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到中秋月圆之时,秦韫玉因未满三月,胎象不稳,便向皇后告了假,并未参加团圆夜宴。待月上枝头时分,扶了苏木往云罗宫西边的一个小园子里赏月。云罗宫本就地处偏僻,西边的这所小园子平日里也并未见有什么人来,只有两三个宫人负责照看园子、修剪花枝。此时加之皇后宫中正在举办晚宴,更没什么动静了。秦韫玉正好图个清静,与苏木慢慢地在园子里走动。
此时凉爽无风,一轮明月圆圆地悬在天上,照的小园子异常明亮。秦韫玉已在云罗宫中闷了几日,见此情景不禁心情大好,道:“几日未出宫来,憋得慌。如今可算是能透口气了。”
苏木笑道:“你这几日吐得厉害,又进不下东西,每天药汤里泡着,哪里就有力气出来走动了。”
“真没想到,有孕竟是如此受罪的事……都说女儿随娘,不知娘当年怀我之时是否也是这般受罪。”秦韫玉停下脚步,抬眼望着天上的月亮,幽幽地叹口气,“我真是想念他们啊。”
中秋这个团圆的节日,对于离人来讲,似乎是一个悲伤的日子。人总是喜聚不喜散,天涯孤苦,伶仃漂泊,哪里才是最终的归宿,是这冷冰冰地宫城吗?
二人一时无语,都驻足抬头看着月亮。“其实,我没想要怀孕的。”秦韫玉看了半晌,突然转头对苏木道,“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苏木皱眉:“如今你有孕在身,不好说这话的。”
“你知道的。我不愿我的孩子流着皇家的血。我只希望我的孩子能远离是非之地,平凡地活过一辈子,不管怎么样,快乐就好。可若是出生于皇家,他以后便会有太多羁绊,背负着太多东西。若是儿子,自不必说。若是女儿,作为天家之女,她也必然承担着其他女子不会承担的东西。”
“可身处后宫,若是没有孩子,日子可就艰难多了。你如今有孕,是天赐的好福气。”
苏木缓缓地开解着秦韫玉,二人继续朝园子深处前进,那里无人,说话方便许多。
“也不知这孩子将来生出来,是福气还是负担?”秦韫玉默默地走了一会,突然问道。
苏木倒是淡定,好整以暇地问:“自然是福气。”
“若是能平安降生也就罢了,”秦韫玉轻轻一哂,“只怕现在这后宫都盯着咱们云罗宫呢。”
“没事的。如今皇上和太后娘娘对你这胎颇为重视,万万不会有什么闪失的。”苏木开解道。秦韫玉初孕,现在除了手足无措便是紧张担忧。
“姐姐,我如今有孕在身,宫里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呢。上次运气好,揪出了茉儿,可惜没能知道幕后主使,但在我看来,她不外乎是皇后或是德妃的人。据我目前所知,其他的女子,不过是萧元怿放在宫中养着的金丝雀罢了,小打小闹的也成不了气候。你说……与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如先下手为强,把潜在的危险除去得好。”
“这话说的太早了,虽说要未雨绸缪,但也不能误伤,何况现下里什么事也没有。你就安心地养胎便是。”
二人止住了话题,沿着小径向云罗宫的方向行去。周遭悄然,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回荡在这清冷的月色之下。
“虽说已经向皇后娘娘告了假,但还是去未央宫请个安吧。”秦韫玉对苏木道。
于是她便回了云罗宫换了一袭略微正式的衣裙,乘了轿撵前往此时正热闹非凡的未央宫。
待宫人进入昭阳殿通传之后,秦韫玉便扶了苏木的手走了进去。当她踏入殿内的那一刻,直接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她并不理会那些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只抬头挺胸地朝萧元怿和裴令仪端坐的地方行去,这一次,太后也在。
秦韫玉行至座前,盈盈拜倒,口中道:“臣妾秦韫玉拜见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臣妾来迟了,还望恕罪。”
萧元怿见秦韫玉愿意来,已是满心欢喜,忙不迭地让她赶紧起身,命人在德妃对面、庆妃之前设了座。秦韫玉本想和盛美人或者萧文沁同桌挤一下,看到萧元怿如此,也不好当众推辞,只得硬着头皮落了座。
这时,坐在上首的太后看着秦韫玉向萧元怿问道:“这便是秦侍郎家的小姐吧?”
