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驾马车踏着秋日行走在山道,车厢外面坐着三个人。
“那年荥阳大会,闯王高迎祥忽中奇毒,军中神医判定其毒乃噬人精气神的‘黑风散’!奈何神医虽神,却无计可施,是以闯将李自成便派李过、高杰二将前去拜请传闻能解此毒的‘洛鬼’先生,而我们身上的毒,正是这‘黑风散’。”李慕泠娓娓道。
“黑风散……够毒辣的!”李泳咬牙切齿,他的脸色已好看许多,不似昨夜的苍白不已。
“如此说来,这明皇台一役,好像并无先生什么事呢。”一旁的伙计说道。
“呵呵,你们不会想到,那划船的船夫,正是李某本人。”李慕泠笑道。
“啊?船夫?”李泳一脸惊诧。
“哈哈,我刚还想问,船上不是三个人吗?那船夫哪去了?原来先生你就是那个船夫啊!”伙计雀跃道,
“嗯,没错。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李慕泠问。
“我叫小珑,‘王’字边的珑。”
“小珑,好有灵气的名字。”
“慢着,老哥,你这算是完事了?后来怎样?”李泳插口道。
“对对,后来怎么了?那李过得救了吗?”小珑也连忙抢道。
“哈哈,我想我本就不该跟你们说起这件事。”李慕泠笑道。
“那不成,哪有人讲故事讲一半的?快讲下去,快讲下去。”小珑依依不饶。
“对啊,我也想知道我们的李先生是如何发现端倪的。”李慕泠正欲言又止之际,车厢的门帘被揭起,里面出来一人,半张脸画着黑脸,正是洛鬼先生。
“叶女侠已无大碍,但她动了真气,眼下还在昏厥,马车颠簸,我们得赶快找个歇息的地方。”
“先生救命之恩,李某没齿难忘。”李慕泠抱拳深施一礼。
在一间老客栈的屋顶,李慕泠与洛鬼并立着,脸上皆现惆怅之色。夕阳照在两人的身上,拖着两条长长的影子。
“这个给你。”洛鬼把一本册子递给李慕泠。
“这是?”李慕泠一脸疑问。
“我不能在此多耗时日,这‘黑风散’的破解之法,我已抄写在册子上,你们身上的毒,其毒征虽已退去,但还没完全解除,须按照册中所述,定时医治,方可尽驱毒素。”
“如此宝方?李某岂敢相受?”
“拿着吧,如果可以,我宁愿从未习得此法……”洛鬼把册子塞到李慕泠手中。
李慕泠只得接过册子,抬眼再看洛鬼时,见其面向着天边。晚霞把他的脸染红,怅然若失的神情里,像栖息着数不清的心事。
“这次的敌人是谁?”洛鬼问道。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仲翼吧。”李慕泠淡道。
洛鬼没有回话。可他的神情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很轻的颤抖,让人不易察觉,他叹了一口气。
“继一年前那一面之缘后,今日我们又碰面了。”
洛鬼转过脸去看李慕泠,随即露出一个微笑。他其实分不清,李慕泠说的是指仲翼,还是指他自己。“一年前你是如何得知明皇台上的是仲翼,而不是我?”
“洛水双鬼,本是同门,当年在明皇台一决高下,以争‘洛鬼’之名,结果还是先生高明,是以得号‘洛鬼’,师弟仲翼惜败,出走江湖,却也混了个‘鬼门千户’的名号。先生跟仲翼虽是同门,但依李某所见,仲翼功力远不如先生。”李慕泠道,也露出一个微笑。
“李慕泠啊李慕泠,你太高举我了。”洛鬼说罢,哈哈大笑。
“但李某有一事不太明了。”李慕泠话锋一转。
“你且不用说,我知道你所惑何事。”洛鬼看着天边烂漫的落霞,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像突然想起了某件心事。“你所不明了的,是指食魂鸦的事对吧?”
李慕泠点了点头。
“他们的目标是我。”洛鬼淡道。
“你?”
“没错,知道我行踪的人不多,碰巧你是其中之一。李自成请你助其劫粮,这件事你以为很隐秘?事实上,江湖已有不少人知悉,他们远道而来,目的就是要从你的身上,找到我隐身之处,结果他们也得逞了。”洛鬼说到这里,一脸无奈。
“他们?”
“你知道的。”
李慕泠没有再问。听洛鬼这么一说,原本的杂乱无章,似已有了些许明朗,但他的心,却是沉重的。
“牵累了先生,李某万难辞疚。”
“没所谓啦,这世上有些事,有些人,你注定躲不了。”晚霞落在洛鬼的眼眸,那双给人诡秘之感的眸子,其深处是恐惧?又或是淡然?
