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们天佑德的喜日子。承蒙各位高邻捧场,不胜感激。我和我二哥先敬诸位六六大顺,有喜有财。来、来,先由吴老先生开个头。”连城说着先敬了吴先生,再逐一敬了酒。一圈儿下来,又斟满了杯子,端到吴先生面前说:“请在座各位见谅,莫怪我豁豁照镜子——当面辱人。这里还得再敬吴老先生六大盅子。今日要烦劳先生大笔一挥,给小店的招子上题几个字儿,也使我们的小店借先生的名气红红火火,生意兴隆。万望先生不要推辞,也莫嫌晚辈孟浪。”
“哪里的话,连城世兄也莫要见外,写几个字儿,乃举手之劳,何用这般客气。这酒啊,等我写完了再说。你知道我的习性,不善饮酒。再说了,写字,讲究的是心定气闲,无非说的是一个静字。岂不闻喝酒乱性。你可不要坏我的规矩。”吴先生站起来婉言相辞。
“小侄哪敢哪。”连城笑道,“我今天是请先生为酒店题字。哪有不喝了酒就写的道理。诸位高邻评评,对是不对?”
“对呀,对呀,正是这个理儿。”众人顺水推舟,随声附和,都起来看着吴先生。
“我已经喝了六盅子了,难道那不是酒吗?”
“那六盅子我们大家也喝了,难道我们大家也要写字儿吗?”有人笑着辩解。“对。看来这酒吴先生是非喝不可了。其实,喝醉了又有什么关系,那样的话,写的字儿才有酒味儿。”连城又说。
“是啊、是啊,酒醉了写的字儿才有酒味儿。吴先生,你就别推辞了,几个字儿对你来说,岂不是牛刀杀鸡,信手而来的事。”众人听了连城的话,无不拍手附和。
“哎呀,你们这不是故意看我的笑话嘛。也好,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吴先生说完,一气喝了六大盅子酒。他原本不善饮酒,呛得又是哈气,又是皱眉,只觉得血往上涌,脚底下也飘然起来。“哈,好酒,好酒。只是太辣了些。快拿纸墨笔砚来,再耽误,酒劲儿上来,我可真醉了。”吴先生叫道,音调儿也比之前粗犷了好多,众人听了吴先生这等洒脱,都笑了起来。
这时,保中早已在外间预备好了。大伙儿离开座位走到外间的时候,早看见刘梅已经在那里磨墨了。保中上前就要阻拦,却被吴先生止了。吴先生没有喝完酒,手里还拿着杯子。他轻轻走上前去,那样子像是怕惊了刘梅似的。吴先生走到刘梅跟前,也不说话,只是往那墨里又加了些酒进去,索性教刘梅磨起墨来。
“读书真事业,磨墨静功夫。不要急,慢慢磨。心要静,气要匀,墨放立,手放正。”吴先生说。
刘梅听见吴先生说话,回头笑了一下,仍旧磨她的墨。
“对,对,就这样,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啊,一点就通。说说,你叫啥名字啊?”吴先生捻着胡须,很有兴致地问道。
“我叫刘梅,吴家大大。”刘梅又看了一下吴先生,然后笑着回答。
“刘梅,嗯,这名字好,不俗。我以为这店名里也应该有个‘梅’字方好,方不负了小丫头磨的墨呀。”吴先生凝神看着刘梅专注的神态自言自语地说。但他沉思良久,最终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名字,禁不住来来回回地踱起了方步。
“梅庐。”连城说。
“不好,不是酒店的名字。太雅了反而太俗。”
“你看,梅花村如何?吴先生。”有人说。
“是沾了个酒字,可似乎也不合酒店的名号。”吴先生念诵着,过了会儿又抬头望着众人说,“真叫人费思量啊。我的意思应该如田女士的那副对子,明白晓畅却不落俗套,清新别致又无斧凿刀刻之痕。嗯,这个……这个,还是不成……”
“一枝梅。”田静说。她说得很轻,恐怕扰乱了吴先生的思绪。她已经非常喜欢这个吴先生了。尽管他有时也仍然流露出一种旧文人的书卷气,尤其是他那摇头晃脑的样子,一个十足的腐儒。可喝了几杯子酒以后,他的豪气和执着令田静刮目相看了。
