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仁寿宫的路上,不时便能见到往来端着膳盘的宫女太监们垂首路过,有几个见到她们的,便躬身朝领头的宫女道一声好。
允贤静静地垂手跟在那名宫女身后,见她快步穿过门庭,全然不顾及她在后面是否跟得上,不由微微皱眉。若是一般娘娘召见,即便是冲着她即将封后的身份,也不太可能对她如此粗鲁,除非……
她显然想到了这位可能召自己前去的娘娘是谁,一时间不由有些心慌。却听丁香在身后悄悄道:“谭娘子,这是往仁寿宫去的路,你回宫这些日子,看来是太后娘娘坐不住了……要不要奴婢先去禀报皇上……”
允贤侧头看了她一眼,又望了望那名宫女疾走的背影,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皇上这会儿应当还在早朝,还是不要去搅扰他了……我进宫这么多天,太后若想杀我,我也活不到现在,应该不会有事的。”她宽慰地拍了拍丁香的手,柔声道,“你若当真不放心,就在宫外等我,见到情况不妙再去通知皇上也不迟。”
丁香看了她半晌,见她眼神坚定,知道劝也劝不动她,只得妥协。
三人一路过了西六宫,等到仁寿宫宫门前,便听那领路的宫女转身朝允贤微微一福,不甚在意道:“奴婢就送娘子到这里了,还请娘子自己进去吧,太后娘娘就在里面等着您。”
允贤端端应了一声,垂手慢慢走进仁寿宫。只见宫内一切仍是昔年的模样,就连亭子上挂下的藤条也不曾变过。她一路慢慢走近凉亭,或许是经年未修整,亭子四面的梁柱上已掉了不少漆,直露出了里面枯萎的木质。
凉亭里的石桌上端端正正放着一些瓜果甜食,隐约可见一人端端坐在桌边,一手扶着身边的宫女,正漫不经心地抬头向这边望过来。
允贤心头一跳,微微垂下了头,走进亭子伏身在桌前跪了下来:“民女谭氏,叩见太后娘娘。”
然而清晨微凉的风从亭子里来来回回地穿过,却只听见太后身边的宫女轻声服侍进食的声音,而久久听不见上面传来的恩赦。允贤只觉心头一凉,恐怕孙太后还是对她心有怨言,不由微微握紧了双拳,闭眼伏身趴着不敢动弹。
不知跪了多久,允贤只觉得膝盖被地面的石子咯的发疼,小腿更是酸麻不能动。此时的天气还不算和暖,凉意顺着膝盖一直穿遍全身,她忍不住微微皱紧了眉,咬唇把头叩得更低,似乎想用额头上传来的清晰的疼痛来抵消腿上的酸麻。
却听上面这才传来淡淡的一声:“起来吧。”
允贤只觉得吊在心头的一口气一下子松了,她长出一口气,慢慢直起身来,却不料脚下虚浮,才站起来一半,便整个人身子一软,只觉得眼前一刹那的黑,便向旁边的梁柱撞去——
“娘子小心!”一只手猛地抓住她,允贤微微眨眼看向来人,却是太后身边的玉香伸手扶住了她,见她抬头,微微一笑:“娘子体虚,还是站稳些好。”
允贤深吸了口气,稍稍站稳了,朝玉香恭声道:“谢谢玉香姑姑。”
孙太后却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半晌,朝玉香微微一瞪眼,冷冷道:“玉香,谁准你去扶她的?”
玉香闻言身子一缩,把头低了低,站在身后不再说话。
便见孙太后轻轻拾起一盏茶,在唇边抿了几口,漠然笑道:“谭氏,抬起头来。”
允贤垂了垂眼,慢慢抬起头来。清晨微冷的阳光正从亭子那端照过来,虽是逆着她,却正对着孙太后。
时过五年,孙太后毕竟已不再年轻,眼角眉梢都已布满皱纹,她虽端着茶杯,手却在微微发抖,唯独剩下一双眼,仍旧留有当年的余威。见允贤抬头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怎么?才过去五年,你就不认得哀家了吗?”
