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宿舍到校园,米乐必须走20分钟的路程。如果放快脚步,大约15分钟可到。她有整整半个小时的时间,无须太过匆忙,保证不会迟到。然而她思潮起伏,步速时急时缓,总觉得这段路比平日漫长许多。
一路上,她看到几位趁早出来遛狗的老头儿和老妇人,以及三三两两的晨跑者。当这些人和她擦身而过时,依稀还可以嗅到他们的汗味。
在平日,跑步鞋落地以及摩擦地板的声音、跑步者换气的声音、车声、凤声、雨声等等,在她那双敏锐的耳朵里,都可以变成不同的音乐。偶尔她会从这些杂音联想到木吉他、西藏长唢呐、印度西达琴、法国号,甚至木鱼、法磬的鸣响。她会在心里将这些杂音组成早晨的交响曲。但此刻她不敢多想,免得把心思拉得太远收不回来。
忽然,她看到在左侧遛狗的老妇人那条深红色围巾被迅风吹起,在前方飘荡,眼看就要坠落在地上。她马上一个箭步抢身向前,伸手把它接住,回身交到老妇人手中,然后带着和蔼的笑容说:“这阵风太调皮了,竟然用这种方式祝您早安。”
那老妇人从一惊一乍中定过神来,也以笑容回报:“真是感谢,你真好。愿这阵风给你带来美好的一天。祝你好运。”
老妇人那只可爱的小狗也抬起头来,眼睛定定的看着她,好像也在代表主人向她致谢。
她想,如果说狗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那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肯定是它们知道感恩。
其实一点善意换来一声祝福,米乐比她还来得开心。此时此刻,她确实需要多一些美好的祝福来消减她的顾虑。
在费城两年,她总是把自己的功课和生活安排得密不容针,从未想到这座城市也可以让日子过得悠闲写意。这些在晨光中沿街跑步的人所展现的淡定、轻松、自在,让她羡慕不已。他们所散发的能量和毅力,也让她勇气倍增,走起路来也较为起劲。
她告诉自己,一旦论文过关,她也要在清晨换上跑步鞋,带着美美的心情,跑遍费城的大街小巷去寻回两年来失落的时光。
就快走进校园时,一个正在跑步的男生忽然急转弯闪到她跟前,幸好她闪避得快,两人才没撞个正着。
定眼一看,原来是同班同学高松。这个身高超过180公分的男生,全身跑步装,一身都是汗水,还在气喘呼呼,像刚刚铆足全力冲过终点线的长跑健将。他平日气度儒雅,像个精明干练的企业主管,此时却像充氧的运动员,显得格外英挺和爽朗。
“米乐,这么早就赶着去学校干嘛?课程不都结束了吗?”他好奇的问。
“你吓了我一跳!”她瞪了他一眼,带点责备的语气说:“以后千万别来这套,我的三魂七魄都快给你吓跑了!”
他们俩都是投资俱乐部的会员,同属一个投资团队。除了经常在研讨课上辩论问题之外,课余还经常讨论股市动向和商讨投资决定,也不时在聚餐会、招聘会、演讲会等场合碰头。两人可算是接触较为频密的同学,所以米乐也没跟他客气。
高松是个善于观言察色的人,对米乐十分了解,看到她边走边想,跟平日步履轻盈的风格截然不同,就猜到她心里有事。
米乐狠狠瞪着她的眼神,不但没有引起他的不快,反而令他暗自欢喜。这对含蓄如诗的眼神,从她温润如玉的俏脸直射过来,早已让他心魂荡漾。再加上精致的额头,精雕细琢的五官,弧度优美的下颔,富有张力的嘴唇,以及在晨风中轻轻飘起的长发,让他看得着迷。他必须赶紧把自己从遐想中拉回来。
“我看你心事重重,神色不对劲,故意要给你一个猝不及防,让你醒醒脑。你还没回答我,干嘛这时候还往学校跑?”
“柏拉图大清早发短信,找我去谈论文的事。”
“这怎么可能?你不是早早就交上论文了吗?怎么到现在还在赶末班车?”
米乐是那种上课特别认真、交功课又特别勤快的学生,在班上尽人皆知。高松问得她一脸尴尬。
“是的,学期都快结束了,我那苦命的论文还在两万五千里长征呢!”
“有那么可怜吗?可能他只是想问清楚一些细节而已。如有问题,怎么可能到现在才找你去谈话?
“我也是这么想。没关系,是生是死,马上就有答案。”
她打从心里明白,现在是接受事实的时候,该发生的就让它发生吧,最好给个痛快。
“别那么悲观!科恩不是那种心狠手辣的坏人。通常导师都会护着自己的学生,绝不会拿他们来开刀。问题可能出现在其他评审老师身上。”
他只能凭空猜想,说几句安慰的话。
“我也是这么认为,但是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他两位评审老师是谁?”
