糊里糊涂的经历了女人的第一次痛。现在想想,竟也没什么后悔的,只是觉得既可笑,又感伤。那时候真是年轻啊。
李冬林能接到信吗?他还住不住在那个小区?也许他已经搬家了呢?或者,他就算接到了信,会相信上面说的话吗?一封没有抬头没有落款的信,在他看来有多大的可信度呢?
将信发出去以后,节节竟然心慌起来。但她也只能静静地等待着结果。好在她在成都还有两个礼拜的停留,发的又是航空件,按照正常速度,明天就能到北京。
此后的几天,她每天都会去那条巷子,但不再到陈晨的咖啡馆里去,而是站在一个阴凉的拐角处,向那里面观望。从绿色的窗子里,能清楚地看见陈晨的侧影,她有着清秀的眉眼,还有一只小翘鼻子,看起来真是一个乐观又开朗的姑娘。陈晨静静地朝向屋门坐着,那也是等待着什么人的姿态。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陈晨的咖啡馆里一如既往。有一天,节节在小饭馆一边吃一碗担担面,一边想:自己这是发哪门子痴呀,像个看感情剧看多了的中学生。李冬林“不来”的可能性,要比“来”大多了。因为一封莫名其妙的信,就立刻千里迢迢地赶到这里,这在常人看来的确是不可思议的。而且李冬林这人不是害怕出远门吗?他可能是忧郁症和自闭症的结合体。这么想着,节节就摇头笑了笑。
然而刚笑完,节节就看到了巷子另一头的那个人影。她受了惊吓似的捂了捂胸口,赶紧低下头去。
是李冬林。节节在暗处打量着他:比原来更瘦了,皮肤也黄了,头发也不再精修细剪,而是像乱草一样到处支楞着。他已经不复是当年那个脆弱的小帅哥,变成一个落拓的男人了。毕竟已经快三十了啊。节节不知道李冬林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但通过直觉判断,他过得肯定不好。她想象着他把自己憋在屋里一个月不出门,想象着他酗酒,喝得满屋子都是威士忌瓶子,想象着他为了让心情“high”起来而吸食安他非命——那的确是一种抗抑郁的药物,但一旦过量,也就和吸毒差不多了。
她不惮于想象发生在李冬林身上的一切坏事,因为这样一个前提:无论如何,他已经来了。和陈晨咫尺之遥。她相信陈晨已经摆脱了抑郁症,就像书里说的一样,“涅磐新生”了。她也相信,陈晨有能力帮助那些处于相同困境的人。陈晨最该帮助也最能帮助的,毫无疑问是李冬林。
她看着李冬林背着皮包,慢慢地在巷子里挪动着脚步。他还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纸,看了一眼。就这样,他站在了绿色的咖啡馆门前。
李冬林迟疑了一下,下意识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那一刻,节节真怕他会突然掉头就走——她知道人往往会有这样的心理:对盼望已久、终于到来的事情产生恐惧。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仿佛李冬林正在完成一项无比艰难的任务。
只要跨过这个门槛就好了。同样年近三十的节节,突然有了在中学当拉拉队员的心情。那时要是有个男生来个飞身上篮,女生们就会“啊”的欢叫一声,喊:“加油!”她现在也在为李冬林加油呢。多好笑。
李冬林终于迈上了台阶,拉开门,走进了绿色的咖啡馆。在节节眼里,他那一刻简直像一个刚刚完成一次“绝杀”的篮球明星。
节节笑盈盈地站起来,离开了那条巷子。她已经无须去想象李冬林和陈晨见面的景象了。李冬林为了找陈晨而认识了自己,自己又在多年之后帮他找到了陈晨,这就够了。笑逐颜开的节节在心里想: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宿命吧。人的年岁越大,就越会觉得生活是单调、无聊、毫无疑义的,但事实上,生活还是有它奇妙的地方。能感受到这种奇妙,节节觉得自己很幸运,也觉得生活仍然是值得赞美的。
她给自己灌了满满一大盆“心灵鸡汤”。过去她总觉得,电视上、书上贩卖的那些“心灵鸡汤”,其实都是“头脑砒霜”,只有一个功能,就是把人变成蠢货,但现在她发现,心灵还是需要鸡汤的。只不过不是几个“特能说的人”拍拍脑门制造出来的,而是世人自己熬出来的。
就在节节仰着一张春花似的脸,对整个世界笑的时候,电话响了。是许胜利打来的。
“我妈想我了?”她还沉浸在自己创造的小小的奇迹里呢。
许胜利却一点笑意也没有:“节节,你赶紧回来。你妈的情况有点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