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是慢慢衰老的,而是真的会在一夜之间白了头。
当向阳得到父亲因烦心焦虑以至于脑血管破裂住院的消息赶到医院后,甫一见面,便发现母亲本来乌黑的秀发雪白了大片,眼睛红肿无神,以往成熟秀美的脸庞困顿不堪,好像平白老了十来岁。父亲人保住了,但还没醒过来,仍旧紧皱的眉头仿佛还在纠结那场直若噩梦的秋火一般,看的让人揪心不已。向阳脑子里一片空白,心仿若被搅得七零八碎,疼得不能呼吸,眼泪霎时间就掉了下来。
有时候向阳会觉得这是命运给自己以启迪。当你不珍惜某样东西时,它便会毫不留情的从你手里将它夺去,没有一丝顾虑。自己少年时懵懂无知,得过且过;青年时又恣意张狂,骄纵蛮横;爱过,也被爱过;恨过,也被恨过;也曾锦衣玉食,也曾桀骜不驯,却唯独从没在意父母的万般感受,他们的担心、烦恼、忧愁、喜乐。想来多半都自己有关,只有少少的一部分才是他们自己本身吧。
才从市一院神经外科住院部八楼坐电梯下到一层,向阳有些木然的拿着饭盒准备穿过甬道去位于隔壁楼的食堂打些米粥。对医院,向阳的感官极差,福尔马林的味道有些讨厌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向阳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踢足球摔断了腿,被叫到家里来正骨的乡间野医趁用一瓶哇哈哈转移了他注意力的功夫,咔擦一下治好了他的腿却伤了他的心。向阳不晓得女人生产有多痛,但他一直以为这种在意料之外却仿若烙入灵魂的疼痛最伤人,也最伤心。
低着头出了电梯,向阳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将将右转想要穿过偏门厚实的门帘进入甬道,便感觉与外面的几人撞了个满怀,还差点把自己的饭盒弄掉。外间传来一声“哎哟”,如银铃般清脆,很动听。向阳感觉有些歉意,毕竟是自己走路漫不经心的,刚想和对方说声抱歉,便看到外间走进来两个青春靓丽的少女,比较娇小的那个还正揉着胳膊连连呼痛。向阳转头看向另外一个少女,却是心神大乱,不能自已,已经顺到嘴边的的“对不起”都被咽了回去,一时失了声。过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面色平静微微弯下腰说了声“抱歉”,也不待二人回应便侧了侧身穿过门帘径直走了,眼神却再也没有看上二人一眼。
嘴里还在嘟囔“这人真没礼貌”的张雨朦亟需得到堂姐张益香对自己观点的附和,便转过头来。却看见平素雅致清丽的堂姐已然是泪流满面,不能言语,不由得慌了神,忙问道:
“姐,姐,是哪里撞疼了嘛?那我们再去找刚才那人赔钱啊”
张益香摇了摇头拉住了她仍然不言不语,只是沉默流泪。张雨朦见堂姐这般模样,心里对刚才那人的来历已经清楚了七八分。
却说张益香今天陪堂妹来找在市一院工作的叔叔,本来是万般不肯的,只是现在寄宿在妹妹家,两姊妹平日相处颇为亲密,又实在拗不过妹妹的撒泼打滚,便跟着来了。谁知道又碰到了自己日思夜想,恋恋不忘的那个小呆瓜。只是他和记忆中的那形象差的太多,憔悴颓废,一脸的小心翼翼,浑不似当初那个风华正茂、开朗热情的男孩。刚想和对方一诉衷肠。但让她心酸的是,对方态度生分且客套,恍若陌生人一般,这样的再遇和她想象中的天差地别,怎能不令她黯然神伤。于是她决定一定要问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想到这便对妹妹说道:
“雨朦,你去找你爸,我在这等等”
张雨朦小心翼翼的应道:
“姐,这个就是他啊?”,她对姐姐的初恋对象颇为好奇,俩姐妹联床夜话时张益香也对两人之间的甜蜜说的很细致所以她很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本来以为未来堂姐夫不如林志颖般清秀,也应和刘德华一样俊朗。但是见到本人,衣着差劲,气质普通,有些大失所望,便撇了撇嘴。