夕阳褪色,屋顶上,随着那片淡淡的暗红色渐渐消失,站在李慕泠身旁的洛鬼也已悄然离去。
那里只剩下李慕泠孤单的身影,对着天边,听着夜走来的脚步,一言不发。
“你为何不问问那小子,长臻楼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身后不知何时又站立了一个人,一个纤弱的身影。
李慕泠转过身来,看见叶泠站在了身后。
她的脸色依然苍白得令人心痛,在初降的夜色里,就像一片任风摇曳的树叶。
“你是说小珑?”
“小珑?叫得倒是亲切。”
“嘿,如果你喜欢,我也可以叫你小泠啊。”李慕泠笑道。
叶泠“哼”了一声,坐在了屋顶,望着远方怔怔地出神。
“我觉得我没必要问,因为我相信,我很快就能知道答案。”李慕泠神色忽然严肃起来,眼神变得锐利,看向客栈的门外。
叶泠也看见了,看见十来个官兵正往客栈走来。
十个官兵正押解着一个人,一个身穿青袍,身材瘦削的男人。这个人,竟是长臻楼掌柜的——俞掌柜!
叶泠把手放在剑柄之上,冰冷的目光里,是积存了许久的杀气。
李慕泠却按住了她。
“且勿轻举妄动,晚上再说。”
是夜,月色如水。
十个官兵共住下了五个厢房,其中一间用来关押犯人,十个人轮流看守。
这间厢房在客栈的二楼,正好在李慕泠他们站立的屋顶之下。这天深夜,李慕泠与叶泠再次出现在了屋顶。
在窥探清楚房内的情况后,叶泠的目光落在李慕泠脸上。李慕泠脸色沉着,似正苦思对策。不多时,他转过脸来看着叶泠,但他却没作任何指示,只是脸上微微一惊。
他这表情令叶泠很是感到奇怪,她自不知,在她的身后不远处,屋顶上出现了第三个人的影子。
第三个人。那会是什么人?
李慕泠示意叶泠且勿急着动手。此时叶泠也已察觉,身后不远处那鬼魅般悄然出现的第三个人。她回过脸,一双冰冷的目光向那人影射去。在月光映照之下,只见那人身形曼妙,显然是一个女人!
女人脸上蒙着黑纱,站在屋顶角上一动不动,似乎也正盯着李慕泠与叶泠二人看。
李慕泠想要上前打招呼,那女人却没打算招呼他,突然一个轻跃,从屋顶下方的窗口跃了进去。
这一下倒出乎意料,李慕泠与叶泠不由分说,连忙跟着翻窗而入,而房内的境况,却更是使人始料不及。
只见房内除了首先翻窗入内的女人外,别无他人,官兵不知所踪,受押的俞掌柜也不知所踪。
不好!李慕泠心里暗呼。
此时房外突然火光四起,一阵骚动之后,一大批弓弩手出现在了眼前,把房间里里外外围了个遍。
房内三人情知中计,却只能面面相觑,束手就擒。
深埋于地底,终年不见阳光的地牢,黯淡而阴深。
被困此处,会让人有一种与阳间永隔的感觉。那是一种绝望的感觉,让人恐惧的感觉。
三个人被困在同一间牢房,身上都被锁链缠着,半分不得动弹地并排而立。
叶泠双眼紧闭,安静地倚着墙,身上链条的冷,与她由生俱来的冷融为一体。
“问你一个问题。”李慕泠却说话了,“你是否对我感到好失望?”
隔了半晌,叶泠睁开眼睛,淡道:“没有。”
“我却对自己失望了。”
“你已经尽力了。”
“可惜结局似乎不太尽如人意。”李慕泠黯然道。
“哼,这就是李先生您的能耐?”说这话的,不是叶泠,而是李慕泠身旁一直背对他们而立的女人。
李慕泠一愣,转过脸问:“你认识李某?”
“嘿,阁下一向自诩智谋过人,以为凡事皆在掌心,缘何今日却沦为了阶下囚?”女人嘲讽道。
“还未请教。”李慕泠也不怒,他反而对眼前这个神秘的女人越发感兴趣了。
“想我此等无名之辈,李先生不识也罢。”
“是否智谋过人,稍候再定论也不迟。”牢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三人同时放眼望去。
眼前昏暗之中出现了一个人,手握一把长剑,竟是李泳。
不由分说,李泳打开了牢门,把他们身上的锁链也一并解下。
“外面情况如何?”李慕泠问。
“嘿,不算森严,我才用了三成功力就潜了进来。”李泳轻描淡写地说。
“小珑呢?”
