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青城,全城雨如泪崩。
铅色的天空,浮云交错,雨丝细密,城市上空朦胧昏暗。雨哗啦哗啦的落着,如细筛漏下的沙粒,到了半空,被狂躁的风吹的倾斜,砸在脸上有些疼。
这一瞬间,像是所有的声音都消缺,只剩下簌簌雨声砸在伞面儿上的声音,地上的水塘漾起一圈一圈的水纹,还不曾平息又被另一个水滴打乱。
舒念就这样站在原地,对面电子墙上上演六月青城最完美的爱情故事。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创作的剧本,用最好的演员,最好的导演,耗了许多心血拍摄而成的电影。大约,电影院里已经开始上映了吧。
可是这一刻,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他宁愿双耳俱聋双目俱盲,整个世界都在崩坏,只剩下面前相拥的两个人,那样那样契合,在大雨之中仿佛一幅最完美的画卷。
白江……他眼睛眨了眨,仓惶的望向天际,稍稍有些**的睫毛卷翘,白江……
果然么?偷来的幸福,一早就注定是要还回去的吧。所以因为是偷来的,他连去阻止都没有资格吧,就算这六年之间他呆在白江身边,就算这六年之间他作为白江的男朋友呆在她身边,可是在那个人双足踏上青城地面的一瞬间——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无数谎言堆砌起来的城堡,在大雨之下坍塌,一如他此时此刻,眼中的世界一样。
风疯狂的呼啸,他紧紧捏着手中的伞,指节泛白,心口猛然一荡,原本已经失去血色的脸上,邹然变得比纸还要白,他飞快的将手伸进裤袋之中,刚刚掏出药来,眼角却瞥到旁边的巨大广告牌。
广告牌上印着正在上演的爱情剧的女主角,容貌秀丽,眼底清澈,若是细看,眉宇之间还有几分似曾相似——是的,这个女主角完全是以白江作为原型而产生的,此刻却轰然朝下砸来。
谁也没有注意被风吹坏的广告牌,所有人的世界都只是伞下的那一小片天地,所以没有人看到,市中心最大的一块广告牌在台风的呼啸之下,终于折断。
时间几乎静止了,像是无数影片之中的慢放,所有的动作都变成了一桢一帧的底片,站在广告牌下相拥的两个人,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那么沉重的广告牌足以伤人致命,他们不知道,那么沉重的广告牌砸去的方向,就是他们的立足之地,他们更加不知道……他有多挣扎。
他眼中浮光流转,手里的伞早就飞走了,另一只手中握着的药被抓的几乎变了形,他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些恶毒的想,就算他们死了也不是他的错,是他们对不起他的。
可是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如同离弦的箭一般,抓药的那只手扬在半空,另一只手捂住心口,他飞快的朝那两个人跑去,脚下踩碎无数水滴,飞溅起来,和着他绵软的发吟唱最后的缠绵。
这一刻,福至心灵,白江猛然从顾至夏的怀中挣脱,瞳孔邹然放大,眼底映着那急速砸来的广告牌,广告牌上的少女笑靥如花,带着某种决然的味道,朝她砸下来。
“白江……”几乎是同一时间,眼前闪过一张苍白的脸,那双眼睛深沉无比,唇边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然后他猛然伸出双手,猛力的将她和同样呆愣原地的顾至夏推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白江从他眼底看出了一丝侥幸,然后在她下意识的伸手想要抓住舒念的时候,身体却被顾至夏拉着朝后躺。
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等到白江彻底回过神来的时候,四周都是惊呼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她脑中嗡一声,眼前一片空白,“舒念……舒念……”
她猛然朝前爬去,身上的衣衫早就污秽不堪了,她的视线只剩下了铅色之下那比火还要红的血,被水化开重新被血凝结,她手脚并用的爬过去,浑身都在发抖。
——怎么会这样的。
眼前的舒念,面上没有一点血色,眉心微微皱着,少年眉眼清朗,趴在地上侧着脸,血从头部涌出,染红了广告牌上女子的白裙子,她颤抖的伸出双手搭在他后背摇两摇,“喂,舒念……舒念……舒念!”
