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十来天白依都没有来上学,不过通过住她家附近的同学转述,班级很快知道她家发生了什么。
白依有一个几近于破碎的家庭,她的父亲,在成家之后虽然不再腥风血雨,但是对白依的妈妈却是动辄打骂,拳打脚踢就是家常便饭。年幼的白依从小就知道爸爸是可怕的人物,不能惹也不能管,她只能帮妈妈擦眼泪。长大之后她隐约从大人的交谈和别人的议论里知道她爸爸一直在外面和别的女人鬼混,而且不止一个。在麻将桌上她就亲眼看见一个女人将雪白的大腿放到她爸爸的腿上。
后来她爸爸倒霉,在偷情时候被人家丈夫提前布好的人给来了个瓮中捉鳖,奋力逃脱的时候右眼眶中了一枪,直接连带着把右眼打瞎。从此她爸爸就带着一副茶色的眼镜,掩饰着一只不会动的假眼球。那一年白依上初中。
母亲在家庭暴力和生活拮据中苦苦挣扎,父亲不给家里一分钱继续在外面找别的女人过。只有白依的奶奶六十来岁,还坚持天天晚上去火车站偷偷往家里背从运输车上扒下来的粮食和煤炭,卖掉之后把钱给白依妈妈让其继续过活,抚养白依。虽然鲜有父爱,但是她拥有完整的母爱,好在白依一直乐观开朗成绩优秀,是妈妈最大的安慰。
在白依上高中的时候,妈妈和她的妹妹、妹夫商量着去南方做服装批发生意,现在做这种生意的人都赚钱发了家。妈妈终于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再是一个痛苦辛酸的家庭妇女。他们在南方的生意做得不错。过年回来的时候白依妈妈焕然一新,漂亮的大卷发和修身的皮衣皮裤让白依都惊讶妈妈原来是这么美,被生活折磨而遗失的光彩又重新回来了。妈妈给白依留下充裕的生活费,让她能过上吃喝不愁的生活,妈妈还答应她考上大学就带她去南方好好玩玩。
但是这个女人离开家之后就没能再回来!她悲惨的死在了南方。
大家伙传出来的情节是白依妈妈和她妹妹的生意越做越好,排挤到了别的卖家。同行买凶杀人,当白依的父亲去辨认尸体的时候看见女子膝盖上的一条伤痕突然崩溃,因为这是他曾经殴打白依妈妈时候留下的刀疤,由此辨认出此尸体正是白依母亲,其余的两具尸体也随即被认出。
当然死因只是人们的猜测,能下死手的人,肯定是和他们在利益上产生冲突,而且大家也都知道白依妈妈的服装生意风生水起,她生前也说过别的同行有嫉恨她的。这一事件在当年引起很大反响。
这桩人间悲剧发生之后,所有认识白依的人都对她抱以深深的同情。父亲对她已经是不管不顾,现在母亲又以这样悲惨的方式离她而去,家对于白依来说算是彻底破灭了,只有一个奶奶可以依靠了。
命运对白依的确有些过于残忍。
班主任让班干部组织几个人去探望白依,其中包括安平、李海涛和高鹏。去的那天正好是白依母亲出殡的日子。几个人老早就起来赶去白依家,在白依家楼下看见了她孤单憔悴的身影,胳膊上带着孝,腰间系着白麻布,领子上别着一只白色的小纸花。安平看见她的一刹那难受的背过身去,白依一边流着泪一边向他们走过来。海涛更是见不得这种场景,立刻把脸对着墙抹眼泪。当白依和大家站在一起的时候,几个人都用手揩去眼角的泪。高鹏把住白依的肩膀,说了一句“坚强一些”。
可这句话刚说完,白依眼里擎了许久的泪又再次决堤,抿着嘴轻轻的“吭吭”两声眼泪就成流的坠落,海涛眼睛通红的自言自语一句“我草”转过身去。
安平走到白依面前看见她干裂的毫无血色的嘴唇一抽一抽的,想到白依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心痛的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希望能给予些许安慰。此刻白依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放任自己软弱的依靠,把脸埋在安平的肩膀释放着自己的痛苦,其他同学看见此场景也深感命运的多舛与苍凉。年轻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死亡,第一次惊异于生活中还有这样的阴影存在。
坐在去往火葬场的大巴上,安平把头靠在椅背里,看着窗外行走的人们和车辆,突然发觉其实我们每个人一生下来就是在走向死亡,只是有人走得快,有人走得慢,有人安安稳稳走到最后,有人时运不济骤然消失。自己也终将走向这条千万人走过的路,那个时候坐在大巴车上的会是谁呢?如果可以,他希望有夏树在,她在的话自己会安心许多,路上也就不会对未知的另一端那么的惴惴不安。
