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桑托斯带着大副、二副等几人下船来到华工的住处,林靖山特意让人腾出了一间大房子,清扫干净,收拾齐整,拼出一张四方大桌,然后指派伙计提前准备了二、三十道冷热菜,其中有煎鱼、水煮鱼、炸鱼、烹大虾、炒虾仁、炒海螺肉、煮海蚌等各种海鲜,还有不少肉菜、水果等,琳琅满目,丰盛诱人,让人一看就忍不住馋涎欲滴。
桑托斯走进房间,一见这满满当当一大桌美食,就两眼发光,惊喜万分地说:“哎呀,你们这也太神了,简直是神仙宴啊!看你们这地方挺简单、普通,可这做出来的菜品真是太吸引眼球了,看着就好吃!”
林靖山笑笑说:“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来,来,各位请随意!”
“哈哈哈,我们几个今晚看来要吃撑了,还不得滚圆了回去啊!”
林靖山一手端起椰子酒说:“各位好,桑托斯船长,有幸请你们过来,你们是贵客上门啊!我们这里的东西都很简陋,没什么准备,只能略备薄酒,招待各位贵宾。这是我们自酿的椰子酒,各位请品尝品尝,按我们华人的规矩,我先干为敬,表达对各位的欢迎和敬意!”
说完,林靖山端起酒一饮而尽。桑托斯先抿了一口,品了品味,然后喝了一大口,连声称赞道:“嗯,好,好!真不错!椰子都能拿来酿酒,真有你们的,实在难以想象。”
“在我们老家,会把很多东西拿来酿酒,比如红薯、苞谷、青稞、高粱等等,还有各种水果,比如梅子、桃子、枇杷、石榴、芒果、荔枝、龙眼、榴莲等等,都没问题,只是酿出的酒各有各的味道。”林靖山微笑着说。
“唔,太不可思议了!”桑托斯摇摇头,觉得难以置信。
边吃边谈时,一旁有人随口问起卡洛斯这次怎么没有随行,桑托斯开心地说:“哦,卡洛斯啊,你们不知道吧?他娶了个中国姑娘,很好看,很美丽哦,现在留在广州了,做贸易代理,不用像我一样在海上到处飘荡了。这次我去广州,肯定要跟他见面。”
“那太好了,请转达一下我们对他的问候,恭喜他做了中国女婿。”尤福天说。
“好的,好的,他要是知道我跟你们又见面了,一定会非常高兴。”
林靖山微笑着说:“是啊,我们都很感谢您与卡洛斯先生,没有你们的热心帮助,我们也不可能来到塔希提这个小岛。虽然这里与我们的家乡远隔万里,多年都不能回去,让我们对家乡和亲人充满思念。可你们看,非常难得的是,上天又让您过来了,帮我们传送音信,您可真是上天派来的信使,我们怎么感谢您也不为过啊!”
“嗯,不用客气,我也没想到能帮到你们,能为大家做点好事。看到你们能在这里开荒创业、安居成家,我心里也倍感欣慰,为你们高兴,非常钦佩你们具有顽强不屈的生存能力,钦佩你们具有四海为家的适应能力。”
“是啊,经历过海上的漂泊颠簸,陆地上的生存就不算什么问题了。何况,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这些华人没什么大本事,就相信靠自己的双手,就能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生存下来,还能生活好,生活得快快乐乐!”林靖山自信地说。
桑托斯摸摸自己满腮的胡子说:“说真的,我满世界游荡,见过世界各地的很多人,各种肤色的,我发现你们华人很有意思,生存能力、抗压能力确实特别强,相当能吃苦,还非常勤奋,真是难得,难得!”
