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拜访周冬梅
国庆假期结束，徐竞奋带着老婆张燕回到太湖市，回到那熟悉的和灵电缆集团。他按班次上班，下班后就陪伴着张燕。
他们住在公司的夫妻宿舍，有电视空调卫生间等设备，环境不错。徐竞奋认为张燕和他在一起会恢复得快些，这是把张燕带来的首要原因。但一些细节，使他设身处地地明白精神疾病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你早上在楼下跑跑步锻炼锻炼，跑两圈再去食堂吃早点，没事找之前的同事聊聊天。”徐竞奋交代道。
张燕窝在床上眨着眼睛答应，“好。”徐竞奋慢慢地发现张燕并没按要求去做。没有订单计划时，到车间搞下卫生再回到宿舍，他看到张燕坐在床上发愣——从躺着变为坐着。
“你为什么不去找别人聊天呢？”
“人家都要倒班，见了不知道说什么。不是有你吗？我天天给你说呀。”张燕解释道。“我上班你就在宿舍待着吗？可以到公司阅览室转转，找找之前的同事。”他无奈地重复着。
徐竞奋感觉到精神病患者不乐观、不自信、不积极地融入现实生活，总是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他冒昧地给公司行政总监周冬梅发了条短信，“周总您好，我是公司低压电缆车间的徐竞奋。我老婆产后抑郁，在医院治疗过一段时间。我想带她去你那咨询开导开导，您看看什么时候方便呢？”
“小徐，我今天较忙，暂定明天下午两点半，可以吗？”徐竞奋很激动，感觉机会难得——立刻回复“好”。周冬梅是和灵电缆集团大名鼎鼎的领导，每天忙忙碌碌开会和接待客户，能抽空关心这点小事，徐竞奋很感动。在汶川大地震时，周冬梅去心理援助一个月，其动态消息和经历在公司论坛发帖跟帖甚是火爆，竞奋就是那时跟帖认识了周冬梅。
徐竞奋带着张燕走进和灵电缆集团宽敞明亮的办公楼。他怯生生地敲开门，办公室挂着“行政总监”和“和灵心理咨询室”两块牌子。
“周总您好，这是我老婆张燕。”徐竞奋介绍道。“你们先坐，”周总客气地说，“小张看你气色不错呀。”张燕微笑着点头，没作声。
周冬梅把手上的文件放下，坐在沙发上。她是四十多岁的职业女性，高个子大眼睛，烫着短卷发显得干练，心宽体胖给人一种富态的感觉。
“周总，我老婆在生孩子前在电线车间上班，那是倒班活。在生孩子时生病了，本打算在这太湖市生的，预产期，不是剧烈疼。后来回老家生，还是疼，剖宫产生小孩。不久之后就生病了，在专门医院就是老家精神病医院治疗了一个多月，现在服药。”徐竞奋像怨妇似的描述着——如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在重复着伤痛。
有时，重复也是一种发泄，一种压力的释放。爱唠叨的人，心里存不住话，不憋屈，也是压力释放。
“是男孩女孩？多大了？”周冬梅一说话，宽宽的脸上自然挂着笑容。
“女孩，三个月大。”张燕说着，提到女儿眼睛一亮显得高兴。“孩子，谁照顾呢？”
“我婆婆照顾着。”张燕小声说。“小张，现在感觉如何呢？”
“感觉还好，就是睡觉不好，总是做梦。”张燕睁着大眼睛说。“我们笼统说产后抑郁症，是怕被人误解和歧视，医院出院记录写着‘精神分裂症’。这每天早中晚服药，晚上吃那种类似安眠药的氯氮平。我感觉她就是睡觉不好、状态不好。”竞奋补充道。
周总听着停顿一会儿，笑着看张燕，“小张，你想想竞奋对你那么好，还有可爱的女儿。你多幸福啊！”张燕点点头，没吭声。
“药要按时服。小张，晚上睡不着，就起来看看书运动运动，等困意泛起再睡。烦躁时勤做这几个动作：敲敲脑门、压压虎口、捏捏耳朵，这样可以安神平复情绪。”周总娴熟地演示着，张燕跟着学。
