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日入
“老爷,下雨了,我们回吧。”
雨滴一点一点的落下了,看来这雨还是会来的,今日果然是普通的一天,一如既往的下着雨。今日这和以往没有什么差别。唯一有差别的大概只有昨日没有下那场本该下的雨罢。
但是苏侍郎却并未擦拭脸上的雨,因为他觉得这雨有种熟悉的感觉,就像回忆一样,他不想抹去,不想让回忆就这样被冲刷,不想让往日的种种就这样,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流掉。回忆很重,重到一辈子都忘不掉。回忆很轻,轻到只手就可以抹去。
其实这本不是秘密,只是一件事,但是这事变着变着却成了忌讳。因为那时刚呱呱坠地的林公子其实也听到了发生了什么,但是当时听到了却也不可能有任何的印象,毕竟怎么能奢望一岁不到的孩童记得什么呢。也正是因为如此,林公子才能这样活到今日。
当时的林家是整个南国最大的几个商人世家之一,主人没了,官员们当然是想着怎么从一个无知的婴儿手里捞一笔。几乎所有有点权力的官员都参与了这近乎掠夺的瓜分,那些仆人自然是无力抵抗,在这诺大的官僚体系里唯有苏侍郎默默的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无力与整个庞大的官僚体系对抗,不管是当时的他,还是现在的他,抑或是将来的他都不可能有资格站到这个体系的对立面。那种无力感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没有任何想法的放弃。
这人心倒也像阴阳一般,有阴暗也有光亮。
最后是皇上制止了这一切,当然只是在基本上上瓜分完大半家产后才出手的制止。这人心的贪婪竟是连天子都有所的忌惮,怕如果开始就阻止会引发多大的反对浪潮。不过所幸还是给林家留下了些许钱财,剩下的钱财在璃江城也算是一大户了。但是当年的事都被选择的抛弃在了这时光的浩瀚里,连林家的仆人从上到下都换了一遍,参与这件事或者是知道这件事的人都选择了缄口不言,因为只要提及便是和这整个官僚体系为敌。而那个孩子也在皇上的暗中帮助下重新在璃江城落脚,但是周遭的一切早已仿佛和过往的种种一刀两断了。
二十年时间,可以改变什么?可能不能移山填海,可能不可以沧海桑田,但是可以让一个皇上死去,一个皇上登基,可以让一批官员老去,可以让一批官员晋升,可以让拥有记忆的人忘却记忆,可以让不知过往的人快乐的成长。
二十年的梨花还是在那盛开又凋零,二十年的璃江还是在那不停的流淌,二十年的湖水还是那么的波澜不惊。二十年很多东西变了,很多东西也没有变。
日终于是在那天际末端迸发出最后的一丝光亮,然后遁入虚无。月儿,悄悄的爬上了天空。夜,终究是到来了。
深秋的夜雨最是寒冷,苏老爷许是有些累了,便归去了。一行人缓缓的下山,雨一直在下,拍打着这人间,仿佛要将这有些蒙尘的世间再擦拭一边。可是就连这来自天外的雨水,也洗涤不去人间的龌龊啊。
苏小姐独倚在窗台边上,手上拿着是昨日的那瓣花。看着窗外的雨拍打这院中的花。虽是深秋,本还有几朵停在枝头未落的花却也是被这突来的骤雨拍落在院中的小溪流上。花瓣就这样停在小溪的水面上。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处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苏小姐就这样看着院中早已湿透的一切,想起了昨日的那些花儿,那些娇嫩的花儿,它们还好吗?还有那梨树下,落满了花的他,怎么样了?也会像她一样想着她吗?
雨来了,花儿被冲走了,不见了,他呢?还能再相见吗?
手里的这瓣花比起昨日,失去芬芳,也没了娇嫩,终究都是会老去的,都会在这时间的反复迂回中散去。她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大概只有这个是他和她剩下的共同拥有的唯一了吧。
丫鬟坐在房前的屋檐下,脚边是滴答的雨水,眼前是厚厚的雨幕。昨日的种种仿佛穿过这厚重的雨幕而来,在眼前一笔一划的上演着:
他看着也像是一个仆人,他笑的有点呆,但是又有点无邪。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除了他的少爷和茗烟阁的烧鸭。他拿着一壶水,他说是要给少爷的,和丫鬟一样。丫鬟也是受小姐之命去寻水的。可惜丫鬟没怎么出过门,既找不到水,也找不到小姐了。好在他很老实,笑着安慰丫鬟,还递上一块巾给丫鬟抹眼泪。可是当丫鬟擦完才说这也是少爷的。丫鬟差点没羞死,怎么能用男子的私人之物呢?不过好在他带着丫鬟在落花纷飞的林间找寻着小姐的下落,丫鬟的脸也才渐渐转白。
可是小姐怎么也找不到,也不知道去哪了,就连回去的路也逐渐模糊了。就在丫鬟又要落泪时,一头鹿突然越过林间,迈着轻盈欢快的步子。踏着花,在林间散着步,时不时还把鹿角上的落花抖下来。说来也奇怪,这鹿看见人倒也不怕生,非但没有逃开,反而还慢慢走近。
一步,一步,丫鬟瞳孔里的鹿越来越清晰,清晰到整个眼里只有鹿了。丫鬟不自觉的伸出手,摸到了鹿的小脑袋,毛绒绒的,很软很滑。鹿伸出舌头舔了舔丫鬟的手,这舌尖倒是没有毛发的柔顺,但是一股粗糙的粘腻却也让人有些痒痒的异样。这般亲昵的互动倒也是让丫鬟暂时忘了刚刚的忧愁。
但是这烦恼就像橡皮糖,虽然微不足道,但是就是粘着人不放,只要稍微引起人的注意就难免会有些懊恼。但是所幸身旁还有他,一个天真的少年,但是那稚嫩的肩膀看着却像是可以让人依靠。他憨憨的笑却也有如沐春风般的温暖,让人在深秋的密林也有了放心的理由。