不过,桑托斯嘴里虽然说得漂亮,心里却仍然有点看不起华人。他心想,哼,说到头来,你们这些华人还是没有我们白人聪明啊,我把你们甩到这太平洋上孤零零的小岛上,神不知鬼不觉,轻而易举赚了你们的钱,你们傻里吧唧都不知道,还得感谢我不是。
想到这里,桑托斯嘴角溢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林靖山并没看出桑托斯笑里的讥讽之意,他十分厚道地拱手说:“多谢桑托斯先生美言,不管谁帮了我们,我们都心中有数,也会一直记着这份恩情。我们华人到国外来,要求不高,也都是为了过上安定富足的生活,不要那么颠沛流离、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不管我们一路上吃多少亏,受多少罪,只要最后能稳稳当当过日子,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桑托斯也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听到林靖山这番话,感觉他是个明白人,心里很敞亮,也就不再多说,只是吩咐道:“好,好!你们不用客气,看到你们过得开心,我也打心眼里高兴。这两天你们尽快把信写好,给我送来,想要带什么东西也准备好了,我好人做到底,把你们的心意都带回给你们的亲人。”
林靖山站起身、端起酒说:“那太感谢了!伙计们,我们都把酒端起来,一起敬桑托斯几位先生一杯,话不多说,都在酒里了!”
“好,好!”陪同的几位伙计也都齐刷刷地站起来,端起酒向桑托斯等人表示致谢,然后一仰脖子,将杯中酒喝了个底朝天。
桑托斯等人也兴高采烈,乐不思蜀,他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直到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最后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动弹不了。
桑托斯等人什么时候回船上去的,纯仔也没有留意,他倒没有喝太多酒水,而是吃饱后就回到自己的住处,埋头写信。除了帮大家统一写了几封长信外,他还给自己的父亲写了一封信。想到父亲双目失明,这封信到时自然也只能找人代读,但至少有些话,是他单独对父亲说的。
转天下午,廖龙派了个伙计过来催问纯仔,让他带着写好的信去廖龙那里与大家见面。
纯仔收拾好纸笔,下了楼梯,走过几座茅屋,来到廖龙的家中。
廖胖子的婆娘是个南洋人,黑瘦黑瘦,个子不高,长得跟广东人也差不多。她挺着个大肚子正在门口沏茶,看到纯仔走过来,便打了个招呼:“哟,你来了,纯仔,大伙儿都等你好久了,都盼着你念信呢!”
纯仔陡然间忘了怎么称呼她,便客气地说:“嫂子,你还忙呐?还不休息休息!”
“嗨,做点事好,泡个茶也累不着!”
听到纯仔的声音,廖龙在屋里喊道:“纯仔吧,快进来啊!”
纯仔走了进去,看到廖龙与几位老乡正在边吃香蕉边聊天,便打个招呼道:“不好意思啊,让你们久等了!”
廖龙笑嘻嘻地说:“你来了就好,信写好了吧?”
“写好了,写好了。我给大伙儿念念,你们听听如何吧?”
“好,好,我们竖起耳朵听,你念吧。”
“嗯,嗯,听好了啊,我这信是这样写的。”纯仔拿出其中一封念了起来:“父亲、母亲大人万福金安,不孝儿当年告别双亲,登船出海后,在海上飘泊了两个多月,九死一生,最后在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登岸。同行者近40人中,几人途中生病,命丧汪洋,其余的30多位兄弟均在塔希提落脚生活。此后我等经历并参与当地战争,长达五年之久,侥幸得以生还,幸而战火消弭,复归乡土,目前以种地、捕鱼为生,众乡人聚居一堂,其乐融融。尤为值得一提的是,此地居民和善、仁厚,古道热肠,加之土地肥沃,气候适中,植被繁茂,水果、海鲜充足,不用劳作即可饱食终日,望大人切勿担心。不孝儿此番远离家乡,多年未得音讯,此间日夜思念双亲,每每伤心落泪,恨不能当面侍奉父母大人。”
念到这里,纯仔抬起头来,看到大家都在默默抽泣,有的抹着眼泪,有的擤着鼻涕,有的垂首叹息。
沉默了一会儿,纯仔继续念道:“此番兹有西班牙圣萨尼亚号货轮船长桑托斯先生,驾船远航,赴广州送货,遂托他捎带此函。万里传书,委实不易,机会难得。桑托斯先生在广州稍歇几日,此后还将经塔希提返回南美洲,如父母大人有意捎来书简、物品等,可委托桑托斯先生随船带回。不孝儿在万里之外,祝父母大人健康长寿,家业兴隆,万事亨通。不孝儿当踔厉奋发,自立图强,活出模样,以光宗耀祖,报答双亲。”
纯仔又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大伙说:“上面这些,就是笼统给各位父母的信,信后面就是各位各自的信息和要求,这些届时会由主要的收信人分发给各家。”
接着,纯仔又把余下有关每个人的生活状况等内容逐个念了一下。
廖龙拍手夸奖道:“太好了,写得太周全了。纯仔,你可真是个大秀才啊!”