周总站起来从书柜里拿出两本册子《汶川地震心理援助日记》，“2008年10月下旬，我到汶川进行心理援助，这是记录见闻的日记，小张没事看看或许对你有帮助。汶川地震，一些人经历大变故后心理出现危机，接受不了失去亲人的现实，所以选择自杀。”
“汶川地震时，我们都捐钱呢，咱们集团捐款几百万。捐50元我个人感觉少，后来直接100元。”徐竞奋说，“那时到处都是捐款，很感人的场景。”张燕在一旁应和，带着自豪，“周总，我也捐钱了，50块。”
“人这一辈子经历过大悲大喜的变故心理容易承受不了。有的人遇到大挫折后越发坚强，有的人从此意志消沉，走不出压抑的漩涡就自杀了。我到汶川，余震中睡板房上公共厕所，这一比较感觉在家坐马桶是多幸福呢！”周总圆润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看着徐竞奋。“小徐，我们要学习‘猪坚强’！”
徐竞奋忙点头应和，仔细听着周冬梅讲述。“一头猪在汶川地震中被压，36天后被发现还活着，从三百多斤瘦得只剩一百多斤。它靠啥活下来的呢？靠木炭和雨充饥，坚持到被发现获救。这就是生命的力量，这就是坚强的意志，猪坚强！”周冬梅说得声情并茂，徐竞奋沉浸其中，如同一支平缓的曲子缓缓飘荡，可谓激动人心。
气氛凝结片刻，周冬梅看了看手腕上的金表，“哦，我等会儿要参加一个会议。今天就到这，有什么情况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周冬梅客气地把徐竞奋与张燕送到门口说：“小张，多想想孩子，多想想开心事，阳光心态。”她又转头对徐竞奋说，“小徐，学习‘猪坚强’，笑看生活，阳光心态。”
02
转眼进入秋末，昼短夜长天慢慢黑得早，天气开始变凉。车间工作单调而繁重，有订单有活猛干一气，没活就想法子偷懒多休息，但要考虑公司刷卡问题。
下午5点做完活，徐竞奋与詹洪亮清扫机台边垃圾。机长老董说：“回去吃饭，记12小时班，7点多进来交台账就行。一会儿出去吃饭趁保安不注意直接溜掉不要打卡。”新厂区食堂未建好，需外出吃饭。门卫处打卡需双数，出门打卡进门打卡，单数到月底就要罚钱。前面老董快速到门口，蹬上自行车就跑走——回家吃饭喝小酒。徐竞奋与詹洪亮跟在后面，门卫出来警觉地看着，他们只好乖乖地刷卡，刷了卡就有时间要求。
徐竞奋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租房处，张燕忙把烧好的饭菜端出来。徐竞奋吃着，因为出来时他让张燕去打的卡，这样可以休息到7点多再去车间。
十多分钟后，张燕跑回来，一副神情紧张呆愣的样子。
“卡被保安收去了。”张燕胆怯地说，“那保安认识你，看我打过卡，就把我拦住，卡没收了。”
“啊？什么？”徐竞奋大吃一惊，“啪”的一声筷子落地，按公司规定这是要罚钱。他看到张燕受到惊吓睁着大眼睛呆呆的样子，故作镇静地说，“没事你别担心，我去找保安要回来。”哪还有什么食欲呢？徐竞奋吃不下饭，心里犯嘀咕：怎么办呢？如果保安开罚单最低就是50元，这一天的活就白干了。
疲惫的身躯更加疲惫，烦恼如同火苗噌噌冒着，咋办呢？
徐竞奋到厂区门卫要卡。那保安是个瘦高个青年小伙子，态度很强硬，要罚钱。
“我认识你，你上12小时班，让你老婆代打卡，提前下班。”保安说。
“我上8小时班，怎么不能打卡。我做完活后急着去洗澡，让老婆打卡，怎么了？”竞奋故意提高嗓门，想在气势上压住对方。“我在企业报上看过你的文章，还有和灵视线视频，对你的名字有印象。但违规了就要罚钱。”那保安严厉地说。
