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中城夹道，森罗揭下面纱。
然光天化日，黑衣行街，引人耳目。
森罗问龙之剑道：“流川败向来连武士都不屑与伍，何以竟会跟你做了朋友？”
他有些好奇，龙之剑和流川家怎样结交的。
龙之剑道：“我两人斗了场剑，他请我到府邸一游，而后便成了朋友。”
已到流川府邸，奇怪的是，平常时时站于门外静候客人的仆从却已不见。
府门依旧裹进影中，时间一点点过去，阳光的射影朝两人足底倾斜。
森罗摸了摸门，淡淡道：“你闻到血气了么？”
龙之剑将耳朵凑近大门，却听到了府中剑刃相交之声。
剑声并非七零八落，若可比作琴声，竟却饱含杀伐之意。
森罗猿猴一跃，跃上房梁，接着从手腕处勾出条绳索。
龙之剑左手搭住绳，森罗轻轻喝了一声，龙之剑便被甩了上来。
接着他挽住森罗放下的手，站上二楼。
二楼的木窗因炎热而开着，照入一丝阳光。
顺着剑声，龙与森罗已迈到一处庭院的二楼檐角。
庭院土地松散，再看却是沙地，黄沙受风摆动，弄得半个中庭扬起波纹。
在沙海中央，站着两位剑客。
其中一位双臂横举，气宇轩昂，英姿短发，眼神中也绽放寒芒。
正是流川败。
流川败虽无大鹰的修长手臂，气势却已超越鹰隼，人身呈“十”字，静默。
而他的对面，则站着个极其奇怪的人。
此人与其说站着，不如说蹲着。
他半个身子呈垂直态，右肩拼命左扭，驼着个背，倾斜的右手握住腰间剑柄，左手则竖直下垂握住了剑鞘。
庭院中央，没有一棵树，没有一丝风，
只有酷热的骄阳罩于头顶，阳光洒在所有人脸上，人们的轮廓在地上形成漆黑的影。
因为驼背剑客低着脑袋，右肩向下倾斜而驼背的缘故，他左手握住的剑就不能被看到。
也正因此，流川败看不到对方出剑。
而驼背剑客脑袋一直下垂，仔细观摩着沙地。
森罗的重瞳眯住了，自言自语道：“这个驼背的家伙，究竟在看什么？”
换句话说，倘若他在与流川败剑斗，为什么却不看流川败的剑，而始终低着头呢？
可流川败额头却流下汗水。
而森罗一旁，龙之剑也睁大眼睛，“好可怕的剑···”
森罗不解道：“为何可怕？”
龙之剑道：“他并非在观摩沙地，而是在观摩败的影子。”
森罗恍然，复看那驼背剑客。
的确，正午日光下，流川败的影子清晰地显现在沙地上，而驼背剑客则聚精会神地盯着这个影。
而驼背剑客弓着腰挡住自己的半边身子，却不叫流川败瞧出自己出剑的轨道。
所以流川败才会流下冷汗。
这场剑斗，从一开始就已有胜负。
而流川败的正北，于一座石台，坐着一个神情冷漠却又云淡风轻的中年男人。
奇怪的是，那个男人的右手呈惨白模样，身体其他地方却都是健康肤色。
而此人那只右臂的臂长，却能过膝。
此人也盯着沙地。
森罗道：“这人就是流川败的父亲，流川蛇九。”
他续道：“怪不得叫蛇九，那只胳膊简直像只蟒蛇。”
蛇九静静观看这场剑斗，此时，剑斗开始。
并没有人击鼓表明剑斗开始，两位决斗的剑客只是凭借第六感同时出剑。
流川败鹰翅一合，十字环切，身子前移了数尺。
而他看不到驼背剑客挡住的剑究竟何时发出，只能将力道全部施展。
十字将要把驼背剑斩成四段之际，驼背剑客已经抬头。
抬头一瞬，他的剑原来早已发出，
一柄垂直前冲的刀恰好在流川败发力之前分割了流川败的二刃十字，将流川败一下震了回去。
这是不是意味着，大鹰流已被破去？
流川败脸色阴沉，可一旁的蛇九却依旧云淡风轻。
龙之剑咬咬牙，要跳下去。
森罗将他拉住，“决斗之时，若双方都没有助攻人，你便不能入场。”
龙之剑怒道：“这是什么规矩？”
他指着流川败的剑，道：“那可是真剑，被斩到胸膛上，就会死。”
森罗点头，“所以，我在想，这两个人，究竟为什么要决斗···”
他道：“你认不认识那个驼背剑客？”
龙摇头。
此时驼背剑客的嘴角已露出胜利的冷笑，他观影，握剑的手掌青筋隆起，力道之大，竟响起了骨节碎裂声。
这一刀，他将斩杀流川败。
流川败鼓足勇气，他的剑也已扬起，死则死矣。
而森罗此时已经露出猩红的左手，轻轻握住了庭院的房梁。