“兄长猜得没错,这里果然便是官兵的一个据点,俞掌柜也被关押在此,小珑正在确定其关押的准确位置,稍候我们会与他会合。”
而一直背对着他们的那女人,此时静静地走出了牢门,往一个方向而去。
“这是什么人?”李泳问。
李慕泠没有回答他的话,他看了一眼叶泠,叶泠有意避开他的目光,并没有与他对视。
“去,找到俞掌柜,按计划行事,我稍候跟你们会合。”说罢,李慕泠转身向那女人的方向追去。
女人走出已有一段距离。在屋顶之上,李慕泠便看出此人武功不差,而且其身段曼妙轻盈,所以施展起轻功来,如一只掠过长夜的鬼魅,一般人难以追上。
李慕泠展开脚下功夫,好不容易才看见了她的身影。
只见她立在了一堵墙头之上,月光落在她的身上,为其妆上一层淡淡的神秘感。
从李慕泠的角度看去,她就像一只停留在墙角上的蝴蝶,一只随风闪动着翅膀的蝴蝶。
“先生为何尾随而来?”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嘿……”那女人冷笑,可笑声却戛然而止。
月色里,突然闪过一道冷光,一支冷箭不知从何而来,正射中了女人。随着一声娇喘,倒在了墙头之上。
李慕泠吃了一惊,抢步上前,跃上墙头。
只见那女人左肩插着一支冷箭,鲜血染红了衣裳。她的脸已复蒙上黑纱,看不见其容貌。而她的一双如水般的眼睛,正流露着楚楚可怜……
冷光忽又至!第二支冷箭正来袭。
冷光划破苍茫月色,撕裂开风声,大有非致人死地不可之势。
察觉到危险,李慕泠抬起头,如利剑般的目光与冷光相迎。划破夜空的冷光,如同鬼神凄厉的呼啸,但在那一瞬里,呼啸声突然被生硬地扭曲,来势汹汹的箭像被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所震慑,忘记了它的使命,箭势顿失,如一片枯叶般凋落。
而夜风忽而躁动,破碎的月光,被风吹得彷徨不安。
李慕泠知道,那个方向的尽头,有一双死神般的眼睛正静静地凝视着他们。他甚至有一种感觉,有一种大战将临的感觉,奇怪的是,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风仍然躁动着,月光不住颤栗。
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
是地牢的方向。放眼望去,但见那个方向火光冲天,人声鼎沸,各种惨叫声,呼喊声,此起彼伏。
被巨响与火光干扰,使得原本躁动不安的风声渐渐平静下来,月光也渐渐恢复了原来的安详,那种大战将至的感觉,也在那一刻,悄然褪去。
知道敌人已离去,李慕泠复又察看了一遍那女人的伤势。他取出一块白手绢,捂在鲜血涌出的地方,手绢顿时被鲜血染红。他本想摘下她的面纱,但他犹豫了,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
“你会后悔的。”女人忍着痛说出一句。
“你到底是谁?”李慕泠终究还是缩回了手。
“你又到底是谁?”女人眼眸的深处,李慕泠始终无法形容,是疑问?是期待?或是忧伤……
翌日。
经过一夜混战,李慕泠等人总算把俞掌柜救出。只是其曾经受官兵的严刑拷打,如今正昏迷未醒,被安置在他们为会合而准备的一艘船的船舱内。
被一同安置的,还有那神秘的女人,她昨夜被冷箭射伤,此刻也正昏迷。
“兄长为何不摘下她的面纱,以一窥其容貌?说不定是认得之人呢。”甲板上,李泳对李慕泠问道。
“也许是因为我怕我真的会后悔吧。”
“也许你不摘才后悔呢。”
“也许吧。”李慕泠心里其实是迷茫的,这一切还得等俞掌柜醒来一问究竟,也许便能理清所有线条。“小珑呢?”
“做饭去了,这小子的厨艺似乎还不赖。”
“小子……呵呵。”李慕泠转过身,望向船尾。
叶泠独自一人立在船尾,望着潺潺水流,陷于沉思当中。
九月的河面上,清风把闷热吹散,一片薄薄的阳光铺在河面,河面波光粼粼。
如果不是身处乱世,这里也不失为是一片乐土,只可惜这世上,也许已不再存在“乐土”二字,有的,只是一个个,被乱世蹂躏的命运。
也不知过了多久,船尾突然传来叶泠的呼喊:“李慕泠!”
李慕泠向船尾的方向望去,一时惊呆!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