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光还未穿透云层,天光昏暗,照着朱祁钰龙袍加身的模样,反而更显得冠冕堂皇。
他微眯着双眼,目光定格在站在宫门前的杭氏身上,话却是对着长廊尽头已经快要消失的朱祁镇:“朕昨夜不知为何倍感难眠,又十分思念贵妃,是以一早过来探望,却不料竟在这里撞见皇兄……”唇边微微勾起一抹冷笑,扭头朝身边的小马子冷冷道,“太上皇久居南宫养病,却深更半夜误闯了万安宫,你们这些下人是怎么伺候的……居然让太上皇一个人跑了出来?!”话音落下,已是隐带盛怒,只偏偏不发作,像是想等着看朱祁镇作何反应。
他这话说得虽婉转,在场却没有听不出其中深意的人。
整座皇宫的人都知道太上皇明面上是在南宫静居思过,实则却被皇上监视软禁起来。如今朱祁镇居然靠一己之力逃出了南宫,恐怕不仅是看守南宫的人要倒霉,就连万安宫这里也会受到莫大的牵连……
小马子垂首站在一边,抬头看看皇上盛怒阴狠的脸色,又斜眼看了看贵妃淡漠冰冷的神色。如今的皇上已不是昔日温和善良的王爷,贵妃也不再是当日与王爷情深意切的女官,他踌躇半晌,又觉得心生悲凉,只得诺诺道:“都是奴才管教不严,待奴才下去定好好严惩这些奴才们……”
朱祁镇本已经走到长廊尽头,闻言就要往回走,绿香的身影却遮挡在他身后,死死拉着他的衣袖低声道:“太上皇,不可。您现在回去,只会让贵妃娘娘更难做……”
他眸光微震,顺势望向站在门前的允贤。只是两人相隔距离太远,他看不清允贤的表情,只能分辨出她似乎轻轻摇了摇头。
今日朱祁钰来得如此巧,显然是早已计划好的。说不定从昨夜绿香带着朱祁镇进了万安宫,就有人向他通风报信,目的就是为了打探他们二人是否真的有私情。
允贤微微抿唇,眼中的泪光柔和都渐渐转淡——她敢肯定,若是昨夜她和朱祁镇真的做出什么越矩之事,今日御林军的刀便会直接架在她和朱祁镇脖子上了。
许是见朱祁镇久久没有反应,朱祁钰脸色更沉,却不说话。只缓缓向前两步,撩袍走到允贤身边,微微低头看着她,眼里像是带着一抹笑意,温柔缱绻:“允贤,昨日是朕做错了,今天一早朕就来向你道歉,你能原谅朕吗?”
允贤微微抬眸看着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现在三人之间已是骑虎难下,以祁钰的性子,若是朱祁镇继续留在这里,祁钰绝不会放过他。她很清楚,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让朱祁镇先离开,一旦回了南宫,虽然囚禁难免,有满朝大臣在,他也不敢明着动太上皇。
而现在这里还能帮他的人,只有她自己。
见她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朱祁钰又是一笑,顺势伸手揽住她的肩,心下也有些满足。只是不过片刻,便似感觉到怀中人冷漠的疏离,神色微微一冷,却不发作,只笑着抬手撩开她耳边的一缕落发:“允贤,再怎么说……你我也是夫妻,这种闺房之事,还是不要让外人见到了吧?”
允贤闻言,眼睫微微一颤,他的话外之音已经很清楚——你想要朱祁镇好好走出这里回到南宫,就不要再拒绝朕的要求。
自登上皇位之后,他早已习惯这皇宫中人人对他俯首称臣,也早已不是当年视情爱高于一切的王爷。若说这宫中还有谁能让他无可奈何,除了一个允贤,也再找不出别的人,但即便是允贤,有些事,也不能由着她耍性子。
他更加不担心的是,即便此刻放了朱祁镇,他也不着急——太上皇久居南宫,足不出户,若要报复他,也不差这几日。
两人各怀心事,也各有算计,却谁也没有戳破这层遮羞的面纱。允贤看他良久,忽然微一勾唇,淡漠笑道:“臣妾谨遵圣意。”
“太上皇,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绿香见状,知道娘娘已经稳住皇上,忙拉住朱祁镇大步向外走。
可等快出万安宫时,朱祁镇却忽然猛地停了下来。
绿香又急又困惑地扭头看他,只见朱祁镇面沉如水,目光紧凝在朱祁钰揽着允贤走进万安宫的背影上,唇抿得很紧。
“太上皇……”绿香伸手想拉他,却见他忽然一咬牙,转身大步跑向了万安宫!
“太上皇!”绿香再想叫已经来不及,这时小马子正要关门,却被朱祁镇猛地将门撞开,宫门反打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殿内的两人同时回过头来,朱祁镇已经狠狠一拳揍在了朱祁钰脸上。
“皇上!”小马子不由惊呼,忙挥手就要叫御林军。
朱祁钰轻轻伸手拦下,一手抚着嘴角的伤口,眉眼斜挑望向朱祁镇,眼角带着淡淡寒意:“皇兄,朕已不追究你夜闯万安宫之罪,怎么你在南宫思过这么久,还是如此大的火气?”