允贤咬了咬牙,垂首道:“谭氏不敢。”
孙太后放下手里的杯子,上下打量了允贤几眼,倒是微微露出一丝笑容:“哀家虽然老了,你却似乎还和当年一个样子!也难怪,这么多年了,皇上还惦记着要把你找回来。”她伸手接过旁边玉香递过来的手帕,轻轻擦了擦嘴角,漫声道,“想来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你决然离宫,哀家还觉得你是个有气性的女子,却没想到才过五年,你竟然又回来了……“
“哀家此时再看这一幕,你可曾觉得眼熟?那时候,你也是这样跪在哀家面前,当年若不是皇后有孕在身,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吗?”孙太后冷哼了一声,似有些不舒服,轻轻咳了两声,一手捂住心口,沉声道,“哀家听说,前阵子皇上铁了心地要退位出宫,可是为了你?”
允贤微微垂首,平静道:“民女不知。”她心有戚戚,此时此刻,竟不能为自己辩解一句话,只觉得身心俱疲,只想这么静静地听着,就这么听着吧。
却听玉香忽然温声道:“娘娘,您身子不好,不宜动气。何况又训了这半天,还是让谭娘子缓一缓吧,不然奴婢怕把谭娘子吓着,待会皇上来了也会怪罪娘娘呢。”
孙太后斜眼看了她一眼,露出一抹笑容:“你倒是会替她说话,也知道拿皇上来压哀家……”她转头看了允贤一眼,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淡淡道,“谭氏,你去那边坐着回话吧。”
允贤轻轻应一声,起身坐到石凳上,便听孙太后缓缓道:“哀家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以为,哀家今日叫你来,只是为了新账旧账一起责罚你吗?”她轻叹一声,眼角染上一丝笑意,“当年,哀家和皇帝因为种种误会,争斗多年,害的大明江山纷乱不断。自皇帝复位后,这些年哀家也想过很多……你昔年救过哀家的命,哀家也不是不知感恩之人。”她说着,又是一阵压低的咳嗽,便听玉香在一旁忧心道:”娘娘近来身子愈发不好了,不然还是去宫里坐着吧?“
孙太后安抚似得拍了拍玉香的手,慢慢道:“哀家难得出来坐坐,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日日呆在屋子里,总是烦闷……”她转眸看向允贤,眼神淡淡落在她脸上,“哀家今日叫你来,或许只是难得见到旧人,心生感慨。过去的事既已过去,哀家也不想再提。你不必在哀家面前伪装身份,皇上是怎么替你洗白的,哀家也不关心……只是听说皇上不日便要册封你为皇后,哀家本不想同意,左思右想,还是将你叫了过来。“
“哀家为什么不同意,想必你也明白。皇上乃是一国之主,却唯独对你用情至深,若是放在寻常人家,那是你的福气。但放在一个皇帝身上,却将会是我大明的灾难!”孙太后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看向允贤的眼神也有些怜惜,“哀家也知道你不是狐媚之人,这些年来,皇上为了你逐渐推行医女之道,福泽天下,哀家也都看在眼里。因此,这次叫你来,只想告诫你几件事!”
她扶着玉香的手挣扎了几下,慢慢站起身来,拉着允贤面对面站着,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道:“哀家无力阻止皇上封你为后,也无心阻止。只希望你答应哀家——”
允贤微微张了张嘴,沉默良久,闭目道:“太后请说……”
孙太后用力握住允贤的手,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第一,你为一国之母,统领六宫,切不可做出有损我大明国体之事!第二,皇上乃是一国之君,务必以国事为重,不可贪图美色!第三……”她紧紧盯住允贤,声音颤了颤,凝重道,“后宫……不可干政!”
允贤猛地抬头对上孙太后的眼,只觉得心头止不住地颤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实在太过清楚了。她要推行医道,要扩充医女,要培养女大夫……她所做的一切,都必须,也只能建立在依靠皇帝的基础上。
孙太后此举,不过是怕她一如当年,言语中指使皇帝为了她与朝廷对抗,再犯下不可估量之罪。而她,即便无心,也将成为大明的罪人。
然而……只见允贤垂首沉默了半晌,忽然轻轻笑起来,目光直视着孙太后,凝声道:“谭氏谨遵太后懿旨!”她的眼神异常坚定,如磐石不可移,带着一股让人甘愿相信她的决绝。
医道是她的理想,但元宝……也是她一生的梦想。她会好好守护她的理想,对他,也是一样。
或许是她的态度太过坚决,孙太后看了她半晌,反而皱着眉退后了两步,像是在迟疑什么,沉默半晌,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疲惫地挥手道:“玉香,送她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