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多寿入了得保娘的眼,得保娘就如得了个大宝贝,爱得什么似的。逢人就夸多寿,虽是个小户女儿,比自家媳妇强上百倍。也不让多寿避着人,行动就带着。倒有个微时就结交,到如今几十年的老姐妹劝她:“老姐姐,俺们都是穷苦人,都没个出身,不好说人来历的。俺们只说你那媳妇也是好性儿了,这多年也没说过一句硬话,也没拿主家压过人,你这么抬举个歪货,怕奶奶面上不好看哪。”
得保娘道:“哟,你每都说俺那媳妇贤惠哪,那么鲜亮的好手艺,俺也没受用过她几件衣服。这姐姐你看着不喜,俺心爱的哪。又会说,又会做,房里多少使唤下人都指着她,俺媳妇倒不如她多了。如今俺那媳妇是儿子都要做新郎的人了,俺不信她还要拦汉子在房里呢。”
人看得保娘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自找个灾星放家里祸害,只背后笑话她老糊涂,也不来往得稀了。那多寿在得保娘面前得意了,想着自家还没生下孩子,又在人家家里,还不算站得稳,加紧的想法设法哄着得保娘。得保娘是苦出身,如今有田有地,吃食上却还是当年肖想的大鱼大肉。她上了几岁年纪,克化不动了,口里又想吃,一日就与多寿抱怨:“姐姐,俺当初肘子能吃一个呢。生得保的时候家里穷,娘家送个鸡、送个肘子来先给公婆吃,俺只落点汤下面吃,如今家里色色都有了,吃不动了。俺没福气啊。”
多寿正日思夜想如何卖乖抓尖呢,听来正中下怀:“娘,您是天下第一个福寿双全的,咋说这话。咱别的不敢说,这吃食上是晓得点的,不过是你家厨子看大娘子管家宽松,不尽心做呢。咱也不求他去,咱自家给您做。”于是也不顾身子沉重,挺着硕大肚皮在厨房使出浑身解数煎炸烹饪。说也怪了,一样一个樱桃肉,多寿做的就比厨房可口;得保娘吃了整整一盘很是快活,乐得什么似的:“姐姐,莫你手上有蜜吧,如何学得这般好手艺。俺家的厨子也算得有本事了,当日府里的姐姐们来也夸赞过的,便也没这能耐。”
多寿正要显摆本事,说道:“这倒不怪咱家厨子没能耐,咱这手艺原是王府里秘传的。娘不知道,寻常厨子做樱桃肉只用糖醋,顶多挑点里脊算是嫩些。咱用的不满周岁的小猪肩肉,特为买了山楂熬成酱,又绞了梨汁在里头调味,您老吃了消食,口味也不腻。”
得保娘听了咋舌:“俺的姐姐,这盘肉费这多心思,相府里也不能够。那山楂、梨是平常的,费的是你的功夫。那不满周岁的小猪能有多少肉,还只要肩膀上的,折福哪,俺以后不敢吃了,那味儿是好的。”说完回味了半天:“到底是王府里传出来的方子,这样讲究的。”
多寿就道:“咱如今在娘身边了,可不就是娘福气到了吗?咱原也不知道学这手艺是为了什么,原是为了伺候娘的呢。爷这样大的家势,又是最孝顺娘的,娘不受用谁受用,莫说猪肉这样的贱东西,就是龙肉凤凰肉,只要娘开口,还不怕爷给您弄来呢。”
一席话说得得保娘忻忻得意:“要说吃,是还吃得起。”拍了拍多寿的手:“俺看你身子重,不好劳动呢。”
多寿赶忙道:“咱是个摔打惯的,也不好告诉娘在外面吃了多少苦,这个有什么,咱只要娘多吃一口,便煮了自家给娘吃也心甘的。”说完又向得保娘挺了挺肚子:“咱肚子这个也是一般的想头,白日里好好坐着他还翻江倒海哪,知道咱给娘干活,就老实了。”那肚子已是突出如山、顾盼自雄,混似那装的是根定海神针,安定四方的。喜得得保娘乐不可支,活了大半世,才盼来这样一个贴心贴肉的,只恨多寿来的晚了,早来她就早享了福。
至此,多寿就成了得保娘心头第一个爱的,就是那亲亲的大孙子也要靠后。这也是多寿的缘分到了。
又一日,多寿端着两个小炒孝顺得保娘。得保娘打眼一看,一个是炒肚尖儿,一个是长豆角,就皱皱眉头:“姐姐,咱前几日说小时候想个猪肚吃不能,你有心做下了。可现下这牙也咬不动,况俺家如今久不用下水了。这豆角俺也不爱,穷的时候吃伤了。”
多寿只笑着送到得保娘嘴边:“娘心疼咱昨儿就起头做了,尝一口。”
得保娘勉为其难吃了。不料那肚尖儿洗得干净、炖得稀烂,中裹着一根切的细细的腌莴苣干,又是脆嫩咸香又是满口肉香。那豆角也是,碧绿的,中间不知怎的想法嵌了鸡肉糜在里头,绵软爽口又鲜美无比,吃得得保娘拍巴掌也不放:“姐姐,俺这算是开眼界了,这巧手难为你怎么长的。俺不瞒你,也是见了点场面的,就是相府里也去过的,鸡鸭鱼肉尽有,只没这好味儿,更没这巧法儿。”