猛毒，已令屋梁露出一丝裂痕。
屋梁轻轻响起细碎的碎裂声。
除了蛇九抬起头看向庭院屋顶外，无人听到如此细微的声音。
流川败与驼背剑客再次同时出剑。
然骤然一声巨响，庭院屋顶一角若山洪倾斜，整个房梁碎落了下来，泥尘滚滚，砖瓦飞扬。
更重要的是，太阳被遮住了。
此时庭院金黄的沙地上，却已没有了任何人的影子。
驼背剑客愣了一下，剑中途而顿。
而流川败爆发的一剑已经到了他喉咙间。
流川败也意识到庭院屋顶的倒塌恰好救了自己，否则自己的影子依旧会被驼背剑客拿捏。
他的尊严要求他绝不能利用这点取得胜利。
于是流川败舞动那只被剥去半根手筋的手，于不可能的角度转动了剑刃——
峰回路转，峰打不杀。
他的剑的背面打向驼背剑的同时，已被他卸去五成力道。
驼背剑客倒在沙子上，满地黄沙已被他倒下的身躯震出一个四散的涟漪。
此时，森罗那猩红的手重新焕发出生机，而猛毒散去，惟余一颗朱砂。
森罗微微一笑，“在下是不是救了你朋友？”
龙之剑点点头。
忽而，庭院中央石台上，蛇九已不见影踪。
再一瞧，蛇九已站于他们面前。
这样一看之下，龙之剑发觉流川败并未继承他父亲的英俊。
蛇九面色冰冷，淡淡道：“刚刚，是两位在做手脚罢···”
蛇九盯着森罗一身黑衣，以及裹在袖里的左手，淡淡道：“在下与森家的忍者素无来往，为何此时要帮我那小儿剑斗？”
若说御中城剑圣之一的峰岛寺韬光养晦、养心敛彩，那么流川蛇九则将霸道尽数摆到了明面上。
蛇九剑眉一撇，却道：“若阁下们没有敌意，便下来饮茶罢。”
他那条白臂轻轻一舞，充满萧索剑意，令人魂丧。
而驼背武士已被流川败击晕在地，此时已被置于凉亭。
亭中，流川败兀自淌着冷汗，握剑的手也发抖，显然还沉浸于方才的剑斗中。他，其实的确是要败了的。
流川蛇九领着两人进了凉亭，亭中悬有一桌，桌上放着飘香的茶。
流川败此时才敢抬头。
他的目光同龙之剑对视。
而龙的目光中有着友情。
蛇九此时朝流川败发话，却道：“剑斗却要人暗中相助，果然是个败家子。”
流川败已卸去平日那公子模样，此时头垂得极低。在蛇九面前，他一句话都不敢说。
蛇九忽而转视森罗，重复刚刚问题，“为何要救我这小儿？”
森罗微笑，“在下记得，流川府邸藏着一卷宝书···”
蛇九闻言，眼神中暴露杀机，“你是峰岛寺那边的人么？”
这时龙之剑忽而插嘴道：“流川先生和峰先生莫非私下有仇？”
蛇九摇头。
龙问：“那为何要将彼此看作敌人？”
蛇九饮尽茶水，阴沉道：“剑道之中，没有朋友。连人情都不必有，否则，还谈何剑道。”
这句话，同峰岛寺那卷五轮书下卷的话如出一辙。
这时，流川败将头抬起，想要反驳。
他想说，莫非剑客之间，就真的不能有友情？难道要修行剑道，就必须摈弃人道？
蛇九说了句耐人寻味的话：“我同峰打不杀峰岛寺在人道上决计不是敌人，甚至可做朋友；但于剑道上却绝对做不成朋友。”
他续道：“所以，我才觉得森先生是受峰岛寺所托，来我这寻五轮书上卷。”
蛇九萧索道：“这也是为何，你要救我这败家的儿子罢？”
谁知，森罗学蛇九模样，将茶水饮尽，道：“错了。”
龙之剑看向森罗。
森罗拍拍龙之剑的肩膀，“我这乡下小友曾说流川败这人是个值得交交的朋友，所以我才会帮他。”
流川败又一次抬头。
森罗和他对视一眼，忽而指着晕厥过去的驼背剑，道：“下次，阁下一定要想出对付这驼子剑客的法子，因为，那时我可能就不好出手了。”
流川败露出丝笑意，“阁下所言，在下谨记。下次我定会想出破除这驼剑流的剑术。”
但他又看一眼蛇九，发觉父亲眼神冷淡，便复归寂然，低下头颅。
蛇九冷冷道：“忍者。”
森罗看他。
蛇九道：“你来我府邸，帮流川家剑斗，说白，不过是为了贪图小便宜。有利可图，这当然是狡黠的小人行径。”
森罗重瞳转了两转。
但蛇九忽而笑起来，“可惜…你既要来取五轮书上卷，那便取走罢！”
他从腰间取出五轮书上卷。卷轴大开，显露四字：
无心诀剑。
森罗愣住，从蛇九那方接下宝书，逐字细读，顷刻又将头抬起，露出悲哀模样。
龙之剑问他：“上面写了些什么？”
