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王井在东坡处移栽完秧苗,着一身粗布麻衣披蓑戴笠坐在半山处田埂边钓鱼。
午后犯困正打盹时,听见身后山上窸窸窣窣,山叶摇晃,碎石震动滑落,以为是蛇蚁复苏横行其中,便也不在意。
只是不多时,忽而从天而降滚下一个人来“噗通”砸到稻田之中,王井顿时惊醒。
这背山处常有珍贵药材,不时有些人来摘取换钱,只是这山坡极为陡峭,摘到的人少,摔的人多。
可见又是个贪心卖命的人,活该这一摔。
听见那人发出疼痛哼声,王井掀掀眼皮,瞅瞅田里被溅成的泥人,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道:“我今晨才移好的秧苗,你要赔我。”
谭姮从山崖处滚落时,好在有树枝可拽可抓,又滚到泥塘里摔得不算太重,但也是被唬了一跳。眼前之人不说前来询问救治只顾她压坏了稻苗,心中气恼,想站起身来又觉浑身无力,瘪嘴拍了两拍水出气,恨不得将他秧苗全拔了才好。
王井见“泥人”愤愤,撒气给他的稻苗,好笑地打量了两眼,才看实在了,落下来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王井见她气急败坏的模样,也不像殉情寻死,她眉间镇定若有所思也不像失足而落,那多半……
王井收好鱼竿,脱了蓑衣笠帽上前询问:“能否起身,可有伤到筋骨?”
见谭姮不肯理他,王井心晓她恼他方才不顾生死却只顾这半亩稻田,便用着杉裙擦拭着双手,带着些散漫哄吓之气道:“你若伤了筋骨又与我怄气不肯说与我,那就自己坐在这吧。只是这深山老林中,半日也不见得几个人。你若想着别人来搭救你,那估计得等上些日子咯。”说着便佯装要走回鱼塘边钓鱼。
谭姮知他说的不假眼巴巴看了他两眼,只见是个窄肩清瘦,约莫二十来岁的村夫,说是村夫,模样又生得过于好些,周身又贵气难当。
再细想,此处人迹罕至,他虽刻薄,但也不像狂徒之辈,与他置气得不了什么好处反倒误事,便答应道:“身子无碍,只是脚崴着了。”
王井闻言温笑转身回来,挽起袖口裤脚下到稻田中去,低身蹲到谭姮跟前:“上来,我先背你到屋里修整修整,免得着凉。”
谭姮双颊一红别过脸去愣装出副冷淡脸来,像是极不情愿又推脱不掉。
只是这一瞥倒刚好,见得这背山处原有这样好的景色,半亩稻田半亩鱼塘,放眼过去是几间简陋茅屋,院子里一颗茂密大树结着小红果子,农舍之后几方菜园,豌豆挂枝头,青葱正油油。
走了几步路,王井停下弯腰捡了顶草帽,回手一盖戴到谭姮头上,才又健步朝前走去。
谭姮心中一跳,耳面飞红拉拉草帽边,看着王井鬓角已冒出些细汗来。
虽槐序未至,午后日光仍有几许烫热之感。
谭姮目光闪动,脸红若樱桃。
王井推开左边的茅屋,将谭姮轻放在床上,又去打了些清水拧了帕子给她。
谭姮握着巾帕,看着王井在角落的箱子里翻来翻去。
过了会,只见他拿出几件麻布衣物递给谭姮,道:“这些布料不敌你穿的,但也可一时避体御寒,你且换洗换洗。若是这时节生了病,那可得不偿失。”说毕将门闭上到院中砍柴去了。
谭姮静坐良久,听见院子里动静不断,想是他让自己安心换洗故意弄出动静,便知这人心思细腻。
谭姮打量四壁泥墙茅顶具新,桌椅床铺都干净如洗,想是才住了没多久,又看他刚刚找衣物时极其费劲,看来也不是长居之所。农舍旁虽有半亩田地和鱼塘,却也是新垦的模样。再者,刚刚进屋时,见院子里还在编制篱笆,打桩打到半途,想来是新安居处。
只是那人,言语刻薄冷淡,但举止优雅,气质贵重,方才背她时,脖颈处还散发出青兰之香,更不像是寻常的山野村夫。
正思量中,已经梳洗完毕,就着水盆一看,见自己如今才真真是荆钗布裙,但好似气韵却更加,又想起那句“天然去雕饰”来,心里哼唱时听到敲门声:“姑娘,我给你煮了姜汤来,方便吗?”