刷卡机旁边的视频还在播放徐竞奋接受品牌部采访的视频。竞奋心里直叹气，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是有理由的：猪壮被宰，人出小名被关注，阳光下做不得‘小手脚’——厂区几千号穿工装的员工，保安能对号认识几个呢？偏偏盯住自己，真倒霉！
“我就上8小时班，不信你去车间问问班长查查台账。这考核单我不会签字的！你不给我卡，我明天去总厂找你们周队长。”徐竞奋故意把话往重里说，气冲冲往车间去。
这一折腾时间都7点多了，竞奋到车间碰到师傅老董，“台账给我写8小时班，我卡被保安收去了。”老董一听便明白，只要台账与刷卡匹配，就好应付——但少半个班工资。
那保安到车间办公室核实情况，同事们帮竞奋说话，“他上8小时班，我们都是一个班次，我可以证明。”郝班长拿着台账证实，“员工上班辛辛苦苦地做活，你们保安可不能乱罚钱。好几个员工都到我这投诉你们保安乱罚款。你们罚款有提成，大家都懂得！”
“卡给你，给我小心着，我盯住你！”那保安生气地说，把工作卡甩给竞奋。
徐竞奋没作声，拿到卡直接回去，因为记8小时台账，时间早够。回到租房处，他和张燕接着吃饭，感觉饭菜很香。
生活是茶米油盐琐碎事。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生活就是生与活的烦心事。
徐竞奋心情有些烦闷。老婆张燕已休假一年，先是产假接着病假，再不上班下一步就面临着辞退。关键没有适合她并能胜任的岗位，车间里多是倒班体力活，老婆本来就睡不好觉如何能干呢？
徐竞奋到人力资源部咨询。“公司搞卫生需要人吗？我想给我老婆找个岗位。”他客气地问。
“清洁工需要呀，专给残疾人安排的。你老婆什么情况呢？”那人力部科员抬头说道。
“我老婆原先在电线车间上班，现在退员到你们人力部。她生孩子后产后抑郁，睡眠不好在服药，干不了倒班。我想给她找个事做做，活动活动恢复也快。”徐竞奋解释。
“哦，你要是能给她办个残疾证的话，可以考虑下。”对方出了个主意。
徐竞奋立马沉默，精神病与残疾画等号，他还接受不了。关键是他不清楚残疾证该如何办，他只好央求人力部再延长张燕的病假，只要不辞退宿舍就能接着住。
张燕现在的状态，没有徐竞奋想象的那么简单。晚上8点不到，她就睡觉，这样早休息质量还不好，还要监督她服药。
徐竞奋心情压抑闷得慌，自己的生活怎么那么不顺呢？自己要求不高，只求两人平平安安有个班上过着平淡的生活即可。
03
带着压抑，徐竞奋在车间开机器做活。靠近中午快吃饭时，机长老董在写台账，徐竞奋和詹洪亮开机忙碌着。机器启动时，无纺布包裹起皱不圆整，竞奋用胶带简单绕几下——机器在高速转动，线芯往后奔去。
这一幕正巧被老董一瞥眼看到，他示意停机，跑过来。“你怎么能这样马虎呢？”老董用手拉扯一下竞奋的胳膊，板着严肃的脸，口中带着教训口气。老董做活，有时凭经验大而化之，有时精益求精一丝不苟，这让徐竞奋捉摸不定。
徐竞奋压抑的内心瞬间爆发了，也可以说“莫名其妙”地把手上的胶带往地上一甩。
“不好，你来整。我不干啦！”徐竞奋嚷道，板着他那苦瓜脸。生活中的压抑如同火山岩浆，此时找个口子终于喷涌出来——岩浆是老婆的病，通过机台这个小口子喷涌出来。
“你干什么？这是什么态度？”老董用手指着徐竞奋，“我是十多年工龄的老师傅，就是车间主任跟我说话都客客气气的！”老董摆起老师傅的资格，这架子让竞奋心里更加难受。平时老董把机台搞正常，就转圈子或抽烟去，让他和詹洪亮做细节活。吃饭时，他总是多耽搁时间，让别人先干活多干活。
“老师傅有什么了不起的！”徐竞奋说了一句。