萧元怿颔首,恭敬答道:“回母后的话,正是。”
太后的手上缓缓地转着一串佛珠,古井无波地看着秦韫玉,原本热闹的礼乐因秦韫玉的到来而暂停,此时殿里竟是一片鸦雀无声。秦韫玉只低头恍若不觉。过了一会,太后才道:“既然皇帝喜欢,哀家也没什么旁的可说的。秦才人现下有孕,应该好好奖赏才是。”
萧元怿踌躇道:“母后和朕都赐下了许多东西了……”
“那就晋为美人吧。”太后凤眼微闭,似乎有些倦怠,对着下首的众人道,“作为皇帝的女人,你们最重要的便是为我大楚开枝散叶。哀家自是赏罚分明的,若是有了孕,必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后宫的妃嫔们皆俯首答道:“是。”
皇后见太后有些兴意阑珊,忙笑道:“母后说的是。本宫和各位妹妹自当铭记在心。母后难得回宫,本宫特特令人新排了舞蹈供母后观赏。”
说话间,已有一排舞姬鱼贯而入,风流袅娜地立在大殿中间。
太后点点头,“难为你的孝心。”
丝竹声又起,舞姬们开始翩翩起舞,水袖如轻云般划过空中,带动着香风渐起。纤腰曼折,莲步轻移,恍如壁画上飞天的仙女。为首的那名女子更是出挑,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着一袭淡蓝色衣裙,纤纤素手执一柄折扇在空中飞舞,整个人柔软得如同光晕流转的锦缎一般。折扇开合纷飞间露出面容,比之冰山美人德妃多了一分热烈,比之端肃的皇后多了一分妖娆,比之秦韫玉的清秀多了一分英气,自带了一种后宫诸人都没有的气质。秦韫玉本在专心欣赏歌舞,可见到这领舞女子的面庞以后,不禁偷偷看向端坐在上首的帝后二人。裴令仪神色凝重,目光在领舞女子与萧元怿之间逡巡,带着一些无可奈何。而萧元怿,只一味地盯着台下风姿绰约的领舞女子,对于投向自己的几束目光浑然不觉。秦韫玉见此情形,心下已了然,远远地触碰到萧文沁的目光,二人交换了眼色之后,她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吃茶看舞。
一曲舞毕,其余的舞姬行礼之后皆退了出去,仅余领舞的那名女子垂着手亭亭地立在那里。殿内一片寂静,太后闭目养神,手中继续转动着佛珠;裴令仪浅笑着看着萧元怿,其余人则各怀心事,都在等萧元怿发话。
“你的舞姿真是精妙绝伦。”萧元怿看着眼前立着的女子,淡淡道。
“皇上过奖。”女子福了一福,声音如黄鹂般婉转动听。
此时裴令仪轻轻巧巧地接过话头:“这是我母家的堂妹,自幼喜欢跳舞,日夜苦练。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给皇上献上一支舞呢。”
“民女今日能在皇上面前跳舞,已是上天眷顾了。”女子娇羞地低头,摆出一副小女儿的姿态来。
萧元怿瞥了一眼身旁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太后,清了清嗓子,缓缓地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你的舞朕很喜欢,过来帮朕斟杯酒吧。”
此言一出,女子自是喜不自胜,应答以后便向萧元怿案前行去。而下面坐着的各位妃嫔神色各异:德妃依旧冷冷地目送女子走过去,嘴角轻轻地一撇表示不屑,随即又恢复了面无表情。庆妃见识了女子绰约的舞姿和绝美的容貌之后,自知不如其年轻貌美,于是只波澜不惊地吃茶。秦韫玉有孕在身,加之对皇恩不甚在意,倒也还算淡定。萧文沁则惊叹于女子的美貌和身姿,连连赞叹着。余者如盛美人则忧心忡忡,明摆着皇后下了一剂猛药,以后萧元怿的恩宠便更是难得了。