张益香点了点头,不想多说。
向阳对自己这段失败甚至可以说悲催的早恋反思过很多,从中学到的也就更多。最大的收获就是上杆子不是买卖。我们的父母都曾把我们举得高高的,所以真的不必低三下四。不管对方出于什么原因,放弃或者说背叛式的逃离,而对彼此没有任何解释和回应的感情,再去毁灭自己般的纠结于过去,沉溺于回忆简直是愚不可及。所以向阳再次遇见她,初始震惊却不意外,后很快归于平静,平静到甚至不愿再去问对方为什么这么久没有回音,即便是这个问题困扰了自己快一年。
释然后的向阳照例去到食堂打了最便宜的稀饭和几个馒头,生意失利后家里的积蓄本来就所剩无几了,这次父亲住院花销又颇大,还欠了不少亲戚的钱,所以能省则省。
打好饭的向阳原路返回,刚穿过那道门帘,便惊动了正坐在旁边椅子上的张益香。张益香站起身来有些喏喏的开口:
“向阳,你还好吗”
向阳有些意外于对方的举止,也有些不理解。在他的印象中对方既然能这么久对自己不闻不问,肯定是不太在意的。不愿意想得太多,但是也不宜过于决绝,毕竟相恋一场。于是点点头应道:
“你好,张益香。恩,现在挺好的。”
张益香有些被对方疏离决绝的语气伤到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说道:
“你明明知道我不想这样的,为什么你要这么冷漠?”
向阳沉默半晌,终究还是苦笑道:
“事已至此,没有谁想谁不想的。可能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但我们都要向前看,对吧?并且你晓得的,我一向不怎么会说话的。就连你说要走的那个夜里,我每一个细胞都在告诉我应该出言挽留你,我却还是什么都没说。恩,不说了,说起以前又没完没了。抱歉。我这边还有事,先走了,再见”
说完向阳便想转身上楼,张益香却感觉他这番话真正是悲伤到骨子里,又听到他说要走,觉得自己如果不做点什么真的可能永远和他再也见不到面了,心下难过不已,便一把抓住他的手,道:
“向阳,你不要这样子好不好?你这样真的让我很难过”
熟悉的软嫩触感仿佛刻进自己骨子里,让向阳着迷且难以忘怀。又让他觉得父亲正人事不知躺在病床上,而自己却还在贪恋已然成过去式的温柔,实在是枉为人子。于是抽出手来道:
“真的,你没必要这样子。好与不好都是暂时的,熬过去就好了,不是吗?我这边真有事,先走了。保重”
说完转身就走,再无半点留恋,只留下张益香脸色悲伤且复杂站在后面泪眼婆娑。
张雨朦找完老爸后回到刚才两人分开的地方,便看到满脸忧伤,失魂落魄的堂姐,上前关心道:
“姐,怎么啦?是不是他欺负你啦?”
张益香回过神来,看到妹妹,仿若有了依托。一把抱住妹妹,身体因难过有些颤抖,泣不成声:
“他不要我了,他真的不要我了。”
张雨朦见姐姐悲伤的不能自已,有些愤愤不平的安慰:
“就他那样,切,不要就不要呗。姐,别哭了,以你这和我一样的美貌,以后再找一个和林志颖一样帅的还不是和吃饭一样容易。”
被妹妹一打岔,张益香情绪倒是缓和了些。边擦眼泪边解释:
“以前他很帅的,比林志颖还帅。当时我们班上喜欢他的我晓得就有四个,他很好的,很关心人,还会吹口琴,会写诗,据说现在篮球也打得很好”
张益香倒是对自己转校后向阳的一些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想来是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囿于某些原因没给他写信不代表不关心他,对他的一些行为既高兴,又痛心。既甜蜜,又惋惜。想起之前俩人相处的一些片段,和今天他漠然疏离的态度,突然眼泪又不听使唤的掉了下来。
与张益香的偶遇并没有给向阳的内心带来丝毫波澜。即便是有,可如今的他已然被囚禁在生活的泥潭里,越陷越深,无暇他顾。
十一月的气候让人费解,有兀自穿着长裙凉鞋臭美的花季少女,也有不少已然把秋天过成冬天的体虚人士。季节分明的烟雨江南仿佛在这里被人迷惑,忘记了自己本来的模样。
