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
林棣刚从街头混完回来,被打扫卫生的奶奶逮个正着,满心不情愿,却又不想违逆奶奶的心意,终于被奶奶拉到社区附近的菩萨庙里。
据说这个庙的菩萨很灵,因此香火鼎盛,香客、游客络绎不绝,这点,那透出庙顶的轻淡烟雾,和飘到庙外的浓浓檀香可以作证。
奶奶说是要拜拜神,给他驱邪,因为奶奶心心念的是——他林棣,好好的一个半大孩子,初中还没毕业,怎么就突然长歪,变成了小混混。
奶奶取过一根硕大的香烛,费劲的点燃,双手稳稳拿在手里,然后念念有词,作揖三次后,再小心地把香烛插在香炉里,虔诚下拜。
就这样,一脸倔强的林棣,站在庙里的供桌旁,旁观着诸多香客,满心叛逆。
从熏黑的房梁可以看出,菩萨庙存在已经有些年头,但庙中的主持与时俱进,让现代化的大红灯光取代了庙里原有的烛光,只留供桌上的香炉依旧香火旺盛,这样一来,不仅极大地减缓了房梁老化的速度,也省了不少更换油灯蜡烛的麻烦事,更减少了可能的火灾隐患,一举多得。
偌大的菩萨雕像端坐在台上,远高于香客的头顶,不论主观还是客观,香客都是在顶礼膜拜。
菩萨们或庄严,或狰狞,或慈祥,辅以高大的门槛,空旷的穹顶,在灯光、烟雾的衬托下,殿中氛围很是让人感觉高深莫测。
香上好了,年迈的奶奶不打算白来一趟,充分利用好每一分每一秒,从头到尾,她都在一边念念有词,一边费劲地对菩萨虔诚磕头。
林棣看着面目高深,又满身扭曲的菩萨,它们干干净净,金光闪闪,再看看自己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随处可见的污渍,感受着那好闻的香火味,烟雾弥漫中,他的思绪似乎也跟着缥缈起来。
无数念头涛生云灭,渐渐地,静静地,他脑海中出现这样一个念头:这个菩萨,不就是奶奶常说的好狗么?
好狗护三邻,这个神像也是在庇护这一方土地不受邪魅侵蚀?
教思想品德的老师常说,人与人之间,最大的不同就是思想的不同,人的改变往往是从独立思考开始的。
菩萨是条好狗。
这个念头一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在他脑海中引发了连锁裂变。
大头症就是这点不好,经常头痛,思绪容易飘,飘远飘近,分不清头痛和思绪哪个是因哪个是果。
感受的是烟雾弥漫,听到的是念念有词,看到的是熙熙攘攘。
人来人往的是人性,高高在上的是菩萨;看似虔诚,其实务实的是香客,好像微笑,实则冷漠的是菩萨。
庙外俗人想要驱邪的时候想到菩萨,和看到老鼠的时候想到猫,无聊的时候撸狗一样。
台上菩萨不管俗人咋想,冷看人间悲欢离合,庄严也好,慈祥也罢,还有狰狞,就摆在那里,随便俗人怎么看,因为俗人看见的,最终的都是他们自身,和菩萨没什么关系。
大家都是这么务实。
天知,地知,人知,菩萨也知。
俗人和菩萨,泾渭分明的两种存在,就这么简单地通过香火烟雾、念叨祈祷联通了起来,各取所需,各得其乐。
林棣目睹这一幕人间喜剧,也开悟了。
从思想品德课上学的唯物主义角度看,菩萨和邪魅是不存在的,俗人驱邪只是求个心里安慰。
与其说心理安慰,不如说菩萨和邪魅都是好狗,是先有菩萨后有邪魅,还是先有邪魅后有菩萨,其实是一回事:俗人需要。
与其说菩萨是条好狗这话不好听,不如说很多人不懂菩萨。菩萨埋在地里,刻在山上,烧成灰烬,菩萨依然在那里,不悲不喜,不增不减。
顺捋下来,具体菩萨存不存在,是男是女,是哪里人,穿金还是抹泥,都是次要的,菩萨还是菩萨,不言不语。
终了,林棣心中升起一个明悟:
菩萨慈悲,金刚怒目,都是佛曰。
菩萨,金刚,佛,谁能分清?谁也说不清,也无需分清、说清。
不论如何,菩萨说了算,言出法随,落地三分,庄严,怒目,慈祥,丰简随心,任君自选。
当人们需要菩萨时,菩萨就出现了,当人们不需要菩萨的时候,菩萨就消失了。
菩萨也不过如此。
所以,佛曰就是人曰。
总结一句话:菩萨是条好狗。
学生做小混混,或许是想显示血气,人不可欺,继而开始欺人,或许是想学别人出风头,其实还是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别人。
小混混远谈不上出人头地,即便做了大混混,人前看似风光,人后没人真正看得起,其实是选择做了狗。混混大都是要听人话的,要不就会饿死,说明大小混混后面有人牵绳。
做人还是做菩萨,做狗还是撸狗,这是个问题。
选择了为人,就选择了风吹雨打,选择做了菩萨,就不能再亲自下场。
只要还在人间,就得守人间的规矩:是生还是灭,是金身还是泥塑,庄严?怒目?慈祥?
