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瑞二十年冬,泽王乱,帝崩。
这注定是大祁史上最萧索的一个新年,举国服孝,不见一丝新春的喜庆。两方耗战了近三个月,彼此都已钝兵挫锐、人困马乏,泽王提出休战,希望双方握手言和,并要求双方各派一人于晴湖流霜亭一会,史称——霜亭之会。
那日的天色很好,早晨腾起些许雾气,平静无波的湖面缓缓出现两叶扁舟,慢慢向流霜亭靠近,直至最后相会。
“小棠。”
“阿爹。”
待雾气散去,天又下了点小雪,不大,却很急,很快落了浅浅一层。
两人静坐了一会儿,面前的香茗就已凉透了。
阿棠几次欲张嘴说些什么,可是现在无论说什么在事实面前都显得有些苍白无力了,她不禁想到曾经,像今天这样的晴雪下完,扫雪煎一壶好茶,是再好不过的了。
“优柔寡断可不是小棠的风格啊。”尹岚轻笑。
“阿爹,我……”
尹岚很快打断了她:“小棠这么聪明,或许已经猜到原因了。”
“二十五年前,我在外游历……”
关于他的传说几乎都是从这时开始的,也就是这一年他遇到了命中注定的劫数。是个在山里长大的姑娘,坚韧却不粗野,笑起来有颗小巧的梨窝,若不是她从野兽口中将他救下,哪还有后来名震四海的尹冢宰?
这是命定的缘分,他以为她是附近猎户的女儿,她以为他是在外游历的世家子弟,话本里的爱情不过就在一眼之间,更何况朝夕相处了数月之久,尹岚突然有些不想走了,虽然他的伤在宁儿的悉心照料下早已好了。他想把一切都抛之脑后,就在这山间和他的姑娘做一对平常夫妇,待百年之后寿终正寝,他和他的姑娘同寝一坟,到阴间再做一对**妇。
他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规划完了两人的未来,立马起身开始收拾行李,他要回去找师傅说明一切,正式向师傅辞行,他离开前向宁儿表明了一切,并向她承诺:“三个月,等我三个月!我回来娶你做我尹岚的妻子!”
宁儿羞红了脸,背过身去算是默认了。
其实哪里用的到三个月,不到两个月,尹岚就马不停蹄的赶回来了,他的师傅听完一切什么也没说只是长叹了一声,仿佛早已料到了一切。可是尹岚到底是违背了门规,九九八十一道鞭刑,他一声不吭的受了,然后顶着一身伤又一刻不歇的往回赶。
他没有见到他的姑娘,迎接他的,是一室清冷的月光。
想他习占卜之术算尽天机,却独独算不透这恼人的命运。
他多方打听才终于知道,原来他的姑娘根本不是什么猎户的女儿,他的姑娘本名岑宁儿,是当今户部尚书的女儿,因为是私生女,从小就被养在乡野,就是这样一个不被岑家认可的存在,却在新皇登基准备选秀之际被岑家风风光光地迎了回去。
两个月前的离去,成了尹岚此生最大的遗憾。
知道一切的尹岚又回到了他们曾经住过的木屋里,半个月后他启程去了祁都。
在关于尹冢宰所有的传说里,人们最津津乐道的还是他弱冠之年为了民生社稷入朝为仕,可事实上,弱冠之年,真正让尹岚甘愿伏于朝堂之上的,是一个女人。
“小棠应该猜到了,我书房里的那幅仕女图,就是宁儿,已故的宁妃。”尹岚的声音很淡,淡的仿佛在讲他人的故事。
纵然猜到一些,在完整的真相面前,阿棠却是无措的,她最怕的是父亲在她心中的形象轰然倒塌,那个在海棠树下捡到她的父亲,那个她从小奉为榜样的父亲,是否还是她记忆中的父亲,她来这里,只是为了确定这个,可是现在……
阿棠掩面,泣不成声。
尹岚抿了口茶,回味那凉透的苦涩味道,微笑:“我当上冢宰以后,有时可以远远见她一面,只是远远一面,我就已经很知足了。”即使是彼此相视苦笑的远远一面。
“真是对不起啊,小棠,二十五年前我选择民生社稷是因为她,二十五年后,我选择站在家国百姓的对立面也是因为她。”
“别再叫我阿爹了,不管是作为父亲还是臣子,我都是不配的。”
在阿棠失去意识前,她最后听到的是阿爹略显落寞的声音:“小棠,不要原谅我。”
风溟大陆传奇一生的人,死在了冬日里飘雪的湖中亭里,他死的并不好看,被箭射成了箭篓子,血漫了一地,他的怀里死死护着阿棠。
他算尽天机,却算不透命运,更看不透人心。
死之前,他看着眼前模糊的飞雪,不禁扯了扯嘴角,马上就要见到宁儿了,她该怪他了吧,她把祁泽托付给自己,却被自己教成了一个叛贼。
这可不能怪我啊,他想,那孩子怎么就没继承半点宁儿的品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