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社场，古谓祭土地神的场所。
村里，曾经有一座社场，占地约1000平方米。听老人们讲，这块空地始建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本意是打算用来建造一座小型造纸厂的，后来因为文革，造纸厂没有办起来，地便空着，形成了社场。我对它的最初记忆开始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印象中，它并没有用来祭土地神，而是用来堆放了很多的麦秆和稻秆，称为草堆。
社场，坐落于村子的中央，围绕它，村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寒来暑往，有不一样的景色，岁月更迭，有不一样的故事。
春末的时候，村里的人集中在社场上对麦子进行脱粒。这个时候是社场最热闹的时候。老一辈的人用石磨做垫，用手拿着麦子向石磨砸去，进行手工脱粒，即使汗流浃背，也是无暇休息，卯着劲，干完再歇。年轻一点的夫妻，用脚踏的半自动脱粒机进行脱粒，他们每人一只脚，踩着踏板，踏板连着齿轮，齿轮带动机器转动，带着节奏，默契配合，机器将麦粒从麦秆上剥除出来。
田多的人家，就要请村里的拖拉机进行脱粒了。拖拉机脱粒的原理和脚踏脱粒的原理是差不多的，不同的是，前者用拖拉机带动大型机器，后者是人脚带动小型机器。现在想来，拖拉机脱粒的过程，有点像工厂里流水线的作业流程。第一道工序，两个人手拿或怀抱刚收割的麦子，投进机器的进口端。机器的出口端，落在地上的是麦粒，由第二道工序的人拿着木锨将麦粒拨到一边，确保地上有足够的空间来容纳机器出口端不断蹦出来的麦粒。机器的另一端是出口端，扬在空中的是麦秆，由第三道工序的人拿着铁叉，顺着扬出的方向，继续助力往前扬，到一空地，堆起来，越堆越高，成了草堆。整个流程，从前到后，依次为塞，拨，扬，堆，各道工序，分工明确，有条不紊。全体人员，从手到腰，从腰到脚，处处在动，塞麦子的人，像是在打咏春拳，推手。拨麦粒到一边的人，像是在打高尔夫球。扬麦秆的人，像是在打太极，白鹤亮翅。将秆堆在草堆的人，像是在玩蹦床的游戏，时刻跳一跳，踩一踩，将草堆弄严实了。
夏天傍晚时分，村里的大人会坐在社场上，乘凉，拉家常。诸如，谁家的母猪生了几个小猪仔，谁家的儿子要娶媳妇了，新娘子是隔壁村的，长得很体面，就像电视里的人一样漂亮。小孩子们比较感兴趣的是，去社场便是裴老太太家的屋后，偷摘六谷珠子，拿回家串起来当佛珠，像裴老太太一样念经。只能乘傍晚的时候来偷摘，因为白天，裴老太爷整天喜欢搬个凳子，坐在他家屋后的树荫下，喝茶，扇扇子，顺便看着六谷珠子。
碰到村里有人结婚，过寿，主人家有的时候会请镇上的人过来放电影，临时电影院就设在社场上。每当这时，家家户户，老老少少，奔走相告，吃完晚饭，争先恐后，来到社场上，早早地等待电影放映。印象中，放过《神鞭》、《渡江战役》、《地道战》等，老人们看的聚精会神，他们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电影里的人，是和他们同一辈的兄弟姐妹，电影里的事，他们可能经历过，电影里，更有他们的回忆。
中年人边看边聊天。
小伙伴们则学着电影里的各种动作，在社场上，绕着草堆，跑来跑去，玩起了“打仗”的游戏，通常，这个时候，比“打仗”更激烈的是，谁当好人，谁当敌人。
秋天的社场，多半和春天有点相似，呈现一片忙碌的情景。不同的是，春天收麦子，脱粒麦子，秋天收水稻，脱粒水稻。还有一点不同的是，秋天多了一个赏月。中秋节这天，人们喜欢聚在社场上赏月，皓月当空，星辰相伴，在如诗如画如梦的意境中，人们敬月亮，祈求丰收。这里是里下河平原，人们在仰望星空的时候，心里不禁在想，不知道两千多年前，吴王夫差率军开挖沟通江淮和邗沟的水道时，月亮是否还是那么安静。九百年前，宋绍熙元年筑堤界水邗沟时，当时工人们是否在披星戴月地赶工程。六百年前，被明太祖朱元璋从苏州地区驱赶过来的人丁，在迁徙的过程中，是否也同样仰望星空。
喜欢哲学的朋友会问上一句，“那时候，我在哪”？
“村民朋友们，村民朋友们，现在广播，现在广播，请明天上午8点钟到社场集合开会，请明天上午8点钟到社场集合开”。挂在社场边电线杆上的广播喇叭，打断了思绪。
冬天的社场，比较寂静。特别在下雪后，村里的一切都被白雪覆盖，天地一色，像似童话世界，安静，祥和。一座座草堆在白雪的覆盖下，像是一座座雪山，甚是壮观。
雪山边，是猎户裴大，他扛着自制猎枪，叼着一支烟，表情坚定，步伐稳健地走向远方白茫茫的一片世界去寻找猎物。几年前，裴大经历丧子之痛，那以后，女儿也一直不在身边。
