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回关城的大街上,一辆黑篷马车缓缓行来。
大旱以来,民生凋零。普通百姓家老小糊口尚且困难,遑论养马喂犬。
边关承平日久,军备松弛,军汉们只知固守高墙瞭望尽责而已。
二十年前傲视华州的燕回骑兵已早已被世人遗忘。以至于偌大的边城,已许久不见骏马奔腾。
然而牵着马车走的这匹骏马,却能教人一见不忘。通体白色,无一根杂毛,高大威武似是天将所乘。
马是骏马,连马夫都是一名剑眉星目的英俊少年。少年着玄色劲装,满面焦急,不时扬鞭催促骏马快行。
行人纷纷侧目。如是别人如此轻贱这样一匹骏马,定会被众人骂为暴殄天物。但这样一位少年如此,大家只一眼便打心眼里理解少年。定是有十万火急之事。
马车出城十里后,少年转身掀开帘布,向里面的人问道:“怎样了?”
车内传来一阵老人的咳嗽声:“风仙子鼻息微弱,口唇苍白,需要喝些水才好。”
说完老人又咳嗽起来。
“老豫,你的伤怎么样?”韩铭见老者青黑面皮难掩苍白之色,显然也是伤情危急。
“韩侯,老朽这把年纪,死了也不亏。仙子这般花样年华,必须送到天守阁,天下只有岐庆阳才能救回她的性命。”老汉赫然正是元琛排来监视白芷山师兄妹的武者老豫。
当日辛然屠戮老豫同僚,又被风雨晴舍命一击,念力损耗之余也受了些轻伤。再加上韩铭出其不意回复神智,大惊之下被韩铭数招击败。
韩铭找到一处古井,水面颇深,他取水回来,老豫已佝偻着身子点起篝火。二人烧了些水给风雨晴喝。
韩铭见风雨晴眼睛紧闭,连睫毛都不动一下,肌肤一片冰凉。
她本是个无忧无虑,深得师长宠爱的无邪少女,却为己吃尽苦头,如今更是性命危在旦夕。
“韩侯,仙子对你可是一往情深。我老豫半截入土的人了,还从未见过如此痴情的女子。”老者在一旁感叹道。言不过一语,老豫忽然转过身去,“哇”地一口,吐了一地鲜血。
韩铭连忙过去扶住,老者连连摆手笑道:“傲霜门的那小子下的是死手,老朽是他们掌门的小舅子,好歹也算是他的长辈。真是丧尽天良。”
天色渐暗,韩铭给风雨晴铺好棉被后回到篝火旁,与老豫相对坐谈。
虽与老者初识,但他对风雨晴的关切言之于表,谈笑间尽是善意。所以老豫的话韩铭是愿意信的。
韩铭的记忆只停留在听闻燕回关剧变的前因后果之后被马望山搜魂的片断。通过老豫,他才知一年来,他从武道新秀大燕侯爷变成不文一名的痴傻之人。小师妹不离不弃朝夕服侍带他踏遍白芷山又来到燕回故地。
“韩侯,老朽命不久矣。家门凋零,我又终生未娶,豫家到我这里算是绝了户。”老豫青黑面皮惨白之至,韩铭知他所言不虚,想出言安慰却寻不得一词。
老豫忽然仰头大笑,响彻山谷。他虽只是一名其貌不扬身受重伤的天行武者,这一笑却势若灭世,豪情万丈。
世事到头一场空,哪一位天武者不是天赋绝人之辈。天地间起伏的武道世家,又有哪一个没有煊赫一时过。人之将死,雄心壮志苟且偷生全部化为数声大笑。
“老朽想求韩侯一件事。”老豫大笑后满面落寞,回头殷切地望着韩铭道。
“老伯且讲,韩某能做到便绝不推托。”
“老朽天资有限,但家学却不逊色于世上任何一种功法。家门后继无人,还望韩侯为我豫家传承下去。”
武者只能修一门功法,这是世人皆知的常识。韩铭本想提及,转念一想,自己不修,难道不能将来寻找有机缘之人传授心法神通吗?于是点头答应。
“韩侯可将意念打开,老朽这便将家传绝学奉赠。”
韩铭原以为会是老者随身携带的古籍一类,却不料对方径直要求自己放松意识。虽然被望山搜魂的痛苦还恍如昨日,但韩铭还是毫不迟疑地依言照做。
一个时辰后,韩铭自觉识海中多了一物。
此物似有似无,悬于识海之上,念力一旦触及,便有声音发出。
“这便是我豫家的《希声诀》,望韩侯珍视,千年之后偶有传承,老朽感念九泉。”老者血气似乎又虚弱了几分,气喘吁吁道。
韩铭连忙拜倒在地。天武功法都是先人穷尽数代心血所创,从不轻易予人。
老者连忙扶起。二人又谈了一会儿话,各自守着篝火睡去。
老豫是韩铭当日抱着风雨晴在废园中行走时遇见的。当时他身边一众天武尸首。
老豫凭着数十年的临敌经验,受击之际避开要害,倒地装死逃过一难。饶是如此,以天秀武者的全力一击,天行者也难逃重伤。
辛然临死前已经坦诚自己的师承和目的,韩铭救起老豫后二人一对照,终于明白废园厉鬼的来龙去脉。
杜川将信将疑的韩府至宝真的存在,这是连当年大举南下的冥王鬼母都不曾料到之事。
天下又有谁能想到,大燕天威大将军韩毅府上最被他本人珍视的,却是那么一座矮小简陋的阁楼呢?
韩铭幼时极顽劣,每每顶撞韩父之后,便一人躲到韩府后花园中的阁楼中。母亲寻不见他便会直接到阁楼找他。
起先,只是一座无名的景观阁。后来韩母因为阁楼四周巨木参天,芳草萋萋,便挂了一块门匾“木草阁”。
韩府幕僚参将佣人足有一千之众,即便是在卧室之内,也往往有成群的婢女候命。只有这木草阁,是母子二人唯一可以单独相处之地。
后来韩铭住入凌州,渐渐成人,才发觉儿时躲藏的地方一点都不隐蔽。那些举着火把四周寻他的家将们刻意避开木草阁。幼年的韩铭听着窗外的呼喊声,在母亲怀里得意地笑个不停。
如今想来,定是韩父下令众人只是演戏陪少爷开心,不许真的打搅母子二人。
元木想必也是父亲亲自种在阁楼的书桌下的。
夜空有星月,韩铭梦里有父亲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