萧元怿对众人的反应皆不以为意,只是用目光扫向了秦韫玉,见她只是默默的垂眼坐在那里,也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接着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皇后,便接过了女子递过来的酒杯,“皇上请慢用。”眼前的女子低眉顺眼地,看着颇为懂事。萧元怿点点头,对着裴令仪不冷不热地道:“皇后这是给朕送了一份大礼啊。”
裴令仪如何听不出萧元怿语气里的不愉快,只恍若未闻地道:“皇上喜欢,臣妾便也心安了。”嘴上虽是这么说,可笼在衣袖里的手已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带来尖锐的疼痛,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保持内心的平静,不让自己失态。这么多年了,原来亲手为所爱之人送上别的女子,竟然是这般酸楚滋味。
此时的昭阳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从看完舞便一直闭目养神的太后一边起身一边发话了:“哀家有些乏了,先回宫了。秦美人,你随哀家来。”一时间,殿内的众人倒是有些诧异,就连李晏如听闻也略微变了脸色,将一束探究的目光投向秦韫玉。而裴令仪也始料未及,太后向来不问后宫之事,对于各个嫔妃的示好也都淡淡的,此时却招呼才第一次见面的秦韫玉随她而去,不知是为了什么。秦韫玉听见太后点名唤她,也是一头雾水,只愣了一下,便起身等着太后行来。却听见萧元怿道:“母后,秦美人有孕,不宜劳累,还是让她回宫休息吧。”
太后已行至秦韫玉身前,秦韫玉乖巧地跟在她身后。太后扶着嬷嬷的胳膊,回身幽幽道:“哀家只是想看看这些年好不容易才有的皇嗣,皇帝在担心什么?”
“儿臣不敢。”萧元怿忙低头行了礼,“恭送母后。”
满屋子的人目送太后和秦韫玉出了昭阳殿。见秦韫玉被太后带走,萧元怿也是放心不下,但又不好忤逆,只得悻悻地坐了下来,却跟失了魂一般,一颗心早就随着秦韫玉走了。连皇后堂妹递上的酒,都只漫不经心地接过,拧着眉不语。殿里的气氛有些微妙,各人皆有自己的心思,一时间便安静得如同冰雕。
终于,还是皇后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笑道:“时辰也不早了,想必皇上也倦了,不如让令倇陪着皇上回宫吧。”
裴令倇,皇后族中同辈里最小的女儿,终于也被裴令仪亲手送入萧元怿的怀中。萧元怿如何不知裴家的心思,皇后诞不下嫡子,但起码宫中要有流着裴家血液的皇子。呵,裴家可真是心急,萧元怿在心里轻笑,面上还是一脸冰霜。他淡淡地点头,揽过裴令倇的肩头,道:“朕还有奏折要批,就不久留了。你们随意。令仪,你好生招呼着。”
虽然萧元怿心中是非常渴望有个嫡子的,也一直愿意和裴令仪一起努力,但如今裴家看秦韫玉有孕,便匆匆将新的女子送入宫中,未免也太草率了些,且不论裴令仪是否情愿,就是他自己,也对裴家插手后宫之事颇有微词,裴家的心也太急切了些。想到这里,萧元怿看着臂弯中的软香红玉,暗暗感叹,好好的女儿家,如今却只能沦为棋子。心下生出一股浅浅的怜惜,开口吩咐王隽道:“裴令倇,封为美人吧。”
裴令倇初初入宫便封了美人,萧元怿已是十分给裴家面子了。又怕新人压了秦韫玉一头,让她无法安心养胎,所以同为美人位分,二人还是以秦韫玉为尊。萧元怿吩咐完,便安心看折子。裴令倇在身旁研墨添香,极尽温柔婉转。
向来只闻新人笑,这团圆的明月夜,又有多少辗转反侧的灵魂,寂寂地聆听着宫墙里每一个声响,眺望着宫墙外每一个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