老董气呼呼，拽着竞奋胳膊，“去办公室，找赵主任评评理。”詹洪亮忙跑来劝架，“别吵了，都消消气吃午饭。”此刻，赵主任正好从车间过道走过。老董忙喊住，把竞奋告了一通，“这徐竞奋我管不了，不要跟我干啦，另行安排。”
那头发梳得苍蝇都趴不住的赵主任，板着脸说：“你这个小伙子，怎么能用这种态度跟老师傅说话呢？快给老董道歉。”
徐竞奋此刻也蔫了，感觉刚才自己有些意气用事，老董平时训人自己不吭声就过去啦。他乖乖地给老董道歉，“董师傅，我刚才错了，态度不好，你别往心里去。”老董火气也降了，徐竞奋跟他干活不是一天两天而是3年多，他啥本性自己早摸清楚了。
赵主任转过身来，“徐竞奋，你过来，我给你个安排。这旁边小绕包机计划忙，你先到这干几天活。”赵主任严肃道。
老董说的是气话，领导却较真了。
徐竞奋明白了，这是给他一个教训。他后悔了，但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呢？火山喷发，就要造成周边植物的死亡，甚至附近民众逃离住所。心理的压抑喷发，也会造成他人或自身的伤害，所以要管理好自己的情绪。
就这样，成缆机台3人配合密切的小团队被打乱了！老董与詹洪亮一起做活，还需赵主任安排一名学徒工帮助领料打杂。徐竞奋到绕包机做临时活：单独操作机器自己把控做活节奏，难处是兼职岗位不熟练，绕包机工分低。
绕包机定员一人上白班，那徐竞奋只能上夜班。夜色中他走进车间，忙碌一番把物料与设备调整好，开动机器。深夜，看那转动的设备，听着机器的轰鸣声，想想自己的处境，他就忍不住默默流泪！
一天上午，徐竞奋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徐竞奋吗？我是市文化局王劲松。有时间来一趟，谈谈你创作的小品《大学生与农民工》。”电话那头说。他想起来了，上半年看到一则文化局征稿通知，就凭感觉写一篇投递。
“王主任好，那就明天上午，我到你办公室估计要9点钟左右……哦，地址我记住了。”徐竞奋一早坐汽车去市里，到文化局找到王劲松的办公室，那是在太湖市政府大院内。古语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徐竞奋从成缆机到绕包机单干，才能自己决定时间，否则还需办理请假手续。
虽然之前没见过面，但徐竞奋和王劲松聊起天来没有拘束，气氛热烈。
“你的话剧小品《大学生和农民工》立意好、角度高，抓住了当前大学生就业难这个社会热点。只是情节冲突不够，冲突分为肢体冲突、观念冲突，观念上的冲突要通过语言表达出来，更要有肢体冲突展现出来。如果你在语言上修改，使两人展现出激烈的冲突那就是一篇优秀的话剧作品。”王劲松浓眉大眼，魁梧的身材，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一手拿着文本一手比画着，讲到激动处可谓“手舞足蹈”。
“要有激烈的冲突，尤其是语言与肢体？我写的时候，只想到大学生与农民工有差异，当然这方面我还不够专业。”徐竞奋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
“所谓冲突，要通过语言与肢体同步展示，就如同现实中的吵架，一边骂一边扔东西。你看看这文本语言，是两人平静地说出来，即冲突不够明显。当然你这底稿立意不错，我们会后期完善和打磨，你先自己琢磨应该如何改进。”
“你这一说，我有些新认识了，回去后在情节冲突这块再修改修改。”徐竞奋说。
聊过小品修改情况，王劲松这个有着丰富知识、和蔼可亲的文化人，热心地询问徐竞奋的生活情况。
“小徐，你在和灵电缆上班吗？和灵集团，我很熟悉，市里知名的纳税大户。那个行政总监周冬梅，原先是市立小学副校长，我们过去经常见面打过交道。”
