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老人终于入房安歇。虞龙和小松走进旁边的房子，和衣而卧。次日一早醒来，老人已煮好红薯粥，虞龙谢过，吃过红薯粥，在又放下十几个铜板的时候，才看见桌子正中央，摆放着三个牌位，上书“先夫刘青山之牌位”、“儿刘大牛之牌位”、“儿刘二牛之牌位”，墙上对应贴着三幅画像，当中是位中年百户长，身披战袍，手执长枪，威风凛凛，两边各一年轻士兵，也是英气逼人。虞龙心头一震。
他不由得拉过小松，一齐朝牌位跪拜起来。然后又朝着老人长揖敬礼，道：“未知老人家乃烈士家属，失敬。”
老人本静淡如水，看着眼前这年轻人跪拜、长揖，竟是忍不住悲从中来，泪花暗闪。这么多年来，没有人朝那牌位跪拜过，除了她自己，和她的儿子。她努力克制了一会，平静地道：“二十二年前，先夫与大牛战死沙场。八年前，二牛亦战死。五年前，三牛奔赴前线，至今音讯全无。村人都说战死了，我不信。”
泪水从她那昏浊的眼内坠落，晶莹剔透，在朝阳照射下，散发着锥心的光芒。
虞龙心内一痛。他朝老人道：“老人家，三牛一定会回来的。”老人眼里浮现一丝淡淡的温暖，道：“是的，我们家三牛一定会回来的！”她的人，她的脸，她的眼神，始终望着村口，望着村口那条一直延伸出外的路，望着三牛奔赴前线的方向，望着三牛将要归来的方向。
告辞前，虞龙尽可能地多留下一点铜板给老人，老人也不看那钱，她的心，一直在门外。虞龙走远了，回过头去，老人还站在门口，如雕塑一般。他心中已经铭记，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吉安府清江县刘家庄，刘青山、刘大牛、刘二牛、刘三牛，他们都是国家的英雄。
虞龙和小松沿着道路继续往里走，这里地处平原，少有山峰，田野大多荒芜，少见如江边那样的沃野千里稻谷金黄，偶尔有三两个村庄，也是人烟稀少，多是些老人妇孺，青壮甚少。虞龙叹着气，觉着走下去也没多大意思，便往回走。当出到江边，来到小市集，已过午时。农家又已在收割水稻，地主和小吏又已在催收租税。
虞龙和小松在小饭馆吃着饭，见那地主小吏已在忙着催促运走稻子，他们怕那官兵又来抢呀。官兵真的又来了。地主和小吏们又傻眼了。自然，不仅粮食又是没有，他们又得下田做苦力了。
田野上的稻禾越割越少，道上堆叠的稻谷越来越多。眼见太阳要下山，官兵便要运走粮食。官兵一走，地主又复来，农家还能剩多少？虞龙心中激愤，不禁大踏步走出去，朝那百户长大声道：“百户长大人！感谢百户长保家卫国！所谓天下兴亡，谁都有责任，百姓有义务纳税交粮，但是，你把所有粮食都征收了，百姓何以为生？为官者，当以天下苍生为念，还望百户长大人少征一点军粮，放百姓一条生路！”
百户长正在指挥搬运稻子，见冷不丁冲出这么个不文不武的人，斥喝要他放百姓一条生路，不禁心中恼火，手中长枪一指，喝道：“什么东西！给老子绑喽！”立马有两个士兵扑过来，将虞龙五花大绑起来。
小松赶紧冲过来，却被士兵一脚踹开。虞龙又大声道：“军人保家卫国！就不能欺负百姓！请百户长少征一点军粮，放百姓一条生路！”
正在收割水稻的农户，市集上的人群，还有那些地主、小吏和地痞，都为一下子蹦出来的不怕死的年轻人感到震惊。谁都知道，眼下乱世，官兵是最惹不得的，他们生杀予夺，杀死一个人，就等于捏死一只蚂蚁，一点事儿都没有！农户心底更是感动，这天底下，竟然还有为他们讲话的人，还不顾自己的生死。