另外几个人也纷纷夸纯仔,纯仔笑道:“行了,行了,这不都是份内的事嘛,也是给了我一个写字的机会。我好久没怎么写字了,这一写起来,提笔忘字的地方多了去,只要他们能看懂就行啊。”
尤福天嚼着槟榔笑着说:“嘿嘿,没看出你这小子挺有心的,平时也没见你读书写字啊!”
纯仔“嗤嗤”一乐说:“尤大哥,您还别说,我出洋时,顺便带了《千字文》、《弟子规》和《三字经》当做消遣,偶尔拿出来看看,没事时心里默诵一两遍,坐在沙滩上用手指或棍子划拉几下,这不就记住了如何读写啊。”
“臭小子,真有你的!”尤福天亲昵地擂了纯仔一拳。接着他又说:“你帮我记上一条,让我家老爷子给我备点烟叶、烟种,回头托桑托斯船长带回来给我。我都几年没抽烟了,说没瘾是假的,说烟味啥样,老子都快忘了!”
说着,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廖龙指着尤福天说:“你个老烟鬼,林则徐没禁住你,塔希提倒把你给禁了!”
“哎,哎,你个廖胖子莫乱讲,林则徐禁的那是鸦片,跟我这烟锅可是两码事哦!我尤福天还没干过犯禁的事咧!”
再转天,林靖山仍是带了几个人拿着不少东西,一起登上了圣萨尼亚号,其中一部分水果、鱼干等物品是送给桑托斯船长的,另外的则是让桑托斯带回广州送给家人的东西。
桑托斯嘴里还是客气地说:“哎呀,你们真是的,还送什么东西?前天晚上都享用了你们做的美味,这又送那么多东西,太让我们过意不去了。”
林靖山笑眯眯地说:“小意思,一点小意思,你们路上品尝一下吧。”
“我真没想到,在太平洋的孤岛上,还能吃上那么美味的广东菜。这真是我这趟航行中最难得的享受!”
“下次你们再来,一定再给你们做些地道的中国菜。这次不仅要托你们帮我们往家中捎信、捎东西,还得麻烦你们回头帮我们捎带家信和东西回来。”
“那没有问题,小菜一碟,愿意效劳!那你们这信和东西交给谁呢?”
“哦,这信上写了地址,您到广州后,可交给三元里八角村,找村头的林靖亭、林靖水兄弟,把信和东西全交给他们就行了。另外,麻烦你再和他们约个时间,让他们把回信和东西收齐后送到船上,你看行吗?”
桑托斯连连点头说:“太好了,太好了,就这么办!你们现在最想要家乡人带点什么东西回来呢?”
“唉,没什么,主要还是菜种粮种,这里没有的一些品种,我们好种出一点老家特有的东西。另外,最好能带点中国白酒、黄酒、茶叶和烟叶来,真是让人馋啊!”
“哈哈,好的,好的,你们真是走到哪,就种到哪,吃到哪啊!放心,放心,我一定把菜种粮种带回塔希提,哦,还有白酒、黄酒、茶叶、烟叶,到时你们在这里做好地道的中餐给我吃就行。”
林靖山伸手握住桑托斯船长说:“谢谢,谢谢!我们就等着您回来那一天啦!拜托,拜托了。祝你们一帆风顺!”
“好的,好的!你们不要急,估计等我们回来还得一年半载啦!”
“嗐,那么多年我们都等了,一年半载不算什么!”
这次,桑托斯船长主动伸开手,用西方人的方式与林靖山拥抱了一下。然后,桑托斯与大副等一起将林靖山等人送下舷梯,相互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