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秦韫玉出了月子，萧元怿与裴令仪便张罗着为萧文澄举办满月礼，地点便是云罗宫的正殿。由于秦韫玉才出月子，所以满月礼的一应准备都是裴令仪操持的。宫里也许久没有喜事发生，所以这次的满月礼，裴令仪弄得热闹盛大，萧元怿龙心大悦，一再地拉着裴令仪的手表达出她辛苦了的意思，明明是秦韫玉的主场，生生被皇后抢了风头。
盛美人见此，不免有些着急，看着秦韫玉那平和的笑容，忍不住偷偷对她道：“你还笑得出来，今天你才是主角吧。”
秦韫玉知盛美人好意，却也无意去出这个风头，反倒安抚盛美人道：“这后宫里，到底还是以皇后为尊。”
“你辛辛苦苦生下澄儿，如今可是你功劳最大。”盛美人生生替秦韫玉着急。
“澄儿是帝姬，若论功劳，我尚且比不上庆妃娘娘呢。”秦韫玉举杯，与盛美人碰了一下。
两人随便闲话了几句，只听萧元怿道：“玉儿为朕生下文澄，朕深感欣慰，朕已下旨意，晋秦婕妤为昭媛，六月十六行册封礼。”
秦韫玉赶紧起来谢恩，萧元怿又冲着乳母说道：“把澄儿抱过来。”本坐在秦韫玉身后的乳母，马上起身抱着萧文澄准备送到萧元怿身旁，岂料她快要走到之时，突然脚下像是被什么绊倒了一样，身体向前扑去，手中的婴孩也飞了出去。众人一阵惊呼，秦韫玉更是赶紧向萧文澄扑了过去，此时的她满脑子只想着萧文澄的安危。好在萧元怿手疾眼快，见孩子飞了出来，也不管什么旁的，忙起身跨步向前，稳稳地接住了孩子，萧文澄睡得安稳，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睡梦中吮吸着指头。众人皆舒了一口气，秦韫玉奔到萧元怿身旁，查看着他怀中的孩子，苏木也上前来，看看秦韫玉有没有受伤，而乳母踉跄着站了起来，又马上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嘴里念着：“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不是故意的……请皇上降罪……”。
皇后亦是快步向前，问着萧元怿和萧文澄的情况。萧元怿不动声色地回避了裴令仪伸上前的手，拧着眉不语。秦韫玉从萧元怿怀中接过萧文澄，此时唯有亲自抱着，她才能有安全感，她确认了孩子无事，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着，她相信萧元怿会处理好一切。
萧元怿盯着看刚才乳母走过的路，见她摔倒的地方，有几颗小小的珠子，怕是乳母抱着孩子，并未注意到脚下的东西，才踩到珠子上失去平衡滑倒了。萧元怿紧绷的脸这才松弛了些，他对乳母说道：“你先下去吧，这没你的事了。”自己走上前去，从地上将那几颗珠子捡了起来。皇后站在一旁，盯着萧元怿手里的东西，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气，方才萧元怿分明地推开了自己，明显带有愠怒和责备的意思。只听萧元怿唤王隽道：“你看看这殿里的地上还有没有这样的珠子，还有，这珠子的来历，你给朕查清楚。”
王隽答应着，带了小太监们先把地面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众妃皆坐在自己位置上，噤若寒蝉，整个殿里只有脚步声在回荡。王隽带人查看了殿里的每个角落，最后上前回话道：“回皇上，除了这几颗以外，便是方才帝姬乳母与秦昭媛座位之间有几颗，至于来历……这珠子并不是什么稀罕物，怕是不太好查，奴才还得再研究一下。”
萧元怿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王隽便将珠子揣进怀里便退了下去。众人都将目光投向正首的帝后二人。只见萧元怿手中拿着个茶杯把玩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裴令仪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似乎在等着皇帝开口。
殿内一片静默，就连当事人秦韫玉也只抱着孩子静静地坐着，其实此时她的脑中也很混乱。这珠子很小，颜色又与地面一样，若是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来，自打她和乳母坐下之后，周围也来来回回有宫女走动，若是谁不经意将珠子洒落下来，根本也无人看见。秦韫玉探寻的目光一一扫过坐着的众人，裴令仪不必说，仍是那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萧文漪端着茶杯，摆了看戏的姿态；盛美人和江婕妤都用担忧的眼神看着这里；裴令倇的目光在萧元怿身上；而李晏如，嘴角冷冷地撇了一下，又恢复了冰山般的冷淡。