“噢，周冬梅现在是公司的行政总监，我认识她但平时不怎么接触。我在和灵电缆车间上班，倒班岗位。只是爱好文学，没事时到阅览室看看报纸上上网，看多了就随意写写。”徐竞奋不好意思地说，他写作就是凭感觉，没什么套路与技巧。
“我这有些小品戏剧方面的书籍，你拿回去看看，对你修改作品有帮助。”他从书柜里翻出几本书，放在桌子上。“你写稿子，是电脑打字还是用稿纸？带些稿纸回去用吧。”王劲松亲切地问道。
王劲松把书籍和稿纸放在一起足足一摞，用尼龙绳扎牢，“这样提着勒手，我给你找个袋子。”他找了个塑料袋，结果怎么也装不下。
徐竞奋说：“王先生，装不下的话，我直接提着就行了。车间干活根本不在乎这点重量，坐上公交车就好啦。”王劲松把徐竞奋送到门口，拍着他的肩膀鼓励道：“有空多写写，有啥灵感和想法第一时间写出来，然后再逐步完善。看得多写得多自然就有见解与技巧。”
徐竞奋那颗年轻的心在冬日里暖乎乎的。他感动——这文化局的王主任没有架子，一见面就热情地送书籍和稿纸，这是何等的关爱；他快乐——提着一摞书走在美丽的太湖市大街上，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中午，徐竞奋提着一摞书兴高采烈地回到宿舍，没感觉到一丝的劳累——那种精神上旺盛的充足感。
张燕看到，“那么多书，咱家没什么值钱东西，就数书多。”她咧嘴傻傻地笑着，说出宿舍的真实状况。
“你没事也翻翻看看，顺带整理下宿舍，没用的就当破烂卖掉。”徐竞奋听张燕一说，才发现宿舍到处是乱七八糟的书与报纸。
这周车间全是夜班，徐竞奋上得郁闷。小绕包机订单任务少时，班长安排他到大绕包机做紧急订单临时救急。
绕包护套线芯，那满满一大铁盘，一个人操作吃力，往往顾头不顾尾。上盘、拉牵引、排线，他忙得团团转，一通下来满头冒汗——这已是初冬时节。机器开动正常运转，徐竞奋才松了一口气，多劳多得。
凌晨3点，排线时，徐竞奋发现一处鼓包，赶紧报告班长。班长到现场看了看，说这是重点工程线，护套内部有鼓包需要修理。班长说得容易做起来难，竞奋发现时已收线几十米。
一个人退线芯何其难呢！这时已是凌晨4点，机器的轰鸣更衬托出夜的宁静。寒意下，又困又乏疲惫不堪。人仿佛在微醉状态中既清醒又模糊。
徐竞奋见此时老董夜班已忙完，只好厚着脸皮找他和詹洪亮帮忙。一人退线，两人把线芯收起，把鼓包处标注出来，等白班班长安排专人修理。
退好时已近6点，徐竞奋把机台卫生搞搞。此时，他又困又累，上下眼皮直打架身体软绵绵的真想找个地方大睡一觉。
老董带着詹洪亮搭配一个学徒工成缆机干活也不顺当。那天做活推线盘时，翘起的钢板压着詹洪亮的脚，大脚趾受了伤。虽然算不上那种上报车间办公室的“工伤”程度，但詹洪亮走路一瘸一拐，干重活用不上劲，爬高上梯受到影响。
那帮忙的学徒工，又不具备独自上线芯的操作能力。
老董犯愁，他抽着烟皱着眉头思考着——不是心疼詹洪亮脚伤，而是发愁如何多抢活多赚钱。老师傅上班首先考虑的是赚钱，要赚钱就要抢活与多做活。现在自己机台效率低，自己岁数摆在那，技术性质的体力活找谁呢？两个副手，一个拆散一个受伤。
老董与徐竞奋之间本来就没什么矛盾，就是心情不好时说几句气话有所顶撞。这几天见面，徐竞奋又客气地和老董打招呼——老师傅要的是面子。
夜班小绕包机无计划，徐竞奋打算请假回去休息。“徐竞奋，今晚成缆机活多忙不过来，你过来吧。明天我给赵主任说下，这成缆机计划多，你不要到绕包机干了。”老董扯着嗓门大声说。
徐竞奋咧嘴笑着加入成缆机干活行列里，他跟着老董干活已3年，不算外人。顺着老董这话，徐竞奋归位，这3人成缆机团队又恢复了往日的和谐和欢笑。
