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年前,左江和沦为娼奴的七月过了一夜。次年,七月生下左民。左江从七月怀中夺走左民,却丢下了七月。“你总共只喝了娘一个多月的奶……”七月哭诉着,一手摸着儿子,一手自己拭泪。
二十六年前,七月被卖,并随新主人逃难流落到了江淮。“那时,你才两岁不到。我心疼你这个没娘的娃,我舍不得呀!”七月星泪如雨,“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人家把我们往哪里推,我们就得往哪里去。”
“新主人性情暴,还歹毒。他们家丢了东西,就说是我偷的。把我抓了去就往死里打。当时小凤她爹也在这个主人家,为我说了几句好话,结果主人连他也一起抓去毒打。后来呢,东西又找到了,证明了我们的清白,主人才没有了话说。启方跟我说:这里不是我们呆的地方,我们还是跑了吧!我想我命这么苦,还能再苦到哪里;跑了,说不定还能跑出一条路来,就答应了。”
七月喘了几口气,擦了擦眼睛,继续讲述。
那时候正值八王之乱,逃难的人很多,谁也顾不上谁。启方、七月随逃难的人群一路南下,直达江边。正好赶上有船队装着茶叶、药材、白瓷什么的,要到江东去卖。两人便偷偷上了船。
船到九江,他们被人发现是私自上船逃难的,便被赶下了船。于是两人徒步,跌跌撞撞,一路往东南。流浪了两个多月后,一头撞进了惠安。
到了惠安,听到叮叮当当的打石声,启方觉得它好听得像首歌。两人感到这是一个天高皇帝远,安全又自在的地方。“我也能打石!”启方对七月说。
就这么着,苏家在惠安落地生根。
左民一直静静地听着,不时喉咙发堵,不时看着母亲、继父和妹妹。母亲这一路的艰辛和哀伤,点滴入他的心。
“这些年来,靠着打石种地纺纱织布,我们活过来了。有吃的有穿的不说,也没有主人在上头压着逼着。可就是,每次想到你离开娘怀时大声哭闹的声音和样子,想到你还不到两岁娘就离你这么远,这么远,不知这辈子还见得到见不到,娘这心哪,就发狂,就裂开了!”说到这里,七月紧紧抱着左民,失声痛哭。左民抱着母亲,眼里淌着泪,享受着亲娘的爱抚。二十八年来心里的缺失,这一刻以山崩地裂的方式,全部补了回来。
“思念了这么久,如今儿子就在眼前,你也不笑笑给儿子看?”启方在边上说。七月一听,收住了哭声,拭了拭泪眼,接着说:“你有个大妹,嫁到邻乡去了。小凤今年十八了,还没有婆家,我们正发愁呢!”
那小凤在一边看着,分享这家庭离合的悲喜。听娘说哥哥说了十八年了,心里也一直盼着、想象着哪天会跟哥哥见面。不期今天,哥哥好像从天而降一般。她心里那份欣喜溢于言表。还没说上话,却听娘在这位还有些生份的哥哥面前提自己的事,把她说得好生不自在起来。“娘,不是说了,我不想嫁。别跟哥哥提这事,好不好?”
七月别了她一眼:“女大当嫁,这事不提怎么行?让你哥知道一下,有什么不好?”
小凤倔倔地说:“娘你再提,哥来了,我就走了!”
七月一听,伸手抓住女儿的衣襟,“好,好,娘不说了。”
左民看着母亲和妹妹,比起阳刚气很浓的左家,这里,让他享受着女性的阴柔温馨。他拿过来自己的行囊。从洛阳带出来的钱,还剩下一些;行囊里还有从家里带出来的一点玉器。
“娘,这是玉镯,给您的。”左纳递给七月一对翡翠镯子。“儿子……”七月湿眼凝视着儿子,久久摸着那对玉镯。穷她毕生劳动,也挣不来那样的首饰。今天由富家来的儿子亲手孝敬,七月是百感杂糅。
七月还来不及说出别的话,左民又转向小凤:“妹妹,这是玉簪,你戴着一定很漂亮!”小凤接过那簪,巧手摸了摸,嘻嘻一笑,就往头上插。“要谢谢哥哥!”七月在一旁说。小凤银铃般的嗓音响了起来:“我哥给的,还要谢啊?”