谭姮忙坐回床上,应声:“你进来吧。”
王井端着土碗进屋,打开了门窗,将汤递给了谭姮,见她弄脏的衣裙扔成了一堆,又将衣物丢入水盆里端了出去。
谭姮喝下姜汤,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回来,百无聊赖看出窗外时,只见院中临近窗前种着棵绿雾氤氲般的大树,树上红红的果实一簇一簇,一串一串,鲜红欲滴,透着股清甜味。
方才隔得远,没有看清,如今细瞧,原来是棵樱桃树。
谭姮喜上心头,口内生津,搁下碗跛脚跳出屋去,院中不见王井的身影,又没有打樱桃的器具。
四周环顾时,只见木盆处有个坐着的小板凳,便跳脚取来放到树下,垫脚抱住树干,正要勾手摘樱桃时却被人喝住……
“你在做什么?!”王井洗干净脏衣物,想起还没有做晾衣杆,便跑到西面的小竹林里砍了几根,正抱着几跟长竹回到院中,便见着谭姮正爬树摘樱桃,连忙撩了竹子跑上前去,将她抱下树来。
谭姮心虚抿抿嘴唇,目如点漆,清澈明亮幽幽望着王井,委委屈屈低声问道:“不……不能吃吗?”
王井欲言又止,见她渴求,心下一软只温笑着,上去摘了两株递给她:“我是怕你又摔着。”
谭姮接过樱桃欣喜有之,顿觉眼前之人眉清目秀,吃了一颗丝丝蜜糖般甜只觉他慈眉善目。再吃一颗丝丝酸处似青梅清爽,更觉他是菩萨心肠。每多吃一颗,就觉得他好看一点,每吃完一颗,就觉得他可爱一点,等到吃完一株便发现天底下再没有比他好看的人了。
王井晾好衣物,见谭姮在树阴下坐着正吃得开心,虽无粉黛加饰却更显七分气色清丽,三分孩童天真,看来身体确已无恙。
王井忙活了半日,乘着小姑娘心花烂漫,自己也歇息歇息才是,便进厨房取了茶壶和两个茶碗来,又端了个小竹凳也坐到树阴下倒了两碗茶水,递给谭姮一碗,搁在地上一碗。
谭姮接过茶碗低头表谢,莞尔灿烂。
王井昂首笑道:“方才对我可还是恶眼相看,如今要了两株樱桃倒连接碗茶水都要谢我了?”
谭姮故意将水喝得咕咚咕咚假装没有听见他的奚落。
王井见她两颊早已粉红,含笑不再逗她,自己拿了个树枝在地上乱画写字。
谭姮好奇,凑上来看只见地上写了个“國”字,眉眼笑开,道:“公子,可知国字何解?”
王井见她满脸弄才之欲,方才替她清洗泥垢已知她是富贵人家的姑娘,多半有些才华,乐得顺意让她炫耀一番,便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这‘國’字,一个戈,戈在土地中,就是以武力占得土地,两横之间是张口,就是以武力占得土地还不能称为国,还得有个说法,名正言顺,才坐得稳下面这一横。”谭姮边说边画,说完还颇为得意地看了眼王井,见他温笑不语又道,“你可别不信,山医命相卜我也会上一两个呢。”
王井含着笑,饶有兴致问道:“哦,那姑娘精通哪一门?”
谭姮见他有了兴趣越发有精神道:“测字,不如,我给你免费测上一测,也算是报答你那两株樱桃。”
王井哈哈大笑觉得眼前这小姑娘颇为有趣,便道:“好好好,那就测个‘井’字吧。”
谭姮画出井字端详一二,她哪里会什么测字看相。只是她那贴身伺候的丫头花婆,幼时养在个看风水的老人处,学得一身江湖术,现虽才十六,但什么龟壳占卜、算筹看相无一不通。
谭姮自小好奇贪玩,难免要问她学上些许,这测字也是前几日方才学的,便在这里糊弄人来了。
谭姮问道:“先生算什么?”
王井微思半笑道:“就算那个国字。”
谭姮愣神,一个小小的山野之人在地上画出一个国字,要算一个国字,心下纳罕。
王井见她面色凝重问道:“怎么?姑娘不能测吗?”
谭姮扔了树枝笑道:“哪有什么不能测的。井字,两横交错,四通八达,饮水之源,涓涓不断,此乃上上大吉。若算国字,那是万事恒昌。只是……”
“只是什么?”
“两横交错,才得四通八达,也就是说,先生,单枪匹马可成不了,得四路通达才行。”谭姮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王井,“如果是一人,两头相堵,便成‘一’,劳心劳力,到底无功。哪怕两路相走,也只成‘十’字,一个死结罢了。”
王井低头望着泥地上那个“井”字,若有所思,半晌拍拍手起身钻进了东边的厨房,温笑对谭姮道:“快要日落了,我去做饭,吃完饭,送你下山。”
谭姮望着他的背影出神,复又抓了把土抹平了地上的国字和井字,测字相面哪有什么机巧,不过都是些读物识人,揣人心意的术法罢了。
前些日子她听说九国公府的嫡孙因与皇帝龃龉不合,被贬回信州,而九国公府的嫡孙单名“井”字。
王井年少成名,不仅仅因他是九国公府的嫡孙,还因当年为向西虞求和,先帝竟将云掖十六州拱手相送时,他曾在先帝跟前说:“君上割之,吾必收之。”
那年,王井五岁,哲宗感念王太公生九子,子子战死,留他一个独孙便将他接近宫里养育,又见他早慧聪颖便许他同皇子皇孙们一道念书。
市井之人皆知他云掖之志,又赞他有相宰之才,便爱唤他一声“井相”。
这是个还没有做到宰相,却比宰相还出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