龙之剑心想，既然五轮书下卷只讲剑道很重要，那么上卷一定是讲的剑法了。
森罗苦笑道：“流川先生，我忽尔明白你为何这样轻易便将书给我了。”
流川蛇九此时讥讽森罗的神情，同昨日的峰岛寺一模一样，他叉着腰，露出一切皆已了然的笑容，对森罗道：“聪明反被聪明误。”
龙之剑只得再问：“流川先生，上面究竟讲了些什么？”
蛇九幽幽道：“五轮书上卷，只讲了两字，那便是无心。”
无心，也就是抛弃心中所有杂念，只有剑。
所以蛇九才会练习无心剑，也如峰岛寺那般，将自己练成了个对他人甚至自己儿子都漠不关心的怪人。
蛇九道：“无心。这样容易做到的事，却被前朝剑圣写进了五轮书里，这究竟是为何呢？”
忽而，龙之剑淡淡道：“蛇九先生真做到无心了么？”
蛇九扭脸看他，原要饮茶的手停住。
龙之剑道：“既然无心，那你为何要观剑？既要观剑，为何腰间悬着刀？”
其实，蛇九一直在默默关心儿子的剑斗，倘若出事，按他实力，必定能阻拦住剑斗，至少，可帮儿子免去被杀之灾。
这样一来，五轮书的全部内容就齐聚了：无心与诀剑。无心那一卷在讲免除人心，诀剑那一卷在讲背离剑道的坏处。
这两卷不是在讲相同的东西么？
也正因此，流川蛇九和峰岛寺，这两位剑术登峰造极的热心剑客最终成为冷血之人。
沉默良久后，蛇九忽而命败将昏去的驼背剑客送出去。
这时，龙之剑才想起要问这场生死剑斗的起因。
流川败看着龙，有些悲哀，从怀里掏出瓶清酒。
他将清酒递给龙，无语。
龙盯着清酒瓶，问：“败公子，这又是为何？”
流川败叹气。
龙道：“既是朋友，不必掖着藏着，败，请讲。”
流川败抬起那张写有悲伤的脸，淡淡道：“这是你家仆人，松岛信送予你的。”
龙之剑点头，“也有劳松岛信了，他知道我爱饮不辣的酒。”
他问：“怪不得我到处寻这家伙都寻不得，原来在你府邸。可，他人呢？”
龙不顾此间礼节，于庭院喊了一句松岛信的名字。
声音传彻，却无回响。
龙狐疑地望向流川败。
流川败低下头，道：“我这次举行剑斗，正是想替你报仇来着。”
龙心跳加了两拍，问：“什么仇？”
败道：“松岛信已经死了。”
龙淡淡道：“峰岛寺先生已为他行了手术，虽然现在松岛信有些迟钝，但决计死不了。”
流川败缓缓讲来：“那日上街，恰好碰见一辆尊贵马车行于街道，而松岛信也正巧经过。”
布满华饰的马车飞驰，从一家妓院停下，马车中走下两位青年。其中一位背上负有四柄剑，另一位则是个长相俊美的优雅男人。松岛信买完酒，正欲回家，却忽而听到了背后四柄剑的青年朝少年称呼了一句“佐佐木”。
流川败道：“也就是那时，你家那松岛信好像疯了一样，忽而抱住了那人的脚，接着咬住不放。龙···我知道，佐佐木是你的仇人，但松岛信好像为了你便去找佐佐木的岔子去了。”
龙之剑打断他话，怒极而吼：“松岛信连剑都没有，为什么还有勇气去找佐佐木的岔子！我用得着他么！我用得着他么！”
见松岛信半疯半癫，且腰间没有佩剑，于是，佐佐木扬起剑刃，天龙一闪，斩去了闹事的松岛信的另一只手，那背着四柄剑的青年当街展示剑法，四剑齐出，斩杀松岛信于街道一侧。
松岛信临死，手中还握着那瓶酒。
龙之剑低下头，“我是个乡野小子，松岛信却愿意跟我，觉得跟着我可飞黄腾达，没想到却成了这般模样。”
接着他问流川败：“败公子，那···后来又如何了···”
流川败道：“我晓得，你若知道松岛信死了，必定会立刻去寻仇，但你哪来的资格去挑战佐佐木？所以，我便去为了松岛信，也是替你你，去同佐佐木决斗。”
流川败续道：“可我也没有资格挑战将军的儿子，佐佐木当街笑我，却安排了一位府中的武士同我决斗，便是这位。”
败指了指驼背剑客。
忽而，龙之剑上前，攥住他衣领，“流川败，我用得着你去替我报仇么？”
流川败苦笑道：“我本以为你会谢谢我的···”
此时，长久无言的森罗淡淡道：“败先生，他日去我府上做做客如何？”
流川败有些疑惑，“阁下帮我，不是为了寻五轮书么？”
森罗道：“我突然觉得龙之剑眼光还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