他的背影，在雪地里，显得很孤单，却又显得很坚强。
二
这一天，几个小伙伴在社场玩捉迷藏的游戏。
远处，裴家老太太挪着小脚，缓慢地往这个方向走来。看到了裴家老太太，小伙伴们都不约而同地暂停了游戏，一起看老太太走路，看着笑着，笑的很开心，笑的很腼腆，笑的很稀奇。
为啥稀奇，因为裴家老太太的脚和别人的脚不一样，是用布裹起来的，大人们叫它“三寸金莲”。裴家老太太出生于清光绪年间，是当时村里最年长的老人。老人很慈祥，和蔼可亲，面对孩子们好奇的目光，她也不说啥，以微笑回应，和孩子们打招呼。孩子们于是便更不怕她，看着她的小脚笑哈哈。
老人家信教，道教。家里堂屋正中央挂着三清祖师的画像，平时吃斋念经，有的时候看到她和道友交流。十里八乡，谁家有白事，会清她去主持法事。一来二去，久而久之，闻名于乡里，受人尊敬。
可能是自身的潜心修行，并积累了无量功德，加上乐呵呵的心态，裴家老太太九十多岁了，还是神采奕奕，精神气爽。算起来，她出生于清朝末年，经历了封建制度，辛亥革命，抗日战争，全国解放，改革开放，期间还有一些天灾和人祸，纵使外界风云变幻，天翻地覆，她的内心修行依然保持不变。在天灾人祸的时候，或许是道家出世的态度拯救了她的身心。在给村里人的白事做法事的时候，又切换成入世的态度了。
这种修行，这种态度，放在任何年代都不过时。
这，又给我们哪些启示呢？
三
社场南边的一户人家，女主人姓卫，和丈夫一起做生意，是个体工商户。在八十年代末，是村里少有的几个万元户之一。当时，家里添置了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算是稀有物品吧。每天晚上放在家院子里播放，里外都围了邻居，坐成几排，像是小的电影院。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睁开眼吧小心看吧哪个愿臣虏自认因为畏缩与忍让人家骄气日盛开口叫吧高声叫吧这里是全国皆兵历来强盗要侵入最终必送命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江山秀丽叠翠峰岭问我国家哪像染病冲开血路挥手上吧要致力国家中兴岂让国土再遭践踏个个负起使命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江山秀丽叠翠峰岭问我国家哪像染病冲开血路挥手上吧要致力国家中兴岂让国土再遭践踏这睡狮渐已醒”
那时候，放的最多的便是《霍元甲》，之后是《渴望》，《西游记》等。那时候，供电不足，村里经常停电。每当电视剧放到一半的时候停电，大家就会感到特别扫兴。不过好像也没太大关系，大家还有社场这一休闲的场所。在这里，大家聊天，拉家常，讨论电视剧的剧情和人物，顺便放眼远眺隔壁的村子，是否已经来电了。一旦来电，奔走相告。
卫夫人嫁到这里以前，在老家是民办教师，教小学数学。
有一天，卫夫人的大姑和四叔上门找卫夫人的父亲提亲，要将她许配给大姑家的大儿子。十几年前，大姑嫁到隔壁县，目前已经生育了六子二女，眼瞅着大儿子越来越大，后面还有五个弟弟，家里也不富裕，大姑便想到了做表亲，想到了和大儿子同龄的侄女，即卫夫人。卫夫人觉得自己还小，加上不喜欢包办婚姻，不同意。大姑排行老大，卫夫人的父亲排行老三，为了不让父亲为难，于是便离开了老家，到镇上的工厂里上班了。提亲的事，便告一段落了。
在工厂里，卫夫人干活利索，兢兢业业，经常被评为先进个人。
过了几年，经人介绍，遇见现在的丈夫，一位木匠。两人自由恋爱，彼此相处了一段时间后，觉得合适，结婚生子。婚后几年，随着全国掀起的下海经商潮，夫妻俩辞掉厂里的工作，办起了手工作坊，成了个体工商户。给当时村里的人做了一个脱贫致富的榜样。
卫夫人属羊，她听老人说，“十羊九不全”，属羊的命不好。但是她却并不信这个传言，她坚信的是，事在人为。要过上幸福的生活，就要靠自己的双手去拼搏，凡是去努力争取，不可坐以待毙。
是的，从她摆脱家长制包办婚姻，到和丈夫一起创办事业，正是她信念的体验。听说有一年，大姑和四叔又来给卫夫人的三妹提亲，要其嫁给大姑的第五个儿子，卫夫人带着她的三妹逃婚，将三妹接到家里住，将家里作为三妹的避难所。有一晚，大姑和四叔寻过来，卫夫人便带着三妹躲在了社场的草堆里，直到寻人的人走后，她们才从社场回来。
后来，家里人核实了“十羊九不全”的说法。源自晚清，当时民间有人反对属羊的慈禧太后当政，便称她的属相误国。此外，曾国藩，李鸿章都属羊，再加上清朝末年吏治的腐败，使百姓更加憎恨属羊的王侯将相。出于政治的需要，在民间流传下来的。相反，历史上认为属羊是安定，富裕，美好的象征。本意是“十羊九福全”，后来误写成“十羊九弗全”，“弗”通“不”，加上清末民间的流传，久而久之，说成了“十羊九不全”。