“小凤说得对。自己人,还谢什么。”左民附和着,又掏出来一个铜杯,满是郑重地递给了启方。记得入闽时听人喊阿爸,他踌躇片刻,说:“阿爸,这个给您,喝酒喝茶都可以。”苏启方粗糙的手一推:“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自己留着用吧!”嘴上这么说,眼睛却紧盯着那富贵而别致、有着三角长嘴的铜杯。七月说:“儿子一片孝心,你就收下吧!”
当天晚上,七月和小凤一起,做了好几道吃的,蛋羹、炸地瓜片、焖豆腐、鱼丸子米粉……
“来,蛋蛋,你路上两三旬,没吃没喝的,到家了,多吃点!”七月一边招呼儿子,一边给左民夹菜。
左民知道贫寒家的母亲这是在穷她所有来招待他。看着一桌农家菜,闻着那香味,左民心窝暖暖的,“娘,您也吃!”七月又说:“今天晚了,过两天让你阿爸到海边去抓鱼。惠安鱼可好吃了!”
那天晚上,七月和女儿挤一床榻,启方跑到门边去睡地铺,原来小凤的床榻,就让给左民睡。左民不依,一家人说什么也要他睡榻上。不大说话的启方说道:“你这一路都在马背上过了,不要争了,就睡上去!”
左民躺在榻上,没有了打石声的惠安夜显得格外安宁。他躺在那里,一度感到自己这是在做梦,一会儿觉得自己还在淮左左家,一会儿又觉得是在……门边传来了继父粗粗的呼吸声,另一边也不时有翻身的声响。左民意识到,自己是在他另一个家里,一个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家的被窝里。
他突然特别想念起淮左的弟弟来。不知道左纳现在怎样?小蝶来了没有?生意做得如何?左健怎么样?心里一阵内疚,因为他一个人隐居在一个世外桃源里,尽享人间温情;而弟弟却得在搬盐送盐的风口浪尖,为左家担待着那一份无尽的沉重……
一阵倦意袭来,他不知不觉没入梦乡。
好夜真短啊,还没怎么睡呢,左民就被早啼的公鸡叫醒了。长途劳顿,他实在是太疲乏了,一个转身,又睡了过去。
一阵“咚咚”声里,左民再度醒来。听那声音,不是打石声,也不似打夯声,究竟是什么声音?左民好奇,便起身下榻。那声音是从后院、昨天他和亲娘相认的地方传来的。左民走出门去一看,只见七月坐在石凳上,正抡着一根大石锤,往一个石槽里撞击。
“娘!”左民叫了一声,走了过去。
七月见儿子来了,就问:“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左民没回答,却问:“娘,您这是在做什么?”
七月把散落下来的头发重新簪好,说:“我在碾糯米,想做点糯米鸡母狗仔的给你尝尝。好玩呢,也好吃!”
正说着,苏启方过来了。他皱了皱眉头,说:“又不是过年,你弄这个干嘛呀?”
七月甜甜地笑了笑,说:“不过年就不兴做糯米仔啦?左民从来没见过娘做的狗仔鸡仔,我这就做给他看看,尝尝鲜。”
七月说着,又低头锤了起来。左民看着母亲的头发又披散了下来,一缕缕白发蘸着晶莹的汗珠。母亲发上没有金簪,项上没有珠宝,两腮没有耳环,脸上没有胭脂,一双粗壮的手操持着这个家的内外。如此贫寒低微的女人,内涵却如此的丰沛!
“娘,我来吧。锤子好重,我来抡几下!”左民不由分说,从娘的手中夺过来大石锤。
“咚咚咚!”左民在母亲慈爱的目光下,锤得欢喜。在左园大院长大的他,如今进了另一个无比质朴的、又温馨甜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