向阳木然的从宿舍出门准备前往教室晚自习。已是深秋,宿舍楼前几颗无精打采的香樟树间或掉下来几片枯黄的叶子,被风一吹,散落在风里,愈发萧瑟。刚出大门,向阳不由得一哆嗦,下意识的紧了紧身上单薄的上衣,但仍感觉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直往上窜,真教人好受。不得已,向阳只好一路小跑,以期望身子能暖和些。进了教学楼,四周严严实实的墙壁让他感觉舒服了不少,搓着冰冷的手上了二楼,在初二(三)班门口碰到正在和一个男孩有说有笑的黄敏。小丫头穿着色彩亮丽的新款秋装,精致的小脸愈加白皙,娇俏可人极了。
那男孩他也还有印象,应该是隔壁班那个叫王聪的小作家吧。他对二人点了点头,没有太多的想法。
王聪有些厌恶的看了向阳一眼便转过头去。一直以来,他对黄敏就有些属于青春期的朦朦的悸动。他也很清楚前一段时间黄敏消沉郁闷的原因。恨屋及乌,所以他对向阳感官向来不佳。
黄敏疏离且冷淡的对向阳点了点头,没有言语。倒并不全是因为前段时间被拒绝。她看着面前的那个男孩,陌生且不真实。他的面容不再白皙清俊,可能是因为生活的艰辛显得尤为沧桑疲惫。以前如浪子般的飘逸长发如罂粟花般有着异样的吸引力,但终究还是在老师和学校的强压下被无情的斩断,仿若自己对他的情愫一般。一身去年的旧衣因身高猛增吊在身上显得很滑稽。更为不伦不类的是,如此天气还穿着一双款式过时的凉鞋。因寒冷有些泛青的皮肤让整个人尤为老态凄凉。黄敏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她不想和向阳说话,哪怕一句。
因这段时间父亲住院,向阳见过太多的人情冷暖。他能理解不代表能接受,心下一黯,进了教室。
周六早间,向阳起床开始,小雨就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让寒意更甚。对下午放假要怎么回家,向阳有些犯难。老式的二八大杆已经被向阳滞留在家以方便母亲出行,之前母亲给自己买的女式自行车也被拿去抵了债。学校离家还有十几里地,自己没有雨具,衣裳单薄,还穿着凉鞋,等下有得受了。向阳不由得暗暗叫苦。
“叮铃铃..................”
放假铃响,整个校园突然和煮开的沸水一般开始变得热闹非凡。向阳回宿舍收拾了些许衣物,便背着包准备回家。出了宿舍楼,间或看到三三两两的学生结伴同行,彼此嬉戏笑闹,归家的心情想来没有太过于迫切的。或撑着伞或穿着五颜六色的雨衣,将这阴沉寂寥的雨天点缀的色彩缤纷。
向阳只觉得这鬼天气没有半点诗情画意可言。冰冷的雨水迎面拍打在脸上,眼睛都快要睁不开,带来的寒意从四方八方袭来,浸入单薄的衣服,仿佛钻进了每一条骨头缝里面。向阳身体因寒冷有些颤抖,所以他只能逼迫自己跑起来。雨水不断汇积在低洼处,变作一个个的小水坑,被他一踏,水花四溅,惹来路上行人的骂声。他置若罔闻,又有些嫌脚底下的凉鞋拖沓不已,索性脱了鞋光着脚,一路飞奔,没有丝毫犹豫。
粗粝的石子路面摩擦着脚底,让他觉得这疼痛愈发清晰和真实。他不想在意别人的嘲笑或是异样的眼光,他甚至不想理会快要冻结自己灵魂的严寒。此刻,他只想奔跑,用尽全力的。仿佛这样才能甩掉已然被紧扣在自己命运上的枷锁和心里的郁结。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向阳双手撑着膝盖贪婪的大口呼吸,嗓子因缺水有些干渴,胸口因肺泡超负荷的工作有些刺痛。眼眶也是红红的,但不知道是因为雨水的劈头盖脸所致还是别的原因。他抬起头,望向前面被烟雨笼罩下的迢迢前路,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亦或是雨水,咬了咬牙,起身再次出发。
临到村口,便看到路上有一个焦急的身影,正在雨中张望。待到近处一看,原来是已然花白了头发,正因心疼自己而泪流满面的母亲,向阳一下子就不感觉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