生活是一团麻
那也是麻绳拧成的花
生活是一根线
也有那解不开的小疙瘩
生活是一条路
怎能没有坑坑洼洼
生活是一杯酒
饱含着人生酸甜苦辣
04
时间过得飞快，跨过元旦迈进新年——2010年。
徐竞奋所在的和灵线缆集团是太湖市一家龙头企业，有员工四五千号人。每到年终就要进行声势浩大的评先进活动，涵盖着管理人员到一线员工，如杰出人才、销售明星、先进员工等。
他见车间里贴出评先进员工的条件：热爱公司，顾全大局，服从安排，团结同事，遵守公司规章，全年生产无质量安全事故发生。徐竞奋看后感觉自己符合条件又年轻，就想报名“先进员工”评选。
徐竞奋看机长老董正在填写“先进工作者”——他每年都能评上奖。他去车间办公室找赵主任拿申请表，主任不在就找班长。
班长说：“赵主任去集团开会了，表格在他桌子上，我给你看看。”统计员在一旁笑了，“你也想评先进呢？”徐竞奋没吭声，感觉这笑这话里都带着刺。
徐竞奋拿了表格，认认真真填写，生怕写错一个字。当他把表格交到办公室，赵主任阴着脸瞪着眼，“你在哪里拿到的表格？”徐竞奋一听心凉半截，怯生生地说：“昨天找你，你不在，郝班长从你桌子上拿给我的。”赵主任用眼神扫了竞奋一下，冷冷地说道：“放在这吧。”竞奋走后，赵主任随手把表格丢进废纸篓里。
竞奋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几天，明白了车间里所谓评先进都是主任内定的，首先考虑老师傅，根本不存在民主评选程序的问题。他的工作积极性减退了——年轻的心当看穿生活的灰暗时就没有了积极性。
苦闷之时，徐竞奋接到集团品牌部张老师的电话：“是徐竞奋吗？你这一年写了多篇反映生产方面的稿件，部门准备推选你为公司优秀通信员，有空来填张报名表。”徐竞奋心里像打碎了五味瓶似的，酸甜苦辣咸不知道是啥滋味。听安排辛辛苦苦地上班做活，却评不上先进员工，无聊时乱写写却评为优秀通信员。
他去办公大楼品牌部找张老师拿表格填申请，顺带把《和灵期刊》稿费领了。这张老师就是夏天给徐竞奋拍车间视频的那位。他本职是编辑企业期刊，有领导客户参观时负责拍照。
张老师把稿费拿给竞奋，微笑地说：“小徐，有空多写写，积极投稿。采用了，我这就给发稿费。不算多，总能给孩子买两袋奶粉的。”徐竞奋的心里涌动着一股暖流。生活中遇到挫折和磨难，有过路人的冷眼旁观，有熟人的冷嘲热讽，也有陌生人微弱善意的帮助。往往，一次细微的帮助，一个善意的微笑，一句暖心的话，激励着平凡的人从低谷往上努力爬，推动着生活的车轮慢悠悠吃力地前进着！
正如歌词：生活像七彩缎那也是一幅难描的画生活是一片霞却又常把那寒风苦雨洒呀生活是一条藤总结着几颗苦涩的瓜生活是一首歌吟唱着人生悲喜交加的苦乐年华哦哦哦生活是一条路怎能没有坑坑洼洼生活是一杯酒饱含着人生酸甜苦辣过了元旦，时间朝着春节奔去，到了事业单位总结表彰的时刻。周六，徐竞奋去市里参加太湖市文化局举办的戏曲小品大赛表彰会。几天前，文化局剧目工作室王劲松打电话通知徐竞奋，并叮嘱他一定要参加。他看张燕在宿舍没事，就带她去市里感受热闹并混一顿饭吃。
表彰会在太湖饭店隆重举行，文化局领导参加。徐竞奋创作的小品《大学生与农民工》荣获二等奖，有证书还有500元奖金，心里美滋滋。张燕显得很高兴，老公写个小品有那么多奖金，500元在她看来是个大数目。现实中有几人能靠写稿子赚钱吃饭呢？她把徐竞奋写稿子获奖这事告诉老家爸妈——那个讲道理一套一套的张良顺跟着夸赞。
宴席上，文化局王劲松给领导逐一敬酒。“这是小品《大学生与农民工》的作者小徐，和灵集团的员工。”王劲松笑着给领导介绍。徐竞奋感觉不好意思，微笑着同领导碰杯喝酒。领导走后，他和张燕低头吃着丰盛的饭菜，不太关注别人的话题。吃饱才是正事，这是徐竞奋参加会议的主要目的。