多寿一一道来:“娘,咱看您老是最惜福的人呢,看不上那花里胡哨的。咱这是最普通的菜了,不过多用些心思。娘,您老待咱亲闺女似的,可惜咱没福气,没托生到您老肚子里。”说着就哭了。
得保娘肚子里饱饱的,心里也让多寿哄得妥帖:“姐姐,咱以后就是一家人啦,莫说这两家话。”
多寿又哭:“娘待咱是没说的,咱就是心疼肚子里的孩子,一样是娘的孙子,偏他娘不争气,没下地就不如他哥哥哪。”
得保娘生气了:“哪个敢说这话?俺对孙子都是一样看待的,谁敢看不上俺孙子,俺撕她的嘴。”
多寿又做好做歹的劝得保娘:“娘,咱也不敢说是谁,您老就当心疼咱,莫要问了,左右都是咱自己贱苦了孩子。”
得保娘越发认定了是绣花娘子给了多寿脸色看:“俺还活着呢,那狐狸精似的就要翻天了?俺手里是容不下那妖精的。”说完就要丫头去找绣花娘子来。
多寿噗通一声跪着,只哭:“要为了我这么个下贱人让娘生气,咱还不如死了好。”
得保娘道:“可怜见的,胆小的什么似的。人糟蹋你,就是糟蹋俺孙子。俺就这叫得保来抬举你。”赶着让丫头喊得保来。
多寿道:“娘,您让保爷来干甚,要为咱害得他和大姐吵,咱不做人了。”
得保娘道:“俺让他抬举你,这就娶你做二房。”
多寿也就不哭了,知道得保要来,到后面屋子去了。
得保得了信进他娘的屋子,笑嘻嘻的:“娘是神仙呢,能掐会算的,俺刚得了几匹好料子要给娘送来,娘就找俺。”
得保娘道:“俺年纪大了,这红红绿绿的穿着也不展样,给多寿吧。”
得保就笑:“娘如今只记得多寿,俺要吃醋了。”
得保娘叹道:“怨不得俺疼她呢,这家里就她满心是我,这吃得穿得,都是她伺候的我。你是个男子汉,日日都要为口食奔波的,你那个媳妇儿,天天打扮的狐狸似的,仗着太太面前的一点体面,每日来点下头就走,倒像是我给她问安似的。”说着就气起来。
得保只说:“俺回去教训她。”
得保娘道:“你媳妇是要教训,俺和你商量旁的事呢。你看多寿这肚子快生了,俺们虽是没名姓的,也相与了几个人,也有个来往的,这孩子生下来说是丫头生的,总归不好听,大了也不好做亲。俺想着,人也横竖不让她出去了,就摆几桌酒自家人热闹热闹,立个二房,也不算辱没她了。”
得保就有点欲言又止,不开口。
得保娘想儿子是怕老婆呢,火气越发上来了:“这点小事你就做不了主吗?俺就看不上你这幅畏缩的样子,你看看你爹,堂堂正正的,啥时候和媳妇低声下气。当初俺就说,俺家虽不好,有的是当官的要和俺做亲哪,就你爹非说什么齐大非偶,还有那大户也相中你,人那大户好不有钱,嫁女儿的时候嫁妆走了足足一日哪。就这些你都不乐意,俺说也好回老家找一个知根知底、知冷知热的好人家的姑娘,怕人家不上赶着和俺们做亲哪。偏偏你让那狐狸迷了心了,非要娶过来。那外乡人,是顶顶最不好的,也不知道她家是干甚的,若是好人家,也断不会卖闺女了。就你看着那狐狸脸,什么都是好的,娘的话也不听了。你爹还帮她哪,说什么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从小儿看着长大的,比人家小姐还体面的人。呸,她一个使唤丫头,还能越过小姐去?俺看那些小姐都比她体面多了,模样也都比她好,也就你父子俩,中了她的邪哪。”
得保看他娘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这陈芝麻烂谷子,娘老提它干甚。您孙子也要娶亲了,这时候俺娶个小的,怕人笑话呢。”
得保娘道:“可是呢,你也怕人笑话。俺们这样的人家,连个小的都没有,进来做客的不笑咱寒酸呢。这事儿俺就受累给你办了,你就当不知道。”
得保就道:“俺爹还不知道呢。”
得保娘道:“俺和他说,娶个小的是什么大事,你爹也不放在心上。”
得保的爹治家管儿子都是严的,就是对着这个老妻,也不是纵容的,然而得保娘到底是和他一起苦日子过来的,也有几岁年纪了,不好向往日那么死板,他一向倚重儿媳,从不理内务,业就不清楚这多寿是什么人。这日听得保娘说,得保睡了一个丫头,如今有了,看个好日子摆两桌要给立个房头,心里是不满意这儿子的,可自己岁数也大了,多个孙子也是好的,鼻子里哼了哼:“俺们是奴才出身,不兴几个老婆的摆阔招别人笑话。”
得保娘道:“丫头生的孙子,以后抱出去不好看呢。”
得保爹道:“他爷爷就是个奴才。”
得保娘又劝了几句,得保爹也就不言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