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于东阳俯首跪在地上,神情十分严肃。这几日他忙于照顾家室,竟一时疏忽了瓦剌方面的监视,也先寅时入的宫,他却直到今日辰时才收到部下的消息,属国君主觐见本是大事,更何况朱祁镇连礼部都不曾召见,便私下与也先会面,若是被有心人加以利用,难免不会以国之章法苛责皇帝里通外国……
他在府里翻来覆去地想,仍是觉得不妥,一时间也顾不得夫人病重,只好连夜入宫面圣。
朱祁镇负手在殿内来回踱了几趟,也觉得白天的行为有些欠妥。如今毕竟腹背受敌,又有封后大典在即,实在不宜多生事端。
他沉思片刻,抬手扶起于东阳道:“朕思前想后,还是暂且先将这件事压一压。朕与也先私下会面之事先不提,若他所言为实,那朕的御前百官里恐怕有人正在实施一桩极大的阴谋,而且这件事十有八九与石亨和曹吉祥有关。“
“瓦剌一事向来是由你和李贤负责,如今李贤外调,这其中除了你所在的礼部和宣旨之人外,应不会有人能接触到圣旨。只是暂时还不清楚此人把也先提前引入京城来是何目的,但显而易见,也先进京,必定会来见朕,朕虽是皇帝,私下与属国臣民会面也是大忌,这恐怕只是个开始……何况杭钢遇刺一事,手书里写的很清楚,基本可确定是石亨派人所为,这样一来,我们至少可知道——石亨和曹吉祥至今仍有秘密联系,至于他们想谋划朕什么……“
却听宫门外忽然传来允贤冷沉的声音:“我爹醒来之时,曾说过,也先身边可能会有人欲对皇上不利。如果不是也先授意,就有可能是别的人在与也先身边之人进行暗中联系……”她缓缓走进殿来,躬身向于东阳行了一礼,看向朱祁镇道,“若是将这几点联系起来,或许能够推测出,会不会是忠国公与曹吉祥派人与也先的部下暗中联系过,这或许是个突破点。”
允贤虽聪慧,又有奇智,但毕竟是个女人,自古女子不可干政,于东阳虽是她义父,也认为有点不妥。正要开口指点,却见朱祁镇朝他摇了摇头,转而看向允贤道:“杭大人醒了?”
允贤微微点头,垂首道:“允贤身为女子,本不应干涉朝政,但这也是我爹想告诉你们的事情,只是他如今不能下床,才托允贤前来禀报皇上。”
于东阳闻言,不禁沉思道:“那照皇上的意思,是先按兵不动,待到封后大典之后再行调查吗?”
朱祁镇沉默片刻,漠然笑道:“想不到这一桩桩的事情查起来,竟然都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真不知道朕背后这张网会撒的有多大……近来春闱在即,又有春汛未完,还是先不要惊动了那些躲在暗处的人。朕会吩咐锦衣卫偷偷地去查石亨和曹吉祥最近的动向,曹吉祥尚在宫中,应该还翻不出什么风浪,等到封后大典结束,朕会开始着手,连带汪瑛一同解决掉!”
于东阳闻言,即拱手道:“既然皇上已有决断,臣自当遵从。只是家中尚有夫人不适,还请皇上允许老臣尽早回府……”
“义父。”允贤轻轻伸手拉住于东阳,忧心道,“义母的身子怎么样了?可有找大夫看过?”
于东阳微微笑了笑,眼角竟已泛出皱纹来,他确是比年前苍老了许多,大概是近年来政事繁忙,连身形都佝偻了许多。见她忧心,也说不出什么体己的话来,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道:“你义母没什么事,不过是人老了,就容易出些小毛病……反倒是你若有空,就多回去看看你奶奶,杭老夫人这两年身子愈发不好了,恐怕再过一阵子,就连路也走不得了……”
听见奶奶的消息,允贤微笑的脸色稍稍暗了暗,抿了抿唇道:“允贤知道了,允贤也很想奶奶……”
朱祁镇这才朝殿外喊道:“小顺子,小顺子……?”连喊几声,却不见人,倒有另一名小太监从殿外一溜小跑进来,恭声道:“皇上叫奴才吗?”
朱祁镇一愣:“小顺子呢?”
那名小太监忙道:“回皇上的话,小顺子公公往阅是楼去了,说是去接丁香姑姑过来。”
朱祁镇这才发现丁香也没有跟在允贤身边,不由奇怪:“丁香不是上午去省王老道的事儿吗?怎么至今还没回来?”
允贤微微蹙眉道:“我也不知道……但愿真的一切无事吧。”
直过了半个时辰,才见小顺子匆匆忙忙从殿外跑进来,喘着粗气道:“找到了……是,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让人叫走了丁香姑姑……”
“深儿?朕不是让他这几日在东宫里好好静心思过么?”朱祁镇略有些讶异,“这么晚了,他把丁香叫去能做什么?”
允贤却不禁稍稍皱起了眉头,见深对丁香的态度不同于一般宫女,她是亲眼见过的,起初她只当是因为丁香照养他长大,因此才格外关照丁香。但如今细细想来,难道见深竟然对丁香……
她越想越心惊,见深是太子,虽说宗室子弟妻妾众多,有几个通房丫鬟也不碍事,但丁香却足足比见深大出十多岁,若是让朱祁镇知道这件事,她真的不知道丁香还能不能活着留在这宫里……
却听朱祁镇沉吟片刻,一甩衣袖道:“正巧朕也许久没有见过深儿了,便顺道去看看他……”
“皇上——”允贤突然伸手拉住朱祁镇,张了张嘴,侧过头慢吞吞道,“允贤忽然想起来,最近几日都没有见到太子殿下,所以才让丁香去看一看他……丁香自幼照顾太子长大,对他来说虽是婢女,却也亲如长姐,也许是聊得尽兴,才耽搁了时间吧?”她勉强笑了笑,伸手牵住朱祁镇,柔声道,“既然丁香没有事情,天色已晚,我们还是早点回去歇着吧……”
朱祁镇转头看向允贤,她的笑容在烛光里有难得的温存,一如多少年前那场漫天飞雪里的美好。他不禁看得入神,虽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他近来频频被政事叨扰,又确实心疼见深幼年丧母,向来看重丁香,想来是有些体己话要说,这时候也无心去抓那些细节,轻轻叹了口气,牵住允贤的手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