“约翰森教授和莱顿教授。”
“可不是吗?约翰森还好,莱顿的挑剔是尽人皆知的,论文交到他手里,他不从鸡蛋里挑骨头才怪。但生杀大权在科恩手里,不在于他。别怕!”
搞到要让同学来安慰自己,她觉得羞惭无地,满脸通红。
“万一问题就出现在科恩这边,我岂不是自投罗网?”
高松笑了起来:“这不是非此即彼的问题,科恩应该不会拿你来开玩笑。或许有别的原因耽误了,你别多心。通常评审老师也会要求跟学生碰个面,这很正常。他们一看到你这张吹弹可破的面孔,连心都融化了,怎下得了毒手?”
这句赞美的话,还是无法让米乐轻松下来。她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赞美。
“你在说笑吧?哪有看面孔打分数的道理?”
“谁的论文都可能出毛病,但绝对不是你。如果你都有事,那半数的同学恐怕都过不了关了。”
“没准我的论文踩到老师的尾巴,所以合该受罪。”
“你说得太严重了。”
高松对她向来都是体贴周到,也很了解她的性格,知道再说下去可能就会伤到她的自尊心。
“反正我没别的事,让我陪你走一段,消除你紧张的情绪好吗?”
“不用了,我还要整理思维,想想怎么应付,没心思闲聊。”
这是“白雪魔女”向来的拒绝方式,果断而且干脆。他显然已经见怪不怪,预料她会给出这个标准回答。她那种不需要男生照顾的自信,不知让多少男生英雄气短。
“那你把心放宽,我可要继续跑步了。”米乐点了点头。
但是没跑两步,他就回头对她说:“我半小时后跑步回来,在这里等你吃午饭好吗?”
她那迷蒙的眼神扫了过来,定格在他的脸上。
“还是别等我了,我有压力。万一论文被打回头,我哪有心情吃饭?”
虽然他觉得一张热脸已经贴到冷屁股上,但如果自己这张热脸贴的是米乐的冷屁股,他还是非常乐意的。
经她的眼神这么一扫,他的心好像被电流通过那样抖了一下,几乎无法自持。他那男子汉怜香惜玉的本色随即浮了上来,好想把这个落难的“白雪魔女”抱在怀里抚慰一番。
但他知道这是个荒谬的念头,必须马上打住。
“那就不干扰你了。如果论文过关,发个微信给我,让我也替你高兴。我走了,祝你好运!”
“好的。感谢了!”
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
“你一定会安全过关的。不要忘记,两万五千里长征之后,等待着的还是胜利。”他举起握紧拳头的右臂,表示加油。
“肯定!”她被他逗得笑了起来,露出贝壳般洁白的牙齿。
这句回答便已说明,她虽然外表看来有点怅然若失,其实内心比谁都更有自信。高松也明白,她绝非那种不堪一击的弱女子,他可以放心继续跑步。
碰上高松这个学业上的竞争对手、讨论功课的学友、投资团队的队友,米乐的心更加沉重。看到人家正轻松跑步,而自己却祸福难料,难受得几乎要哭出来。
但是临事自艾自怜并不是她原来的性格。她告诉自己,为了她的尊严,即使是龙潭虎穴她也得闯过去。
她继续赶路,但是心情复杂,想到自己对这个不断向自己释放善意的男生如此冰冷,顿觉有点过意不去。他刚才频频回首的爱慕之情,她又怎么会毫无感觉?
高松是班上最有号召力的帅哥,也是许多女生闲聊时的话题人物。大家都知道他在加州伯克利大学念经济本科,家境不错,听说父亲是国内的房地产发展商。他学习认真,办事牢靠,是许多人心中的偶像。
他来美国比较早,美语讲得比许多中国学生都来得纯正,丝毫没有中国腔,所以在语言和功课两方面都占了很大的优势。
班上有任何活动,一般上都少不了他。因为他组织能力强,社交广,人缘好,还知道向哪些团体伸手要求乐捐经费、赞助场地、借用设施,以减轻举办者的负担。他是校园活动不可或缺的核心人物和积极参与者。
由于他来沃顿就读之前就曾经在纽约上了两年班,见识较广,思想行为也都比一般同学来得成熟稳重,所以他们这伙刚从大学毕业就跑来沃顿上学的中国同学,都把他视为大哥。她和几位中国留学生组织的投资团队“蚂蚁兵团”,就是以他作为中流砥柱。
过去两年来,高松有许多机会可以同她接近,但她总是若即若离,时热时冷。他像大哥关怀小妹那样,嘘寒问暖,呵护备至,米乐都看在眼里,藏在心底。
但是“白雪魔女”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原则,还是一派玉洁冰清尘纤不染的样子,让彼此的友谊适可而止,无法跨前一步。高松感到非常无奈,却拿她没办法。
米乐边走边想,可是想到的都是不该想的,该想的又不知如何想起,不禁暗骂自己:“现在如临大敌,还萦挂这些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事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