中午1点，徐竞奋满面红光，略有醉意地从市里回到金道镇。张燕提着一袋书与稿纸——让她凑热闹让她运动。
一进宿舍大门，他们见门口停着一辆120救护车，一号宿舍楼入口处拉着警戒线，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进进出出。听周围人窃窃私语议论着，宿舍有个员工不知道啥原因死去。这个有几千号员工的电缆厂，每年因机台操作不当工伤致人死亡并不奇怪，但宿舍死人还是第一次。
徐竞奋见老乡王国娟在旁边，好奇地问，“出了什么事情？”
“电力车间计划员在宿舍死了。”王国娟压低声音说。
“啊，我认得，那个瘦高个子。什么原因呢？”竞奋吃惊地问。
“不知道呢，我也是听别人讲的。他今天上白班，到10点多还没见他人影。车间有急事找他，打电话一直无人接，就打他父母电话说没回家，他家在另一个镇子。车间主任很恼火，就让保安去宿舍找他，敲门也没人应，打手机屋里响着。这一打开门，发现他躺在床上身体都僵硬了，估计是夜里死的。吓得保安立即报警。听保安说他身体没发现有什么异样，伤口或呕吐物都没有。”王国娟这个中年妇女小声叙述着。
“那么年轻的一个小伙子，还没结婚就没了，父母得多伤心呢。二十多岁小伙子，身体没听说有什么毛病呢。”旁边有人惋惜道。
“他一个人住单间，独来独往。在我们车间，工作上的事情，没见他说过几句话，更别说笑了。感觉有些怪，听说他有些抑郁，不会是……昨天还好好的。”一个女士说着，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虽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徐竞奋把人对上号就有了立体印象。徐竞奋2006年入厂实习时就在电力车间，6个月的时间经常看到那个计划员。他瘦高的个子，细长脸，身高178cm，常常从车间机台穿过，把新计划单发下，再把已完成的计划单收走。他那暗黑的鞋底脸一天到晚板着，表情呆板好像刻好的塑模。
老师傅们聊天说到他，评价如下：不热情但看计划单那字写得不错，还是个本科生。
“快看快看，抬出来了。”有人嚷道。只见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抬个担架从宿舍里出来，抬上救护车。担架上盖着白布单子，只能看到躺着一个人的模样，其他什么都看不到。
徐竞奋的脑子还沉浸在回忆里，因为他和这计划员接触说过几句话。竞奋实习完毕到低压车间正常上班，看到公司内部招聘就去报名。这3年多时间，徐竞奋不停竞聘，时常发现那计划员也在竞聘的行列。
“你竞聘什么呢？我想竞聘产品部片区管理员，因为我是市场营销专业。”竞奋有一次和那计划员都在门口等着，紧张而无聊。
“我竞聘生产班长，我就想当班长。”
“哦，计划员到班长这个环节，对口较容易。我这竞聘，有时说我普通话不标准，有时又说我不会讲太湖话。我都被整晕啦。”徐竞奋无奈地说。
“那是故意刁难。我感觉这次又没戏了，听说这次班长竞聘都内定好了。这竞聘就是走下过场的。”那计划员叹口气说，眼睛里闪动着失望。
这短暂聊天之后，徐竞奋还继续在车间上倒班，依然能看到那个计划员的身影。
“别看了，别看了，都散了，都散了。”保安驱散围观的人群，让救护车离去。
一个年轻的生命悄无声息地离去，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或许只有医生检查后才有结论。
05
