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风送王井一行人走时,特地嘱咐明珠:“倘若还不见好,再来便是。哥哥医术,是顶好的。”
明珠温和笑着答:“只愿着这一遭好了才是,下月初只怕不在信州了。”
云风听了急道:“这是要去何处?”
明珠回头望了望车里的王井,见他默许点头,便低声回道:“相爷要到知晏山院去,回信州时已递了帖子,下月初便去了。”
云风闻语惘然若失,双眼微红,语塞良久,缓缓才道:“知晏山院乃是天下第一书院,唐老夫子名满天下,是个不错的地方。知晏山虽不过百里路,但路途艰险,兄长还得多多小心才是。”
信国公府的马车扬长而去,云风却立在门外,久久不肯离去。
“爷,此处风大,快些回去才是。”雀生见云风久立不归,忙跑出来劝他回去。
云风低声问他:“他一个世袭荫封家的公子,还要到学堂里去念书,图什么?”
雀璧在秋风中瑟瑟发抖,摩挲着自己宽厚的膀子道:“王相公生来贵重,也没有个荣华富贵的奔头,想是真爱念书,如今恰有得闲,便去山院求学,也是遂了心愿。”
雀生望了望云风,又道:“王相公自小被当凤凰般的养大,多少人对他寄予厚望,想是他自己都对给自己加了些莫须有的压力,才不辜负这些期盼才是。偏偏又被官家斥责回了信州,李老夫人想来也有责备,这日子本就好不过。便是心比天高,逢此低谷,想是躲到书斋里念书,是最好不过的,一来书中有知心之人,二来可避外俗,三来他日若有回寰之机权当蓄力了。”
云风浅笑:“觅知音,避外俗,等天机,确是个好地方。”
告别王井,回到屋里,谭云风径直走到床边也不更衣换洗就睡到床上,寡言沉默。
一则细细思索王井之求,他已生在这样显赫人家,本该鲜花怒马肆意人生才是,却看他活得却如此艰难。五岁入皇城,八岁侍东宫,外人听着羡慕不已夸他好福气,可是步履艰难处,莫有人识。
二则细细思索自身,他生平最恨经济文章,不好孔孟,也不访道佛。还有一肚子歪理邪说,只爱美词佳曲游戏人间。他不似谭乾,有荣华富贵好名声的奔头,他并不致力于想将谭家打造成名门望族。荣华富贵有何耶?全是枷上锁,凭栏烟。一分钱有一分钱的活法,一万两有一万两的活法。他求得想是要比荣华富贵更多的东西。但,歪理邪说,离经叛道,鲜花怒马,好似也没能给他,他所求的东西。
想着想着,云风噌地起身坐在床上,既如此,他心中便有惑,既然有惑,需得人解才是,他愣地喊了声:“我要上学去!”
雀生忙掌灯进来看:“公子要念书,也得明日起早才是。如今都入了夜,学堂哪里还开门。”
云风摆手,自己穿靴:“那里的学堂教不了我,我要到知晏山去!”
雀生见他就要走,忙拦道:“公子可不是糊涂了,就是要到知晏山去,那书院可是说进就能进的?”
云风闻言,被泼了凉水,方才清醒,却又焦躁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内心筹谋着,若只是个普通的书院便也是了,他若想跟着去念书,就算砸重金,谭乾也舍得。
只是那知晏山院,向来只问学识,不算钱财,偏偏他这些年又不学无术,怎可能到那里念书去,只闷闷想着,又恼自己不学无术乱了前程,又恨自己不能跟着王井一道求学,好有深交。
闷极了,又一股脑栽到床上去,用被子捂着脸。
雀生以为他睡了,便闭上了门,只留着雀璧守夜。
雀璧蹲了半日,见云风不发一言险以为他是病了,忙去问雀生道:“你且看看二爷去,他这样沉默难过当真是头一遭,别弄出病来。”
雀生侧身望屋里看了看,眼珠一转道:“这点事,咱们还真没有法子,不如说明原委请姮姑娘来的是。”说完便跑去鹿韭居去寻谭姮。
谭姮来时,云风仍旧呆呆仰卧躺在床上,怅望床顶。
雀璧端来个软锦杌子放在床边,谭姮顺势坐下嘲笑道:“你既这样舍不得,不如也跟着去好了?”