萧元怿的好心情全没了，此时一时半会也查不到什么，他沉默了一会，挥了挥衣袖：“都散了吧。”然后他转头对裴令仪说：“皇后，你随朕回紫宸殿。”等走到秦韫玉面前时，萧元怿停了下来，笃定地承诺道：“朕会给你和澄儿一个说法。”
帝后双双离去，殿里的气氛不免有些尴尬。众人也都告辞，秦韫玉将人都送走，回屋疲倦地靠在榻上。也不知道是谁，非要来这么一出，不会造成实际性的损伤，纯粹是为了给人添堵。秦韫玉用手指揉着太阳穴，真头疼。苏木悄悄走了进来，凑到秦韫玉耳边：“听钱路说，大概是盛美人身边的丫鬟做的。”
“怎么会是她？”秦韫玉一听，坐直了身体，难以置信地问道，“他怎么知道。”
“他瞧见了。当时他站在皇上身边，分明看见盛美人找你说话时，她身边一个小丫头将珠子落到地上。”苏木道。
秦韫玉回忆着盛美人来的时候走过的地点，还有她身后小宫女站的地方，当时殿里喧喧闹闹，珠子落地的声音根本听不见，钱路这个说法倒是极有可能的。“可看仔细了？”
“钱路十分确定。”苏木又道。
“哎……”秦韫玉长长地叹口气，“我本以为盛美人是个没心眼的，到底还是见不得别人生孩子。”
“你打算怎么办？”苏木问道。
“横竖澄儿和我都没事，她那点小伎俩，平白只能给人添堵罢了。杀人放火的事估计也干不出来，不足为惧。以后小心着点便是了。我们要对付的人太多，如何顾得上她呢？”秦韫玉舒展了一下身体，随口又问道：“不知文沁那边有什么消息传过来？还有，之前缀珠的那个事怎么样了？”
“蓁儿已经顺利和公主接头了，不过近来沙加没什么动作，所以蓁儿想着静观其变。至于那个缀珠……她一门心思想进裴府的门，少爷不过去点了她两句，她就照做了，倒是比想象中的容易些，我想……快要听到好消息了。”苏木笑道。
秦韫玉听了这些，心里好受了些，便说道：“这会子我也饿了，你去帮我那些点心来吧。”
窗外的风云骤然变换，又是一场暴雨来袭。雨水将暑气冲刷殆尽，留下的是一整座湿漉漉的皇城。
珠子事件就这样被大雨从人们的印象里洗刷了出去，连秦韫玉都不再提起，萧元怿所给的承诺也终究不了了之，一切仿佛都不曾发生。盛美人来看望秦韫玉时，秦韫玉也如往常一样待她。直到又过了几日，一个消息打破了这心照不宣的宁静。
“裴令倇有孕了。”消息是苏木告诉秦韫玉的，彼时秦韫玉正将萧元怿赐下的那把玉琵琶抱在怀里，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琵琶弦。
“这才清净了没几天……”秦韫玉缓缓地弹一曲《夕阳箫鼓》，一面淡淡地说道。
“裴令倇的孩子，也是裴家的孩子。”苏木提醒着。
秦韫玉闭着眼将曲子弹完，才睁开眼，不疾不徐道：“裴家的孩子，皇后一定会拼命保护吧。”
苏木突然轻嗤一声，说道：“那可未必。”
秦韫玉不解：“怎么讲？”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同样是皇上的后宫，同样是裴家的女子，若是裴令倇先诞下皇子，势必裴家扶植的重心会在裴令倇和皇子身上，那么皇后，便如同弃子了。倘若裴令倇势力壮大，那么皇后的地位必定会动摇。因为对于裴家而言，他们只需要一个姓裴的皇子，至于这皇子的母亲，反正都是裴家正经的女儿，是谁都可以，而且若说是嫡子和庶子的区别，只要裴令仪生不出皇子，以裴家的能力，那么裴令倇的儿子是有机会成为嫡子的。”苏木耐心地给秦韫玉分析道，“我想，对于皇后而言，她最不愿的，便是裴令倇生下皇子了。哪怕是其他人，都好过于裴令倇。”
“若是裴令倇这一胎是皇子，我们的事情也会更难办了。”秦韫玉叹口气。
苏木轻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办法的。”
皇宫中先是秦韫玉诞下帝姬，随即又是裴令倇有孕。萧元怿深感欣慰，重赏了裴令倇，太后知道消息，亦是赏了不少东西。裴令倇一时间春风得意，风头更盛于秦韫玉。源源不断地赏赐和补品流水一般送入裴令倇的宫里，裴令倇何曾受过这样的待遇，不免有些飘飘然。
这日在裴令倇宫中，皇后、秦韫玉、盛美人都在，裴令倇看上去精神不错，招呼着众人。皇后坐在正首，笑道：“你和秦妹妹一个有孕一个刚刚诞下帝姬，如今宫里可算是双喜临门了。”裴令倇今日身着一袭淡蓝色的衣袍，愈发衬得她肤白胜雪，平日里的英气和凌厉也减了几分，多了些柔软和慈爱，她低头笑道：“前几日总觉得疲倦，而且总想吃酸的，本以为是暑热，召了太医来把脉，没想到竟是有了。”