“一枝梅,嗯,好!好一个‘一枝梅’。田女士真是聪慧过人。连城啊,你可娶了个好媳妇啊。跟她比起来,你也要靠后喽。”吴先生说完,把那半杯子酒换在左手里,便取了笔,饱蘸了墨,凝笔片刻,见田静已压好了宣纸,笔走龙蛇,将“一枝梅”三个字一挥而就。
“好,太好了,简直是龙飞凤舞。先生的醉笔,更是不同凡响,又能不失清奇雅正之风。”连城鼓掌赞道。
众人见了,各执赞词,鼓掌示庆。
“先生今天写的这三个字比您以前写给我们家的任何一幅字都更具风韵。真是姜越老越辣呀。”田静拿起字,爱不释手地说。
“多谢诸位夸奖。这应该归功于田女士起的名字好,小刘梅磨的墨好呀。”吴先生说完,慢慢将笔放回笔架。
“先生请慢。”田静眼细,早看出了吴先生兴犹未尽的样子,乖巧地说,“这么好的字,没有落款,岂不白白糟蹋了?请先生再写上几个字吧,把您的大名署上就更好了。”
“好。”吴先生很爽快地答应。他感激地看了田静一眼,又拿起笔在“一枝梅”的左边写上了“湟中吴耀书赠威远天佑德郭记酒店辛未花朝”两行小字。然后将那半杯酒也一口饮了,并叫人到南苑去取他的书印。
此刻,田静早叫秀取来了四条宣纸。吴先生心说,好一位乖巧的女人,真是善解人意,令人可心。也不推辞,略一凝神,就写了唐人的四首绝句,落款处还很有兴致地写了“二月二日南苑吴耀书赠田静女士雅正”几个小字。喜得田静手舞足蹈,心花怒放。众人见了,羡慕不已,暗称田静乖巧可人,把脾气执拗的吴先生给拥上天了。
“吴先生真是雅人雅趣。我赵庆就是用我的铺面换你一个字儿也是不能的。”赵庆见众人称赞吴先生和田静,心犹不甘,有意高声说道。
“赵老板真会说笑话。我又不死,要你的棺材铺做啥。不过,我今天高兴,倒很想给你写几个字哩。”吴先生看了赵庆一眼,知道赵庆在调侃他,便不无嘲讽地说。
“几个啥字?”赵庆喜出望外,又似不信。因为他此前也没少向吴先生求字,均被毫不留情地挡了回去,这时候便禁不住问道。
吴先生看着赵庆的样子正要说话,却听门口有人朗声说:“姓赵的,请抬你的棺材过来,我让吴先生给你写上‘赵宋已故混蛋西门庆之灵柩’十二个大字,如何?”说罢哈哈大笑着走了进来。
众人大惊,想这来的人为何这般唐突。吴先生早已有了几分酒意,听了这话禁不住拍手称妙。这时候,赵庆脸上像挨了拳打,本来挺好看的一张脸登时被气得歪了。
回身看时,却是一个穿百衲衣的脏兮兮的叫花子名叫铁拐李三癫的,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打狗棒,手握处挑着一个盛酒的葫芦,正一步三晃地站在了大伙儿的面前。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一个要馍馍的叫花子。这新开的店里没狗,他就跑了进来。”赵庆不知来人是谁,先时还不敢计较。这会儿看进门的是一个叫花子,这口气如何轻易咽得下去,便连嘲带骂地说。
“哈哈哈哈……”叫花子李三癫大笑一声,说,“不错,这店里是没养狗,却也保不了有串门子的狗呢。哈哈哈哈……”
“还不快滚,嫑糟蹋了人家的喜事。”赵庆听了李三癫说话,似在哪里听过他的声音,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心里不免发虚,恰如芒刺在背,但还是厉声吼道。
“什么?叫我叫花子滚?对不起,姓赵的,你可真是健忘,这里可早已不是你棺材铺的地盘儿了,岂是你当主人的地方。”李三癫说完,又是一阵长笑。他笑得荡气回肠。众人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赵庆却挂不住了,越听心里越发毛。他觉得自己在李三癫的笑声里成了琉璃盏儿,把里面装的一肚子坏水全照出来了。