只在人之一心。
菩萨庙里的林棣,从顿悟中回过神来,少了几分叛逆自卑,多了几分认真思考,而这,正是俗人照见人心,正是菩萨驱邪的本事。
菩萨难做,难在人心,人之为人,难在做好自己。菩萨和人,一辈子在纠缠,人和心也是一辈子在纠缠,菩萨是条好狗,人心呢?
人生短短几十秋,难得有明悟,反正要经历风吹雨打,为什么不去学心心念的武呢?
从这个傍晚开始,社区里少了个混混,多了个习武之人。甚至在后来,这个习武之人还给武者做了定义,有了明悟的习武之人,就是武者,不再是浑浑噩噩的匹夫之勇。再后来,这个习武之人就传出了社区无敌的名声,在社区里,坐到了和菩萨同样的位置。
林棣苏醒后,认真重新思考了一番前世的明悟,人之一心,放在这个神迹显现的神异世界里,依然成立。
明悟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是明悟背后的独立思考者,独立思考是造就独立人格的必备条件。
福至心灵!
独立人格!
林棣抓住了自身想要借尸还魂成功的关键词:独立人格。
前世的林棣,和少年林棣,分别是两个时空的不同个人,人格必然不同,不同的人自然拥有截然不同的灵魂。
乍一看,这确实是前一次借尸还魂失败的原因,但是,这次失败,只是体现了不同人格对应不同灵魂的差异,在不同人格的个人与个人之间,除了个性,还有共性。
人格是一个人对世间人事物的自我认定和反馈。林棣只要找到不同人之间的人格共性,就有在灵魂层面取得求同存异,从而顺利衔接这个世界的可能。
求同存异!
不难。
正如前世的千手观音,千面如来,菩萨的形象深入人心,不是菩萨和俗人一样喜怒哀乐,而是俗人和菩萨一起喜怒哀乐。
人心复杂,所以菩萨千手,如来千面,就这么简单。
一念通,百念通。
林棣当即就有了清晰的思路。
人死如灯灭,灯灭有余光。
老头选择招魂,其实打的主意就是在余光未消之前,把灯又点亮,如此,人即是险死还生,他的思路没问题,操作和结果有问题。
林棣的思路是利用余光中的共性,先把灯点亮再说,如此,即是借尸还魂,死而复生。正所谓错有错招,就是这么回事,或许不是最好的办法,但能解燃眉之急。
那么,林棣和少年的人格共性在哪里?
少年林棣留下的记忆片段只有几秒,不管前因如何,单从遭遇的结果来看,他死得很憋屈,本来是准备参加成年仪式,拼命搏个前程,这都已经惦记好几年了,却突然横死街头。
表层记忆的背后,可能至少隐藏着诸如:挚爱背叛,或者挚爱被夺,又或者挚爱误会等多种可能,虽然短短的记忆片段,让林棣没法探究背后具体是那种原因,但从他的死来看,无能狂怒这个评价应该是准确的。
无能狂怒确实是一种人格表现,前世林棣是从大头症孤儿走过来的,也曾经有过无能狂怒,比绝大多数人只会更多,不会少,但光这一点,不足以支撑林棣把灯点亮。
思想品德课告诉我们,透过现象看本质,如果能抓住事情的本质,我们都可以是千面如来在眼前,我自真如。
少年在准备参加成年仪式前无能狂怒,主要原因肯定是无力,但在明知这种无力感可能导致屈辱、死亡的情况下,不论如何,他还是来了!
他选择了直面露西亚,不管他是质问还是唾骂,又或是以少爷身份,习惯性地居高临下说了什么,导致的露西亚含怒投石。
至少,他面对了现实!
正如一位大能所言,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单从这点看,少年是位勇士。
至此,两个林棣的人格共性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