云风见她来了,瞥眼哼气看了眼雀生,想他定是胡说,自己眼红王井上了知晏山,却不理谭姮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谭姮温笑:“我也不诓你。平日你只鬼精灵得多,如今怎么却自己寻不出法子?且让我指给条路来走走。我上月去拜望刘先生时,闻得他受旧友之托要到知晏山上去讲学。”
云风闻言,大喜过望,忙起身坐在床上,欢喜道:“我听说那知晏山院是最难进的,倘若刘士林肯为我推举!岂不是事半功倍!”
谭姮见他欣喜若狂,讽笑道:“刘先生连你都不肯收,难不成还砸了自己招牌送你去不成?”
云风听了到不生气,越发精神起来,整衣束发拉着谭姮道:“他最疼你的,你与我一同去,若肯为我求情,必定有门路可走。”
谭姮尚来不及提点,夜幕将垂,太晚叨扰只怕不好,就被云风拉出门去。
等到了刘士林家中,果不其然,刘士林已经歇下。
“你老师已歇下了,不如明日再来如何?”闵氏持着白蜡,披着外衣关切道。
云风却不发一言,俯首叩拜退出门去,长跪在屋外。
“这?”闵氏不知所以,疑惑望着谭姮。
谭姮歉然微笑,也退到屋外,跪在谭云风身侧:“此处风大,师母快些回去歇息吧。”
谭姮说完,看了看谭云风,见他眼中闪耀着罕见的认真,又道:“有所求,自然要吃些苦头的。”
闵氏了然一笑,回身朝屋里拿了个蒲团,俯身垫在谭姮膝下,又将衣服披到了她身上:“你是姑娘,跪不得这样寒的地。”说完又看了看云风,便合上了门。
跪到了三更天,谭姮正昏昏欲睡,头重身轻时,觉着眼前有着人影晃了晃,忙打起精神来。再扭头看身边的云风,目光灼灼,双唇紧闭,额有汗珠,鞋袜被露水浸湿,岿然不动仿若塑像。
不多时,屋门拉开,月光映入堂中,清冷光明。
刘士林披着棉袄,坐在蒲团上,面容严肃,良久开口责骂道:“你当初是如何说的?”
谭云风深深叩拜,虽然手脸早冻得僵直剧痛,但心中却烧着团烈火,格外有气血:“学生当日言,不屑功名,不读四书,五经禁锢。此生便是挑粪箍桶,种地放马,也不做那堪人白眼,百无一用的书生。学生知错了。”
刘士林哼骂道:“你倒是狂妄,正经的经史子集没读过几本。你若也是个满腹经纶,遍读百家,超脱之外便也罢了。只看了几本那些个杂书闲谈,倒是以为自己了不得了。反倒是鄙夷起这百家所长,圣贤之学。说不出你这是自作聪明,是迂腐至极,愚蠢至极!”
谭云风眼眶红了一圈,倒不知是被秋霜所冻又或是别有他想,只不反驳依旧俯身叩首悔道:“学生知错了。”
刘士林又骂道:“如今想让我荐你去那知晏山上去念学,我只怕你坏了我的名声。只细思来,那山上也最为庸俗,课堂上就摆你最讨厌的那些《论语》、《孟子》。那山上的学生,也最是自大,自以为是,自以为非,自以为了不得,但也最是庸俗,就盼着恩科春闱,就盼着金榜高悬,金科及第。你即这样猖狂,也好去领教受辱,杀杀你那不可一世的清高。”
说完,只掏出一份书信丢到谭云风跟前,合上了屋门。
谭云风对着冷门又俯身叩拜,才拾起地上的书信,忙收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