舒念缓缓睁开眼睛,眼底很清澈,恍然与十多年前的少年重合了,白江心口一阵钝痛,她无措的喃喃,“舒念舒念舒念……不要吓我……”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白江侧过耳朵去听,他声音很低很低,周遭嘈杂无比,可是白江却听到他的话,“我爱了你十年。可是……小白……对不起。”
小白……他已经多久没有这样叫过她了呢?幼年的白江初见舒念的时候,小小舒念不过四五岁光景,偏着头喊她,小白。
毫无预兆的,两颗硕大的泪珠从眼底直接砸落,她猛然抬头头来,眼睛猩红,大声呼喊,“快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稍稍用力将她拉开,然后下一瞬间,舒念被人从地上抱起来,白江抬起手背擦过双眼,看着顾至夏的后背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就像他们之间的距离一样,远的几乎再也看不到边际了。
她飞快的站起来,颤抖的从包里翻出手机,很快的播了120,然后跟在顾至夏身后跑。雨还在下着,人群纷纷避开一条道来,铅色天空看不到放晴的预兆,211年6月25日,阔别六年的顾至夏重新返回青城。也是同一天,电影院外,舒念错失自己的第一场电影,为了救白江血流成河。
直到舒念被推进手术室白江整个人还在颤抖,她刚刚坐下,手机毫无预兆的响了,她整个人神经绷得极紧,邹然跳起来,看到了手机上的来电,白江脸上刷白,顾至夏坐在她身侧,面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白衬衫早就被舒念的血染的斑驳,“为什么不接。”
他的声音仍旧是记忆中的样子,稍嫌冷漠,却带着几分妖治和温柔,“白江……”
白江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她盯着手机屏幕,像是又挣扎了一下,在她刚打算接起的时候,铃声戛然而止,静静的躺在她手心,直到屏幕变黑。
她心中刚刚平息,手机又一次响起来,她眼中闪过挣扎,终于接了起来,努力压制住声音之中的颤抖,白江压低声音,“喂,舒妈妈。”
身边的顾至夏怔了怔,缓缓偏头看她。六年的时间并不短,昔年俏皮的少女已经长成如今内敛沉稳的女子了,她的侧脸很美丽很柔和,依稀记得,那时候午后阳光慵懒。他,白江还有舒念三个人躲在学校的楼顶跳台,坐在护栏边上,双腿垂在半空晃啊晃,他有时不经意的回头就可以看到她这样的侧脸。
“我们……我们在医院。”白江终究还是开了口,“对不起舒妈妈,是舒念……在抢救……我也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电话已经掐断,白江整个人如同脱了灵魂似地,坐在那里眼神空洞,顾至夏伸手想要给她一个拥抱,手伸到半空,啪一声被她拍下去。她固执的拍开了他递过来的手,就这样坐在那里,医院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走廊,她势单力薄。她没有哭,一点儿都没有,只是眼睛猩红,神色落寞极了。
“顾至夏……你为什么要回来。”好一会儿白江声音清冷,“你如果不回来,我和舒念应该在电影院里看着他心爱的第一场电影上映,你为什么要回来呢?六年前你走的那样快那样决绝,我跟在火车后面追,你和夏栀子并排坐在那里,你温柔的将她拢进怀里……你已经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顾至夏坐在那里,微微仰着头靠着身后的墙壁,他面上神色很轻,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觉得愧疚甚至是抱歉,他只是坐在那里听她说着那段过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解释——他本是想解释的,可是舒念已经躺在了急救室,他如何解释?
是无法解释的。
“你如果不回来,舒念今天就会向我求婚。”她还在继续说着,“然后我们会在一起,多好呢,我们这些平凡人,连这样平凡的小小的幸福你都要打扰。顾至夏……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顾至夏眼神很缩了缩,仍旧没有动,很多很多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就只能深埋。他只能任由白江一遍一遍的问他为什么回来,为什么要打断她与舒念小小的幸福……可是她忘记了,就算顾至夏百毒不侵也会心痛的。她的话并非锋利无比的利刃,却一下一下的砸在他心口,很痛啊。可是白江,你看不到。你只看到舒念为你受伤为你流泪,你只看到舒念爱你十多年,你看不到我是怎样为你排山倒海,为你穿山越岭,在终于遇见你的时候,你却质问我……为什么要回来。
心口其实疼的难以呼吸,他终于站起身来,眼神纠葛纷乱,唇角颤了颤,就在白江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转过身去,大踏步的朝出口走去,脚步声踏踏的响在她心尖上似地,一下一下无比沉重。她几次想喊住他,话到了嘴边却成了这样,“顾至夏!你永远永远都不要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