因为白依母亲是凶杀死亡,属于横死的一种,所以不进行遗体告别和家属答谢,直接进入火化流程。白依整个过程一会很安静,一会又像疯了一样扑向她妈妈的遗体。从推车上把她妈妈的遗体抬进火化炉的时候,她抱住妈妈就是不肯松手,发疯一样的哭号嘴里一直喊着“妈妈,妈妈,妈妈······”“不要丢下我,我不想自己活啊,妈妈妈妈,不要走啊。”“妈妈,再看我一眼吧,我是白依啊,你这么狠心就扔下我一个人,我爱你妈妈,我爱你,我会永永远远的爱你啊,妈妈······”
当家人和朋友把她从遗体上拉起来,遗体缓缓的推进火化炉,白依用尽所有力气想要扑向妈妈,安平和高鹏用了全力才把她拉住。火化炉的门关上的那一刻,她们永远的诀别了。
工作人员按下红色的加热钮,白依听见炉里传来轰轰的启动声,接着“呼”的火苗蹿起来的声音。白依再次崩溃,用力想要挣脱别人的拉扯,安平感觉到白依的衣服已经被汗浸透了,哭的头发都贴在头皮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已经分不清楚。
白依的家人把白依拉出火化室,带她去休息间等待骨灰出来。白依刚才哭的太用力,这会没了魂魄一样瘫在凳子上,嘴里念叨着“妈,妈,妈妈······”一会又哭的昏过去,家人赶紧掐住人中给按醒过来。
火化炉推出来的时候,遗体已经成为一堆白骨,白依的爸爸端着一个骨灰盒,那上面有白依妈妈的遗照。阴阳先生拣出几片弧形的头盖骨放在红布上,比较完整的肋骨放在头盖骨下面,和长一些的骨头当做两条腿,大致组成了一个人形,把其余的骨灰撒在上面,嘴里念叨着一些套话类似于早升极乐之类。
白依母亲的骨灰盒暂时寄存于殡仪馆,等到家里买了墓地再迁出去。出殡之后是家属答谢宴,安平等人说直接回学校就不去了,白依还有其他事情要去处理,所以得等几天回学校。临走的时候大家纷纷和白依说了保重身体的话,如果她再垮掉了妈妈的在天之灵也不会得到安宁。白依的眼睛已经红肿的像桃子一样,只是低着眼睛缓缓的点头。
从葬礼回来的几个人回到学校之后都异常安静,几乎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知道葬礼是怎么回事,那些哭泣的面孔和冰冷的房间让他们不停的回想每一个细节。
“安平,白依太惨了。”
“哎,命运无常啊,以后白依有啥难处咱都帮一把,她太难了。”
“是啊,奶奶那么大年纪了,靠养老金和背粮食自己过还行,再加上白依,不知道能不能行啊······”高鹏惆怅的望着窗外。
“白依说她妈妈生前告诉过她自己的银行卡密码,没告诉过她爸爸,就是以防她爸爸把钱拿走一分不给她留下,拿着死亡证明应该可以把钱取出来。”
“那还行,这样上学的钱和生活费就不愁了。不知道她啥时候能回来上学,高考之前发生这种事,你们说她会不会受影响啊?”海涛道。
“肯定受影响啊,我今天看这场面都受不了,从小白依就和她妈妈过,这就等于天塌了一样。希望她能在高考之前振作起来,正常发挥吧。”安平舒了一口气。
“操他妈的,那帮杀人犯现在还逍遥法外,为了点钱就取了三条人命,操他妈当杀兔子呢啊?那可是活人啊!手段可真够残忍,真下的去手啊!他们三个就应该化成冤魂,去找他们算账,最好吓得他们都跳楼自杀,把屎都摔出来!操他大爷的。”海涛越说越生气。
“对,吓死他们个王八蛋,杀人偿命,血债血偿,早晚死的比这还惨!要是让我抓住他们我就把他们先奸后杀,再杀在奸,再奸再杀!”高鹏也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要是能当警察去破案就好了,行了,那都是后话,现在咱们只能期望白依能尽快振作,走出这个阴影了·····”
安平在晚自习放学的时候和夏树说了这几天的感受,他看起来蔫蔫的。
“安平,生死有命,我们也决定不了什么。他们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也许那里没有痛苦了。”
“夏树,你说如果我们先知道自己的死期和死法,是不是就没有勇气再活了?”
“是啊,寿终正寝也好,横死街头也罢,都是我们不敢直视的。”
“夏树,我们要好好的在一起,我会好好的珍惜你,经过这件事,我突然觉得好害怕,我怕自己还没来得及爱就不能爱了。”安平的眼神异常的清澈。
“不会的,不要瞎想了哦,你是命好的孩子,你一直都很幸运的啊。”
“最幸运的就是遇到你,而你又喜欢我。夏树,你抱抱我,我想你。”
“傻瓜,不要想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夏树抱着安平的时候觉得他是一个需要自己保护的孩子。月光下两个善良的心灵因为怕失去而互相慰藉,虽然死亡离我们有时很近,却也抵不过一个拥抱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