“臭叫花子,我今日还有些事哩,没时间跟你说道。”赵庆向众人一抱拳,说声“失陪”就告辞走了。保中相留,如何留得住,只好把他送了出来,赔了许多好话。
保中再回到店里,正想赶李三癫出去。段氏却突然觉得这个叫花子好像在哪里见过的,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便用眼神止了保中说:“他大,是状元公到了,你还愣着干啥,快请到里面坐呀!”一面说着,一面让李三癫也到里面坐。
“该走的都走了,走了好,眼前清静。不该走的我们就痛痛快快喝他几盅子。”吴先生这时十二杯酒已上了头,上前拉了李三癫要同座。却听李三癫说:“多谢吴先生好意,我叫花子可是坐不了上席的,那样连累大家失了身份可不好。如果郭掌柜的不嫌我刚才扰了你们的喜事,我就讨一碗残羹剩饭吃就成了。免得我吃得香了大家眼馋。”吴先生听了李三癫的话,知他不愿意跟自己坐一块儿,又见众人也不怎么欢迎他,只好作罢,和众人一起回到里间去了。
保中连城连忙收拾纸笔,也在这张桌上摆了四季发财的席头,让李三癫坐了。虽然没有别的人作陪,但排场跟吴先生他们是一样的,只不过端过去的人不是保中,而是刘梅。说来也怪,刘梅一开始便对这位看似人人厌恶的叫花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行事的古怪,而更多的原因是他那爽朗而又有些放浪的笑声。
“小丫头,这席头你端了去。我叫花子可不喜欢这种叫人只能看不能吃的东西。”李三癫有点装模作样地坐下来,清了清喉咙,然后看着站在旁边扑闪着眼睛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刘梅说。
“没事的,你就吃吧,端给你的都能吃。我大我妈说了,又没有另外的席面。”刘梅说着,赶紧取来醋往席头上浇了几圈。
“真的?”
“真的。”
“能吃?”
“能吃。”
“看不出,你这丫头小小年纪,还挺懂事哩。真的能吃?”李三癫赞叹着,伸了伸脖子,又问了一句。
“真的能吃。”刘梅笑笑,笑出一对小小的酒窝,非常可爱。“那我就不客气了。”刘梅又点了点头。
“丫头,你取个大碗过来,这尕盅盅喝酒不过瘾。”李三癫边吃边说。
刘梅听了,赶紧回到厨房,又取了一只茶碗出来,放在桌上,斟满了酒。李三癫见了,取过来一饮而尽,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只在放下茶碗的时候长长地哈出一口气来,连说“好酒、好酒”。刘梅看着笑了笑,又给斟满了,就这样,李三癫一连喝了三碗,刘梅却斟了四次。
这时,忽然听得外面锣鼓喧天,分外热闹。李三癫看了看刘梅,往外努了努他流油的嘴巴,问刘梅:“你不去?”
“不去。”刘梅摇了摇头。“你不怕我?”
“不怕。”
“你不嫌我脏?”
“嫌。”刘梅点头。
“那你还站这儿做啥哩?”
“我怕你喝醉哩。”
“喝醉?”李三癫哈哈大笑,“丫头,你不知道,叫花子的祖宗还真的跟这酒有些缘分哩。哪里就能喝醉呢?”
“我大说,这酒叫作‘神仙不落地’。是天佑德最好的酒,劲大。你要是喝醉了就回不了家哩。”
“回不了家?”李三癫愣了一下,自问,又好像是问刘梅。
“啊,你不小心喝醉了,怎么回家呢?家里的人又不知道。”刘梅肯定地说。“噢,哈哈哈,回家?!你这个丫头的话还真让人想起家哩。哎,要使你是我的丫头该有多好。好了,我吃饱了,该回家了,该回家了……家?家?我的家在哪儿呀?啊哈哈哈哈……”李三癫自言自语着,他最后的笑声几乎是哭声。段氏听了,心不禁为之颤了一下。再看李三癫一边长笑,一边歪歪斜斜地出了门。明明几次要摔倒,刘梅赶去扶时却又倒过另一边去,最终也不曾摔倒,就像一个被人推了一把的不倒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