盛美人接话道：“人道是酸儿辣女，莫不会是个小皇子吧。”这话曾经萧文沁也对她说过，当时她说自己喜辣，萧文沁便说自己怀的女胎，可最后她落下的是个男胎，男胎……若是她能成功生下这个孩子，如今后宫里最得意的不应该是她吗？
秦韫玉听出了盛美人语气里的酸意，不做声，借着喝茶的空儿，目光快速从皇后脸上扫过，果然捕捉到了裴令仪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快，裴令仪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喜悦。可嘴里仍笑道：“若是皇子，那可真是大喜事了，皇上必会龙颜大悦。”
裴令倇丝毫不觉：“妹妹也希望是个小皇子呢，这样才能替皇上分忧。”
一句话令其他三个人都不舒服了，秦韫玉倒也罢了，皇后和盛美人各怀心事。皇后怎么也怀不上孩子，而盛美人是成功怀上了，却因意外而落下了个男胎。宫中的女人，都对生育男丁有着莫名的执念。
皇后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是啊，为皇上分忧，是你们的责任。多多诞育子嗣是最重要的。盛妹妹，你也要继续努力才是。你看看秦妹妹……”
盛美人转头看一眼秦韫玉，继而又点头称是：“我们这几个姐妹，年纪都还不大，将来有的是机会的。”
秦韫玉终于忍不住了，口是心非地对盛美人说道：“我们生再多的孩子，不管是皇子还是帝姬，皇上最看重的是皇后娘娘的孩子，我们就算诞下皇子也比不过文漪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呢。再者如今大家接二连三有孕，说不定能为皇后娘娘引来一个小皇子呢。那才是正经。”
裴令仪本就为自己无法有孕而烦心，听得秦韫玉如此说，心里很是受用，她看着秦韫玉，又看向盛美人，目光最后落在裴令倇的肚子上：“无论如何，宫里小孩子多些，热热闹闹的岂不更好？盛妹妹还年轻，将来若是诞下个一子半女，本宫身为嫡母，自当好好教导。”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盛美人一听情势不妙，后悔方才图一时痛快，忙赔笑道：“皇后娘娘若是能亲自教导，臣妾自是感激不尽。”
几个人略坐了一会便各自散了。在裴令倇的宫门口，盛美人自觉无趣，送了皇后和秦韫玉便自己走了。而皇后则邀请秦韫玉去未央宫小坐：“前日里本宫得了幅画，不知妹妹是否有兴趣去赏玩一番？”
秦韫玉自然答应，两人前后坐了轿撵来到未央宫中。
只见皇后那张巨大的书桌上，放着打开了一半的画卷。秦韫玉随裴令仪行至桌前，南星和另一个婢女将画拿起，徐徐展开。只见这画完全铺展开后，大约五六尺长，一尺半宽，所画的乃是一名风华正茂的宫装女子，并无落款。秦韫玉仿佛云里雾里，问道：“敢问娘娘，这画中人是……”
“这是汉昭帝的生母，钩弋夫人赵氏。”裴令仪淡淡道，“不过咱们皇上宅心仁厚，不会做汉武帝那样的事。”
皇后停下来，转过身定定地看着秦韫玉，依旧是那高贵无双的姿态，好像世间万物都在她的掌控之间，她殷红的嘴唇轻轻地吐出一句话：“有些人，其实跟赵氏一样，替皇家完成使命就可以了。”
秦韫玉自然明白皇后的意思，而此时她并不想淌这浑水，她的本意是坐收渔利，正犹豫不决时，皇后已经转回了身子，目光又停留在那幅画上。秦韫玉偷偷转头向不远处的苏木使眼色，见苏木点点头，自己便稍微平静了些，也有了主意。
裴令仪见秦韫玉一声不吭，继续说道：“他日若是成功了，澄儿便算养在本宫膝下了。”这是一个十分诱人的条件，养在皇后身边的帝姬，虽算不上正经嫡出，但也比庶出的尊贵些，这可是旁人求之不得的事。
秦韫玉盈盈拜倒在裴令仪身后，说道：“臣妾，愿为娘娘分忧。”
裴令仪缓缓转身，亲自扶起秦韫玉，脸上的笑容如同春水繁星一般柔和明亮：“这幅画本宫便赐予你了，你可要好生收着。”
秦韫玉点点头，准备告退，却只听裴令仪冰冷的语句在身后响起，仿佛一阵阴风吹过：“若是帝姬，便无需造孽了。”秦韫玉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答应了便出了殿门。
站在未央宫门前长长的走道之上，站在盛夏的烈日之下，站在着高墙的包围之中，秦韫玉前所未有地渴望着自由。苏木带了小宫女上前替她遮去阳光，她却制止了。秦韫玉仰头将脸迎向太阳的方向，闭上眼，说道：“这宫里的阳光多么难得，就不要将它遮住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