卫夫人的经历和姓氏，让人不免想起汉武帝的第二任皇后，大将军卫青的姐姐-卫子夫。除了同姓“卫”之外，还有一个相似的字是“儒”。
卫子夫得宠近四十年，证明了她身上的睿智和贤惠，符合儒家的部分特征。她所处汉代，汉武帝听从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卫夫人先为民办教师，后相夫教子，勤劳致富，正是传统儒家思想的代表。她也不满类似封建的包办婚姻，正是后期儒家分支心学的代表。
四
这天，一位妙龄女子，穿着华丽，打扮时尚，从远处走过来，路过社场，进了村子。她这身打扮和八十年代末的农村人打扮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她目光坚定，步伐稳健，没错，她是裴大的女儿。眼尖的人很快认出了她。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大家没有和她打招呼，她也没有理会大家，径直地走过去了。她走过后，有几个人开始议论起来了。
“这次回来，瘦了很多嘛”。
那时候，庄稼人种地，男的推崇高大健壮，孔武有力，干活的一把好手。女的推崇腰圆屁股大，能生育，人多力量大，农田里的活好干。像裴大家女儿这么苗条的，估计不被大家看好，况且，她这么瘦，肯定在外面吃苦，混的不好，对，混的不好，还是待在村里比较好。议论的人心里这么想着。
“又有好戏看了，又回来气她老子了”。
裴大和女儿吵过，闹过，甚至说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在裴大看来，女孩子就是要在待在家里，帮忙做家务，割草喂猪，到了岁数嫁人。哪能出去谋事业，况且还是千里之外的广东。是的，她不孝顺，议论的人从心里在替裴大教训她。
“看她穿的这么时髦，还涂口红，还穿高跟鞋，肯定做了不正经的买卖”。
这，恐怕是有点阿Q了吧，有点仇富，有点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意思了。庆幸的是，以上的议论，来自少数人。裴大家女儿究竟是怎么样的人？俗话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多数邻里乡亲还是对裴大的女儿投去敬佩和祝福的眼光。
裴大原来有个儿子，她有个弟弟，几年前的一个夏天，在门口的河里游泳，溺水身亡。裴大，裴大老婆，裴大女儿，一家三口全家悲痛，裴大老婆因此还有些神志不清，精神萎靡很好久，后慢慢恢复过来，但是不能收到刺激。夫妻俩商量，再要个孩子。女儿知道父母的想法，也知道家里的情况，当时计划生育，再生的话就要罚款，家里没有钱够交罚款。于是，女儿便选择了离家出走，毅然远行，靠自己的双手来帮父母撑起这个家。
一年多后，她的新弟弟出生了，她得到消息后，很开心，于是便回家探望。那次回来，她顺带了她处的对象回家，一位大她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给父母把关。裴大不同意，差点没拿猎枪出来把人赶走。于是，她留下礼物和挣的钱，流着泪和母亲辞别，和刚出世的弟弟辞别，离开了家，继续回南方去打拼。
期间，她定期寄钱，寄信，寄营养品给父母，寄玩具给弟弟。
我想，她的信从文采和对后世的影响上，比不上曾国藩的家书。但对这个家庭来说，它太重要了，对裴大来说，表面上，他女儿吵架，那其实是抹不开面子。从心底，他是深爱着，且感激女儿对家庭的付出的。对母亲来说，她就是母亲的大棉袄，为母亲驱寒保暖。对弟弟来说，她是他的导师，她发誓，一定要挣钱将弟弟供到大学毕业。
多么贴心的女儿，多么伟大的姐姐。从她身上，我看到了改革开放后，中国众多打工妹，外来妹的缩影。时代在变迁，不变的是她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以及为之努力奋斗的决心和勇气。
人在做，天在看。我乞求那些嚼舌头，搬弄是非的人快住嘴吧，做好自我修行。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他非。
社场在九十年代中期被废弃了，改成自留地了。
社场没了，社场的故事却一直有。
裴老太太，卫夫人，裴大女儿，有的时候，女人不止顶半边天，而是大半边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