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终于从地平线压黑,迟暮的夕阳越拉越近,直到慢慢覆盖允贤手边的药框。似乎是感觉到日光渐衰,择药的动作便慢了一慢。她微微抬头望了望天,似是在埋怨这天黑得这样快,顺手扣住袖口想擦一擦额头溢出的汗。
擦到一半,却被一只手轻轻拦住。
允贤蓦然抬头,朱祁镇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静静低头望着她,唇边一抹笑容,一手举着烛台,一手拉住她,脸上神情很是无奈:“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和从前一样,天黑了也不知道点灯?”
他的侧影被夕阳在地面拉得很长,隐隐约约和她的合在一起,可他的面容却又那么清晰,映在她眼里,带着多年来都别无二致的百般宠溺。这样的神情她看了多少个日夜,又看了多少个四季,却好像永远看不够。
只要看着他,就觉得那么安心,连他生气的样子,取笑她的样子,都仿佛带着浓浓的情意,连让人拒绝,都鼓不起勇气。
允贤微微抬头看着他,仿佛也从他眼里看到了多少年前的那一幕,那个时候别扭的彼此,明明心底藏着最深的思念,却总是互相嘴硬,死也不肯承认那份心意。当年种种,有多少因为无奈,又有多少因为倔强?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这一刻,她终于不必再隐藏自己的心意,还有心底溢出的满满的温暖。
夕阳的余晖轻轻扫过她低垂的眼,却没有藏住她偷偷翘起的嘴角,只听她忽然低笑一声,猛地低头抓了一把草药,便劈头盖脸地往朱祁镇脸上丢去——
药框里的虽只是普通的苏木,这样砸下来却着实把人吓了一跳。朱祁镇下意识伸手一挡,手里握着的灯笼便一下子砸在地上。
红通通的灯笼连着灯杆在地上滚了几圈,里面的烛光几闪,却突然爆出一串火花,紧接着整只灯笼都燃烧起来。
原本因为没了灯笼而渐渐黑下来的夜色,又因为这一刻间的燃烧而乍然亮了起来。火光照亮了允贤微微惊怔的脸庞,她的眼眸漆黑,望着那灯笼,却带着柔软的笑意,似乎是感觉到他的目光,蓦然侧头望过来,便正对上朱祁镇打趣的目光。
她先是一愣,似乎还没明白这‘趣’在哪里,莫名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烧了一只灯笼,自己却看得挺开心。只是没了灯笼,她未捡完的药材怎么办?
却见朱祁镇已经一把拉住她,眉眼弯弯地笑道:“你看,这可不怪我……反正天也已经黑了,草药是择不了了。不如先放着,等明天,我帮你一起择如何?”
他每次这样说,便是又要拉着她出去乱跑,不是忽然心血来潮坐一夜马车去附近的镇子放河灯,就是兴致来了非要出去散步……有一次,他居然拉着她一路从村子里走到了运河那头,整整一夜未归,旁人倒没什么,却把小延曦吓得哭了一夜。
允贤有些后怕地看着他,像是还没淡忘那次闹了好一阵子的别扭,忙耸搭了脸,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我进屋去点着灯就行了……你还是……”可惜她话才说到一半,却已经被朱祁镇一手拉着,大步跑出了院门。
村子里的天黑得很早,此时又是冬初,到了夜里,风总是很大。她被朱祁镇一路拉出门,却只见门前两盏灯笼幽幽地晃荡着,照亮了寸尺之地,还有夜色里突如其来的两声马蹄声。
“啊……朱祁镇!”马蹄声还在耳边回荡,她却只觉得身子一轻,便突然之间被人拦腰抱了起来。惊吓之间还没回神,便听那人微暖的呼吸轻轻吐在她耳边:“傻丫头,你怕什么。”
他的声音满是戏谑,像是故意吓她一般。允贤紧闭着眼伸手在身下摸了摸,只觉得触手柔软光滑,还在微微晃动着,似乎并不是在半空中,而是已经到了马背上。这才慢慢睁开眼,见自己正紧紧抓着马背上的鬃毛,不禁有些后怕地瞪了朱祁镇一眼:“你怎么总是吓我!大半夜的弄匹马来做什么!”
枣红马像是不满意允贤对它“一匹马”的称呼,用力打了两个响鼻,马蹄来回走了两步,就要开始嘶鸣。
朱祁镇忙一把拉住马缰,隔着允贤伸手轻轻拍了拍马鬃,附耳朝允贤笑道:“你只怪我半夜弄来一匹马,可知道这匹马是怎么来的?”他说着,也没想等她的回答,只是握着她的手轻轻摸了摸马鬃,柔声笑道:“这是师太前几日特意吩咐人送来的胭脂马,是今年也先进贡大明的贡礼中最好的一匹马,也是唯一一匹胭脂马。”他的话音一顿,自己倒先笑起来,“师太说,这是脱不花自小养大的胭脂马,特意送给曦儿做周岁生辰礼物的。只是一路耽搁,又被深儿借去了一阵子,这才耽搁了这么久才到我手里……”
“脱不花?”允贤眼眸一亮,也想起那年觐见,脱不花临走前哀怨又委屈的眼神,虽说是不满,却还是依依不舍地拉着她一路道别,好像这辈子便再也见不到了一样。
转眼又是几年过往,她却感觉已经好多年,竟有些想念脱不花了。
朱祁镇像是感觉到她的心思,不禁一挑眉梢,不动声色地用力将她搂紧了些:“你若是想见脱不花,等曦儿过几日向学堂告假,我们就一起去草原看看,好不好?”
“真的?”允贤蓦然睁大眸扭头看向他,像是不敢置信自己还有走出大明的机会。虽然这样平淡的日子已经很幸福,但有时,她还是会怀念那年草原上生死相依的亲近,想念那些同生共死的兄弟情义,还有所有人一致的信念。
只是瓦剌虽是大明属国,但朱祁镇毕竟已经是“已死之人”,这样大张旗鼓跑去瓦剌,莫说也先,恐怕消息传回大明,会把不少文武大臣吓得半夜从床上跳起来吧?
她的心思虽是女子多愁,又何尝不是朱祁镇这些年来最想重温的记忆?过往虽残酷,却总是有得有失,那些情意弥足珍贵,是多少时光也无法磨灭的。
何况他与也先早有盟约,以也先的能力,即使他真的堂堂正正出现在瓦剌,也不会再平地起风波了。
他微微一笑,带着些讨好地在她耳边蹭了蹭,软声道:“你想去,我们便去。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难道还有我不敢奉陪的么?”
允贤还未答话,却只见朱祁镇用力一扬马鞭,胭脂马便如风一般奔向了前方沉沉的夜色。允贤担心曦儿,又怕这马跑得太快。她向来与马无缘,从小到大只要是骑马、坐马车,总是要受一番磨难,如今这马跑得这么快,简直要把她的心颠出了胸口,只是尖叫:“朱祁镇!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不放。”
“你放我下来……”她拼命挣扎,“曦儿还在屋里,你怎么忍心……”
朱祁镇却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促狭一笑道:“放心,曦儿有如香和师太照顾,不会有事的。”
允贤顿时瞪大了眼,目瞪口呆道:“你居然连师太都叫来了?我怎么没看见……你早有预谋,大半夜的要带我去哪里?!”
却听那人低低一笑,抱住她的手微微收紧,迎着夜色轻轻贴近了她的脸颊:“带你去看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