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过后,天逐渐热起来。
不几日,谭乾便从临安府归家,还带回了几匹做夏裳的绸子并着几把苏绣扇子分到各房屋里去。
众人谨慎伺候,不敢提丝毫有关若水观之事。
谭乾回府,匆匆吃了顿饭,又到药铺里去点账看货去了,一众内眷倒也松了口气。
这日,孙妈妈和林妈妈正候在贞氏屋外,等她午睡醒了回事。
孙妈妈笑着轻声攀聊:“你说,这几日里,太太是不是有些古怪?”
林妈妈使了眼色,示意她莫要再说,谁知孙妈妈会错意,更加兴奋,手舞足蹈,道:“你也这样想吧。若说呢,往日里太太隔三差五便往若水观跑一阵,打醮烧香、祈福拜神,稀奇古怪什么理由没说过的。嘿,上次姮姑娘落崖后,到如今小半月过去了,太太统管就去了一次,还是带归姐儿去还愿的,奇不奇。”
林妈妈拼命地使眼色,使得眼皮翻跳也止不住孙妈妈滔滔不绝,心灰意冷朝外头挪了半步,以分泾渭。
结果一抬头,看见莺儿歉然打起了帘子,露出贞氏青一阵白一阵的脸。
林妈妈又下意识往后挪了一步。
“太太近日头风,二位有什么事快回了才好。”莺儿瞧了眼林妈妈说道。
林妈妈心领神会上前回道:“端午快到了,给个州府掌柜的礼单外头已经备好了,老爷爷看过了着人采办去了。只是这亲友的,昨儿我比着前几年的录了下来,又添了几家,还要请太太示下。”
说着便将写好的单子递了上去,贞氏一只手撑着额头,一只手接过单子草草翻阅了一遍,道:“这几家倒也添得。只是你们先太太那边的舅婶姑嫂,我不大记得清楚,你要仔细用心,不要漏了。”说完,冷淡抬头瞥了眼够着看的孙妈妈,淡淡道,“你的呢?”
孙妈妈堆着笑道:“容姐儿的那把苏绣扇子,扇柄处的彩坠散了几颗,特来问太太,记得去岁,老爷从西虞带回几个彩色玻璃圆珠,与那几个倒好搭配,不如给了容姐儿。”
贞氏听了,懒眼看她,捂着头搀着莺儿回屋里修养去了。
孙妈妈讶异,揪着林妈妈道:“你看怪吧?这是给还是不给,也没个话?必定是冲了鬼祟了!当请人来瞧瞧得要紧。”
林妈妈摇头叹气,不与她答话,只随她胡想去。
但孙妈妈倒也并未说错,只恨没个与她同论同说的人。
往日贞氏常访若水观,谭乾虽知她自小信道修行,但也难免有些疑虑,先也去过若水观查访倒是个干净的地界,又想着有仆妇随从便也不大约束她,只让她管好内宅便也就过了。
自谭姮落崖后,贞氏带着一小拨人,听说是去若水观大闹了一场,到底闹了没有,倒也无人真眼瞧见。只是说,贞氏如往常一样在静室休息,妙空如往常一样去她身边布道,莺儿如往常一样守在屋外。
但几个伺候的小丫头说,约莫听着了屋里的争吵声,隐约听着,也许是日头渐渐热了有些困倦梦着也不是,但传回府里便成了贞氏带人去砸了若水观。
实则那日,贞氏见了妙空,顿时恨意丛生怪道:“你怎如此歹毒!我只叫你作法收拾,破了邪祟便是!你竟故意将她推下山崖,万一有个闪失!你如何安睡!”
妙空冷笑道:“我自然安睡,又岂是像夫人这般娇柔难安,莫说是她了,就是我亲手血刃了谭府上下,那也是照样咽的下,睡得好!”
贞氏听了,怒火攻心,红着眼指着她道:“你寻仙访道,却是怀着这样的心肠!只不怕入了地狱,她母亲来向你索命敲打!”
妙空“噗”地笑出声来,掩嘴咯咯笑个不停,双脚晃动,像是个六七岁的孩童,瞬地又闭上了嘴静静坐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天真地望着贞氏,悠悠道:“夫人,就算是要入了地狱,咱们也是手牵手一起走的呀,是您让我去做的不是么?难道夫人您的心中,真的就没有动过这样一丝的念头么?
您看着她,不会想起她母亲吗?您看着她,不会想起他父亲娶你不过因为你是御史府的小姐吗?是不是时刻提醒你,高高在上的你,其实不过是被买回来府中当摆设的。
夫人,你渴求那份他父亲对她母亲真挚的感情不是吗?可他根本不爱你,就是换了一家望族的小姐,他还是会奉上十万两黄金,还是会迎娶他人。你在他眼里,就是个名头罢了,是他装体面尊贵的名头。
夫人,这对你,是何等的羞辱,你每时每刻,都生活在耻辱之中啊。”
贞氏心头一颤,避开了妙空的目光,咬牙道:“歹毒!毒蝎!疯子!”说着说着,只觉头痛无比,重影叠叠,猛然落座,宽袖打碎了炕几上的茶杯。
门外的几个小丫头听见屋内一声脆响,从瞌睡中激灵醒来,望了望莺儿。往常屋里也会传来写茶碗碎落的声音,莺儿从不叫她们几个进去收拾,自己也不看,就坐在屋外头做针黹。莺儿摆摆手,几个小丫头便去打了盆水来,瓷碗碎了,贞氏便也差不多要起身了。
只是还未走远,便听见屋里贞氏疼痛的呼喊声。莺儿忙搁下针线,跑进屋里,只见妙空扶着贞氏,悠悠道:“夫人头风发作,还是快些回府歇息才是。”
莺儿扶过贞氏,余光扫了眼榻席,平平整整,没有睡过,狐疑地看了眼妙空倒也不问话便回了府。
晚间谭乾看过阮姨娘,便过到贞氏处用晚膳。
贞氏对谭乾向来不咸不淡,不若阮氏奉承妩媚,但谭乾向来妄图营造出夫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官宦家的家和万事兴之感。因而每月定然要挑几个日子歇在贞氏处,就是要去找阮姨娘也要到贞氏处吃了饭才是。
往日里,他在用膳,贞氏只冷冰冰坐着,毫无感情随便为他布上两道菜。他若歇息,也是面无表情替他宽衣拖鞋。
谭乾倒也习惯了贞氏的冷漠,人都说高嫁低娶,想她官宦人家的小姐偏就下嫁给了个铜板商贾,自然心中不忿瞧他不起,便也由她清高自傲去。
今日进屋里来,莺儿端上了饭席,谭乾也不问话,自坐着便吃起来。才夹了根芦笋,贞氏却挡住了他的手,端起他的碗打开那熬得润白的鱼汤,红酥手带着翠玉镯,大大方方舀了一碗汤,双手端着搁在谭乾跟前:“饭前一口汤,胜过良药方,老爷还是先喝了这鱼汤才是。”
谭乾被贞氏突如其来的低顺,惊得呆若木鸡。
贞氏又挽起袖子,专心致志为谭乾布菜添酒。
那柔顺温和处,颇有大家闺秀之气,她原也是个美人,相貌也不输阮氏。偏偏性情不好,但凡谭乾看她,只见着是张冰面,渐渐地便也不愿看她了,倒忘了她也如此动人。
谭乾心下意外,不知因哪一桩。但贞氏终归是贤妻美妇,笑盈盈端上杯茶水来,再柔情一望,谭乾早酥了半身骨头,云雨恩爱后哪里还计较这诸多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