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里春水涨了起来。
虽说春雨贵如油，却还是下的那样让人心烦。
雨水从青黑色的瓦上连成珠串，顺着屋檐倾泻而下，下在路上的溅起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水圈，雨越下越大了，道路上形成了小的溪流，雨落下来不再是溅起弹开，而是冒着水泡咕哝一声融进了小溪流。
豆腐店老板的女儿坐在店里长凳上，望着雨幕出神。每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人们心中都企盼着会发生点什么，最终一个又一个漫长让人困倦的春日过去，终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姑娘已然过了豆蔻梢头的年纪，出落得亭亭玉立，在店里也是父亲的好帮手。常有不怀好意的无赖闲来无事便跑来豆腐店找老板唠闲嗑，见姑娘在场便一个劲儿地说着俏皮话，上下打量着姑娘反应。店老板本分老实，一辈子做豆腐勤勤恳恳，妻子生病早年亡故，自己一人拉扯着女儿守着店开门做生意糊口，也并未再续弦，碰到这些店里的无赖总是小心周旋谨慎应对，生怕女儿吃亏受伤。
膝下如今只有这一个女儿，这些年开店张罗生意店小利微，也都仰仗着街坊邻里的照顾，如今身体状况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店老板心里盘算着是该早日为独女谋个好归处了。一个女孩子家要在世上谋生谈何容易呢？又是小门小户之女，不像那些宫城里的贵人们，自打生下便有无尽荣宠和富贵，不愁吃喝衣食无忧，过些日子该找附近的几个年长热心张罗的妇人说说小女的婚事了，看看邻近乡里是否有合适的小伙子。
姑娘隐约是知道父亲心里想法的，自从有无赖来店里纠缠，每逢换季节时父亲的咳嗽便愈发严重，店里闲下来时姑娘便感到父亲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日渐担忧和焦灼。
姑娘从小跟着父亲在店里认得些字能记一些帐，这个豆腐店是店也是家，只要守着店家就不会散。父亲尚在，姑娘就能跟着父亲定定心心地过日子，父亲如若不在了，家也就散了，到时候何去何从呢？
父女俩各自担忧焦灼着，手头的事情却是每日重复做着，一刻也不耽搁。寻常百姓人家都是一样，逆来顺受安分守己，在自己被安排的命运上稳稳当当地走着。
姑娘想到了街坊邻里那些女孩们的命运。小时候一起翻花绳玩着石子泥巴，帮大人们做些琐碎事，再大些学着做女红，条件好些的跟着教书先生认些字读些诗书，最后长到一般年纪无一例外由那些媒人说了一门又一门亲事，家里选个门当户对的择一个良辰吉日嫁过去，为丈夫家延续香火，相夫教子。
染坊的女儿自小容貌出众，乖巧可人，早几年出阁了，丈夫苦读诗书如今高中考取了功名，将来要入朝做官，羡煞一众邻里。染坊主走在路上总是一副红光满面，精神奕奕，连当初说亲的大娘每每再给后来人保举做媒，也免不了要把这桩亲事拿出来大肆宣扬一番。
在县衙里当差的小吏的女儿运气就没那么好了。那个姑娘从小伶牙俐齿，容貌也是上乘，但性格泼辣，见过的人不免摇头，将来的夫婿可是要吃些苦头了。小吏上司的儿子年龄相仿，不知是出于仕途考虑还是真心想为女儿谋个好前程，小吏一门心思将女儿嫁了过去。小吏上司为官清廉，做出的政绩也是有目共睹，谁曾想在教养子女上却是一大败笔。那个公子不思进取，终日放浪，原以为成家以后会有所收敛，却是本性难移。如何能忍这种夫君，小吏女儿也是三天两头哭闹在公婆面前告状，一度要到和离的地步，不知为何最终却还继续过了。现在偶尔看到她，总是肿着眼泡脚步匆匆闷声不语，和出阁前判若两人。
还有那李家的外甥女，王家的最小的孙女儿，各色各样的不同版本的故事每年都在人们的闲聊中流传开来。
豆腐店姑娘看着地上偌大的水花想到了平日里去溪边去池塘浣衣时那些水里的浮萍，自己和那些女孩和将来的女孩的命运就如同这浮萍一样，没有根，漂到哪算哪，漂到肥沃处无忧无虑生长茂盛可人，漂到瘦处苦一生。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气闷，好像有一团蓬松的棉花堵住了胸口。
这个春日这个充满雨水的春天和过去的十几年并无不同呢，重复麻木的劳作，闲暇时纷飞的思绪。听不见命运的回响，每天重复地过活。
傍晚时雨停了，邻居的小孩子们在屋檐下踩着水，欢快地跑来跑去。
姑娘拿着上次大夫开的方子，准备到药铺给父亲抓些药回来，今年春天父亲好像气喘的更厉害了，按着先前的方子吃了些时日总也不见好，这是重新开的新方子，兴许比之前管用。
雨停了在家闷了一天的人们都出来活动下筋骨，小孩嘴里吹的哨子声在干净的空气里来回飘荡。路上的小溪流也止住了，姑娘小心地避着路上的水坑，唯恐打湿弄脏了衣裙。
药铺里老板娘接过姑娘手中的方子，打开不同的抽屉格子，称好分量，装了三包系好麻绳递给姑娘。老板娘眉眼细细弯弯的，眼角眉梢全是温柔，一个典型的水乡女子，声音也轻柔悦耳，药铺老板从外面抱着一个男童走了进来，小孩哇哇哭着，手肘手腕处都沾上了污泥，手掌处也有擦伤。
“让阿娘看看，雨刚停地上湿滑，不能乱跑吧。”老板娘接过男童抱到怀里，用手绢仔细擦了擦男孩身上的污泥，轻声哄了几句，男孩止住了哭声。
豆腐店姑娘取好药走出铺子，回头望了一眼，一家三口站着的画面显得那样稀松平常，心里却升腾起一种期盼，这雨后的空气清新了许多，让人感觉清爽微凉。
父亲的药今晚就回去煎上一副吧，春天来了，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得有生机，都会好起来，父亲的老毛病也是如此吧。
雨水滋润了万物，天一放晴万物便会蓬勃生长，任是谁也拦不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