所有人都在围观、注目。百户长从未试过有人顶撞他，老羞成怒，气不打一处来，喝道：“老子在前线打仗，要水没水，要粮没粮，那个时候谁放我们一条生路！老子在前线拼死杀敌，脑袋天天拴在裤腰上，你们又在哪里！他奶奶的！来人，给老子砍喽！”
百户长一声令下，士兵立马抽出砍刀。众人倒抽一口冷气。小松大叫一声又扑了上去，口中叫道：“叔，叔！......”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虞龙却并无惧色，高声道：“我功名在身，你们杀我不得！”
就要一刀砍下的士兵，闻言愣了下，迟疑起来。大明律例，有功名的人杀不得，得先革掉功名才能杀。百户长吼道：“什么狗屁功名？”虞龙道：“我是秀才！”百户长哈哈大笑，道：“秀才？老子还以为是什么狗屁功名。军法，懂不？阻碍军事行动，杀无赦！砍喽！”
小松吓得几乎哭出声来！他抱着虞龙，死死不放，口中叫道：“这什么百户长呵，怎么跟刘青山一点都不像呀！”
士兵的大刀已风驰电掣般砍下！小松死不松手，紧闭眼睛！周围众人高声惊呼，看来一刀下去，要死两个人！忽听得“当”一声脆响，士兵的砍刀，已飞出十数丈远。原来，是百户长飞身下马，手中长枪刺出，挑飞了砍刀！
百户长喝问：“你们认得刘青山？”
虞龙见情况突转，知眼前这百户长必认得刘青山，兴许还是战友，遂高声道：“刘青山百户长保家卫国，爱护百姓，战死沙场！他和三个儿子都为国捐躯！家里只剩下个老婆子。他是我大明人人都敬仰的大英雄！”虞龙说这话，满怀豪情，他不过一介书生，却仿佛也是个英雄，正横刀立马，傲视万马千军！
百户长一时黯然。他手抓长枪，竖在身旁，如铁塔般矗立，双眼直视前方，茫然而深邃，也是威风凛凛！他的战袍，旧了，破了，染满尘烟，还有淡淡的，洗也洗不掉的斑斑血迹，风吹如旗，猎猎作响。
刘青山呵，敬爱的百户长！二十二年前，播州都指挥使杨应龙贼反叛，其兵将彪悍，更籍天险，朝廷大军二十余万，分兵八路围剿。其时，自己乃百户长刘青山旗下小兵，追随百户长一路鏖战，克滴泪、三坡、瓦窑坪、石虎，破娄山，至贼死，百户长旗下112人仅存9人。每事急，百户长皆手执长枪，高呼：“吾辈乃属刘綎刘公部，不死战，欲坏‘刘大刀’之名乎？”遂第一个冲向敌阵。
百户长至少救了自己五次吧。反贼那一刀来势多凶猛呀，就从树上跳下，如泰山压顶，若不是百户长长枪挑开，自己早已被一劈两半！
百户长与儿子小兵刘大牛已葬身播州，尸骨无存。如今，自己亦已是百户长矣。去年九月，四川永宁宣抚司奢崇明，借朝廷征调所部援救辽东之机，杀四川巡抚徐可求，反，据重庆，攻合江，破泸州，陷遵义，建国号“大梁”。今年二月，贵州水西宣慰使安邦彦，以援川为名，率军两万至毕节，反，自称“罗甸大王”。
自己去年随部入川，经大小数十余战，麾下伤亡十有六七，现随部撤回江西，粮草匮乏，路途中受命征收，人困马乏中，竟听得刘青山之名。
一晃二十二年呀！如铁塔般矗立、双眼直视前方的百户长，茫然而深邃的眼神里，泪花暗闪。他问：“百户长家属今何在？”
虞龙道：“此处去十余里刘家庄。”
百户长道：“你走吧！”然后下令，“去刘家庄！”
百户长率领他的士兵，押着稻谷走了。虞龙也走了，走向江边客船。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是那样的疲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