小马子早已领旨关上了房门,一时间万安宫内一片寂静,只剩下燃了一夜星火迷离的烛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允贤先是一惊,随即微微皱眉,目光扫过朱祁镇,轻轻摇了摇头——无论如何,现在不是好胜斗勇的时候,朱祁镇本就身份尴尬,加上冲撞圣上一罪,恐怕南宫今后的日子就要更不好过了……她实在不愿这宫里唯一一个真心对她的人再因她而受到伤害,何况这个人还是她那么在意的人。
然而朱祁镇既然决定回来,就没想过再回去。他只是冷冷看着朱祁钰,脸上是毫不遮掩的怒气和愤恨:“朱祁钰,这一拳是代允贤打的!”他说着,又是一拳重重打在朱祁钰侧脸,“这一拳,是你薄待朕的妻儿该得的!”
一连两拳,拳拳狠手,朱祁钰半张脸都已经通红,整个人向旁边歪了歪,退后两步,伸手扶住了桌沿。
他却毫不在意,只轻轻抬起一只手擦掉嘴角溢出的血丝,望向朱祁镇的目光猛地一沉,也是一拳用力挥了过去:“朱祁镇,你混蛋!”
朱祁镇一拳挨在嘴角,只觉侧脸一麻,不由伸舌舔了舔嘴角的伤口,冷笑一声:“原来你还知道疼……我还以为,你早已经不知道良心二字怎么写了!”
“良心?”朱祁钰面带嘲讽,猛地冲上前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几乎是怒目欲呲地恶狠狠道,“你还敢跟朕讲良心?!枉朕把你当好兄弟好大哥,你勾引允贤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的良心在哪里?!你丢下妻儿深夜出宫与别的女人私会的时候,你的良心又在哪里?!”他的话句句诛心,不仅割在朱祁镇心上,更是割在允贤心上。
朱祁镇满是怒火的目光微微一滞,脸色一下子难看至极。他无声地颤抖着唇,仿佛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踉跄着就要向后退。奈何朱祁钰仍然死死抓着他的衣领,目光如剑逼视着他,像是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上一次,他可以问心无愧地反驳他,自己连天下都可以给他,只求他好好待允贤。可这一次,当他不顾宫规深夜进了万安宫,当他丝毫没有想起自己还在南宫里的皇后时,似乎忽然再没有借口了。
没错,他确实是个混蛋,他不该爱上不该爱的人,更不该辜负爱他的人。可这世间,又有多少爱,是可以按该不该区分的呢?
他深深注视着眼前与曾经大不相同的弟弟,注视了许久,忽然一勾唇角,低声笑起来:“你说得没错,我是混蛋,我是对不起锦鸾,对不起你,我是不该对允贤有非分之想!”他的声音越来越锋利,甚至是不顾一切地嘶吼出来,“可就算我有一千一万的错……允贤她没有错啊!”
朱祁钰神色一震,猛地仰头望向朱祁镇。
只听他微微笑着,像是自嘲,又像是绝望一般,一字一句慢慢地道:“从头到尾,允贤从没有给过我机会……不论是在这紫禁城里,还是在瓦剌;不论朕是皇帝,还是太上皇……她都没有接受过朕,从来没有……”
“那时我们在瓦剌历经生死,几次都是从刀尖上活下来的,我多么想,多么想她能对我说一句心里有我,哪怕只有一句……可就算是到了要死的时候,她心里记着的人还是只有你!”他仿佛陷入了那段让人幸福又绝望的回忆里,整个人看上去脸色发白,目光空洞,却又似藏着无尽歇斯底里的怒火与绝望,“朱祁钰,你可以从我手上夺走天下,也可以用尽一切手段报复我!可是允贤……她有什么错?!她是我们之间最无辜的人,你怎么忍心那么对她!”
他的话字字铿锵,终于如重石敲在朱祁钰的心上,让他握住朱祁镇衣领的手猛地松开——这段时间,他像是入了魔障一般,整日只要想起他们二人曾经生死相依的模样,便像疯了一样什么也顾不得……即便知道这占有只会让允贤离他越来越远,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刺激她,伤害她,让她和自己一样痛彻心扉!
然而到头来,他毁掉的,究竟是允贤,还是他们之间原本美好的爱情?
门外的天色,已渐渐明亮,只是这晨光再亮,却穿不透殿内这片无声的寂静。
唯有一滴泪水,无声地落到地上。
允贤脸色惨白,只觉心头剧痛,那疼痛从心口不断上涌,里头翻涌着他决绝的话,还有他不顾一切也要守护她的心意……他把自己放得越卑微,她的疼痛便越来越深,直到穿破她的心,像要将这令人窒息的悲哀狠狠撕破。
良久,她紧紧攥住十指,唇瓣微颤,目光却透着无比的决绝和冰冷:“够了。”
朱祁钰猛地转头看她,却只见到女子一双含着泪水低垂的眼,还有苍白的毫无血色的冰冷脸孔:“皇上,我累了,想休息了。”她说完,不等对方回应,已一步一步慢慢穿过大殿,隐没在珠帘那头。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纵然有再多可以争辩的事情,最后终究是一言不发。很多事情走到这一步,她已经没有辩解的余地——他宁愿将自己的感情狠狠踩在地上,也要维护她在这宫里平平安安做她的贵妃,她的女官……若这是他的心愿,她又如何能再辩解一句话。
她的背影挺拔而坚强,一如她初初进宫来时的模样。只留下珍珠挂帘在她身后噼里啪啦地响着,像是在替她抗拒这帘外的一切。
朱祁钰望着那珠帘,他清楚地看见她淡漠的神情,可却看不清她的泪水究竟是因为委屈,还是失望。他只是一直看着她,好像忽然间觉得,这个他深爱已久的女人无比陌生。
沉默良久,才猛抽一口气,再也不看朱祁镇,甩袖向外走去:“小马子,送太上皇回南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