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暮色来得格外晚,直过卯时,天才压黑。四合寂静里,允贤正低头仔细将竹架上的药材分类标记,月光映着她平静的侧脸,光线逐渐昏暗,一如重逢过后忽如其来的陌生。
她抬手揉了揉酸痛的双眼,随手挑出一把黄连来。
却见夜色里倏忽亮起一抹烛火,昏暗里,却是朱祁镇举着烛台快步走近,不由分说将允贤揉眼的手拉下,紧紧攥在掌心:“明知道天黑,怎么不点灯?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么?”
允贤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从他手里抽出手来:“习惯了一个人,就时常忘了点灯。”她抬头看了看如漆夜色,又看了看竹框里没整理完的药材,不由蹙眉,“眼看要入冬了,往后天黑得更早,今天的药若理不完,明日看诊又要不方便。”再看烛光里朱祁镇蹙着眉的模样,不禁笑道,“倒是委屈了你,难得来看我一趟,却要在这里站着。”
“允贤。”朱祁镇沉默着凝视她。烛光里她神色自如,笑着看他,眉眼一如往常,仿佛午后那场久别的重逢,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朕有个问题很想问你。”
她抬头看他,微微笑道:“什么?”
“当年朕初复位,吴太妃一心欲拉你陪葬。朕知道,你最大的理想便是行医天下,舍其而死绝不是你所愿。因此你只身离宫,朕八年来一次也未找过你。一是朕知你还不愿面对朕;二是朕也无法立即舍下天下万民不顾。”
允贤望着他的目光一滞。
朱祁镇轻叹一口气,有些自嘲地笑起来:“可八年来,朕在宫中听着你的消息,看着你所著医书,却总在想,谭允贤啊谭允贤,究竟朕要等多少年,才能等来你的一封信,一句话。”他眼角带着苦涩,一把捉住她的肩,力道大得像要把她捏碎,却又转瞬松开,像是怕弄疼她,“朕数十次出宫探望你父亲,多想问他为何你一字一句也不曾留给我。朕让他传给你的话,你可有听到?”
允贤不语,只是看着他。良久,默然一笑,复又低头摆弄那些药材。那些话,她自然是听到的,早在八年前父亲来看她的时候。
那一日的阳光真是明媚,向来严肃庄重的宣武将军坐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眼里竟已有了苍老的痕迹。他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踌躇良久才轻声道:“皇上……嘱我转告你,若有一天你想见他,就叫人送一封信去。”
“皇上还说,他会永远等你。”
她那时还未从那片寒冬的阴影里走出来,竟只能呆呆地听着。朱祁镇这个名字所代表的那个人,就像她永远触及不到的阳光。她早已习惯将这份爱深藏心底,走到这一步,却连拿出来的念想也没有了。
杭钢轻轻握着她的手,沉声道:“贤儿,这些年来,爹知道你辛苦。你在宫里虽贵为贵妃,却并不快乐。咱们父女俩难得见一面,也从未见你笑过。爹虽不清楚你和皇上是怎么回事,但也能看出皇上是真心对你。景泰七年那一役,爹就想问你了。”
“如今先皇已去,你也自宫中除名,少了名分的负累。你和皇上……”
时隔八年,她却已不记得那日究竟是怎么回答的了。只记得她反驳父亲的那一句话,还深深刻在心底——祁钰虽不在,可钱姐姐呢?见深呢?
这个问题,她无法回答。便微微笑道:“你这次来,可是出宫南巡?”
朱祁镇握住她肩膀的手却慢慢松了,他静静站在一边,没有回答,只看着她认真择药的模样。烛光照在她的侧脸,也照在她手腕的金玉手镯上,玉质的镯面在昏黄里反射出一层薄薄的光辉,随着她每个摘捡的动作微微晃动。
他的目光凝在那镯子上,仿佛还是那年元宵佳节,她颊染微笑,背向他仰头认真地猜灯谜。那时她的眼里只有灯谜,他的眼里却只有她:“你……一直戴着这镯子吗?”
允贤择药的手一顿,微微咬唇,抬头看他一眼,又看向手腕上的玉镯,良久,唇边漫开一点笑意:“树洞之时,你不是说过,送我手镯是想我永远戴着,一直记着你?”她微微侧过头,指尖摩挲过玉镯,“我就想啊,若是有一天你真的找到了我,却没了这只镯子,元宝一定不会原谅我。”
“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会戴着它,等到你来。”
朱祁镇下意识紧握住她的手,目光凝在她身上却再移不开,只觉得这一句话,这世间便再没有比他更幸福的人。无论曾经多苦,过去多难,他都不在乎。他从不是擅于表达感情的人,他有多想隐藏对她的思念,对她还戴着他送的玉镯的喜悦,就有多怕被她看穿他难以抑制住激动的内心。
然而与他的思念相比,她虽笑着,神情却专注而平静,没有提及往事的悲伤,也没有重逢之后巨大的喜悦,好像她已无所求,也不再彷徨。
似是感觉到他的失落,她沉默片刻,转而绕过烛台,忽然轻轻握住了他放在架子上的手,柔声笑道:“等药材理好,皇上陪我一起出去吃饭好不好?”
朱祁镇低垂的眼睫颤了颤,又紧了紧握住她的手,唇边勾起笑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