鹿朝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慢慢走开了,好像示意跟它走一样,丫鬟愣了一下,没跟上。突然一只温暖的大手讲她有些冰冷的小手包住,拉着她跟着鹿走去。也不知道是因为体温的传递,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丫鬟的脸却又红了起来。不过脚却是没有停下。
花不停的落着,两人的脚步一直跟着鹿,丫鬟原本被拉着的手臂,也渐渐由水平变成了垂直,她俩的肩也逐渐并拢,脚下的步点也逐渐一致。但是手却没有放开过,就像这时光也不曾停止过。
花总会凋落,路也总会走到出口,鹿带着她们走出密林,然后又欢快的跑开了。南门下,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的很长,周遭来来往往的人群也没有将他们冲散,就这样。两个并肩的身影在城门下依偎,愿岁月静好,愿时光就这么停滞。但曲终会有人散,再美的梦境也得醒来,两道身影由依偎变成朝向两边的分离。哪怕是阳光讲影子拉的再长,也拉不住它们的分开,渐行渐远。就这样,两道区别于人群的身影又融入人群。影子也混进了尘世的万千影子里,分不清了。
雨还在下,只不过稀疏了许多,丫鬟的回忆也戛然而止了。只留下那飘散在水中的三两花瓣,在雨中摇曳着。
戌时,将夜
小六虽是被押到衙门里,但所幸的是,事不算重,只是偷看了个丫鬟罢了,加上少爷四下打点,自然是已经没什么事了。不过小六还是不明不白的,虽然自己没什么事,但是好像自己本来就没做什么。唯一错的不过是偷吃了块烧鸭,这难道就要被骂淫贼了吗?
不过所幸是替少爷受过,小六也有补偿,因为少爷内疚。虽然小六无事,但是说句无妄之灾也不为过。所以这时,一盘热腾腾的烧鸭就摆在小六面前。这回小六的眼界也开阔了许多,不仅仅只是局限于某一块了,而是一整盘烧鸭。但是先从哪下手呢?这可真是个难题,咦,那块挺像中午吃的那块的,那就最后吃吧,也算是善始善终了。可是这最后一块决定了,但哪块先开始呢?这也太苦恼了吧!
“嘀咕什么呢?不想吃那我吃了啊!”少爷看小六口水都要滴到桌子上却整个人僵在那里,不知道怎么了。只得出言提醒。
好在效果明显,小六用尽了平生吃奶的劲,对每一块烧鸭进行了剥皮抽筋,如果没有见过小六对烧鸭的鞭挞,就没办法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风卷残云。小六对每一块烧鸭都展现了无与伦比的热爱。
而一旁的少爷却还愁眉苦脸,今儿一天,真的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非但没寻到人,还差点当了淫贼。虽然自己是故意爬墙,但也不是有意窥视人家女子的。还好没有被抓住,不然,今晚得在衙门过夜了。
四下思索还是没有弄明白不过这仙女究竟在哪啊?什么时候这寻人竟是一件这么难的事!
就在少爷一筹莫展时,小六已经扫荡完了最后一块烧鸭,心满意足的砸吧砸吧嘴,然后突然脑子一抽的说了句:
“少爷,您以后可要多爬人家闺女的墙啊!”
满坐寂然,差点没把林少爷跌下椅子。愤懑与生气遍布了整张脸,那小小的脸庞却也是有些不够摆了。罢了罢了,这小六今个也吃了不少苦了,就饶他一回吧。但是又有谁来可怜可怜他啊,一个孤独的相思者。
这城上的灯火开始彻夜通明了起来,街道两旁的店面都亮起了烛火,整个璃江城都被光晕渲染着。如果说白天的光,是有外到内的笼罩,那夜里的光就是由内到外的扩散。苍茫的夜色里,璃江城外的旷野上,两三点的星火在黑暗里忽明忽暗,遥遥坠坠。就好像林少爷和那女子的缘分般,被这周遭的一切,撕扯的支离破碎的。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的声音又在大街小巷响了起来,原来夜又深了。只不过现在的更夫不像是夜半一般孤独,他们的在大街小巷的人潮中穿寻着,声音也没有之前那么响亮了,可能是被人群的嘈杂覆盖了。这璃江城的夜,是不眠的。
林少爷也夹杂在人群当中,望着身旁的热闹,但是好像都与他无关。每个人脸上的笑也慰籍不了他心中的失落。这一天,从东走到南,从南走到西,从西走到北,现在又从北走到东。这璃江城除了皇宫,好像都被他走了个遍,可是这人却明明就在璃江城却寻而不得。失落怅然的他,除了叹气忧伤,还能干些什么呢?想来还是只能叹气。
说白了,这一天,还真就是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一天,没有什么新奇的事情发生,也没有什么悲伤的事情出现。
雨季照常的来临,月亮照常的升起,就连人也是一般的孤独。一个人的夜,是向往灯火阑珊处的热闹,却只能起舞弄清影的寂寥。每每回到那冰冷的屋子,空荡的回响就够勾起他的孤独了。他自幼一个人长大,本以为饱食孤独,也熟悉孤独了,但是没想到有些东西哪怕再是熟悉,也依旧让人恐惧。他渴望融入这个世界,找个朋友也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避着他,除了她。一个从天上来,又回到天上去的她。可能找不到的原因,就是没有到天上去寻找吧。
窗外的灯火,和窗内的烛火,照亮着林少爷眼中的世界,但是却照不亮,他心中的那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