那天，徐竞奋去办公楼品牌部找张老师拿稿费。他顺带问：“看公司办公平台消息，是不是作家鲁善学来公司了？我想认识下他。”
“哦，鲁作家在五层506房间。你可以和他交流交流写作心得。”张老师热情地说。
因为之前他与鲁善学没有接触，所以徐竞奋敲门时很紧张。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他长得白净的国字脸，中分头，眼睛炯炯有神。自我介绍后，两人便交谈起来。
鲁善学，国家电力系统作家。之前，他受苏总之邀请来公司采访，后来写出一本书《活力和灵》。公司随处可见的书籍《活力和灵》，讲述了一个个和灵集团优秀员工的故事。这次他来公司打算写一部小说《和灵传奇》，讲述苏南民营企业的发展历程，展现以苏总为代表的民营企业家风采。
“写作要积累大量素材。我写《活力和灵》时，采访一个个员工，有高管有车间员工，有营销经理有生产技术。听他们讲述各自的故事，有的滔滔不绝地讲，有的沉默不语需要你问一个他答一个。我带着录音笔，还有纸笔，白天访谈晚上整理。就在这房间，深夜我站在窗户边看着车间灯火，感受到工人阶级的伟大。劳动人民创造价值，创造财富。苏总是个了不起的企业家，创造价值回馈社会。写着写着，我就被那种执着的创业精神所感染。”
“我在车间上班，深有体会。一些老工人，既有技术又有技巧，脑袋转得快。他们会熟练运用华罗庚统筹法，比如成缆机3人一个小组，上线与领物料同时进行，完美的结合。”两人聊到车间故事，滔滔不绝。“小徐，写作是个脑力劳动，强度不亚于体力劳动。我一般深夜写作，这样没有干扰。
写到凌晨4点再睡觉，一般靠近中午起来。
写作要多读。我有时几本书同时看，比如看着《平凡的世界》，跳着看《水浒传》，又去看《红与黑》。看着这本书跳到另外一本上，有种思维转化，如同吃菜不能只吃一种菜。
写小说要具有编辑整合素材的能力，人物形象，嘴、眼睛、鼻子取自不同的地方。鲁迅说得清楚：小说来源于生活，并高于生活。我的老家在梁山，就是《水浒传》里描述的地方。水浒传描写的一个个人物，最贴近普通人的生活。我心中有个念头，打算写改革开放新时代108个好汉。”
徐竞奋说，自己写写随感，有时发表在《和灵报》《太湖报》上。有时有种想法想写出来，但不能生动地描述出来。鲁善学劝他多读些名著，多学习。
告别时，鲁善学送他一瓶洗衣液。“那天手机充话费送的，你拿回去用，放我这就是浪费。”
06
临近春节，徐竞奋与张燕提前买好火车票，先汽车后火车顺利回到老家。
打工潮流兴起，一到年关便是农村最热闹的时刻——婚嫁喜事高峰。张良顺忙忙碌碌张罗着，腊月二十六号张海涛结婚，仪式隆重而热闹。张海涛师范大学毕业，教书两年多，谈个女朋友，水到渠成结婚。
张良顺是个爱面子的人，想把这喜事办体面办风光。喜庆的彩虹门挂起，铺起红地毯，从市里找来司仪和主持，这是一场城市与农村元素相结合的婚礼。
张海涛女朋友，老家苏北。按农村习俗在镇上宾馆住着，一早到汴河市化妆，车子到镇上迎亲。
上午11:28迎亲车回来，鞭炮齐鸣，婚礼开始。张良顺和张母挽手走上前，坐在座位上，张海涛和爱人走上地毯。拜天地拜父母，说说恋爱故事，土洋结合说，乐得乡亲们哈哈笑。
张大伟是一个摄影爱好者，在外打工学会了摄影，把现场的欢庆场面录制下来。
这天，张燕很欢快，很高兴。徐竞奋和张燕也在这过程中忙碌着。
吃过喜酒，徐竞奋与张燕回到小徐庄。他们见到女儿很高兴，张燕眼里闪烁着欢快。
女儿才半岁大，乌黑的小眼睛，逗逗她，她就张着嘴巴笑个不停。“星星”这个名字是张燕给女儿起的乳名，在女儿没出生时她就起好了。老家有给孩子起乳名和大名（上学名字）的习俗，张燕说乳名她起，大名让徐竞奋起。
中午吃饭时，徐父对竞奋说：“有孩子了，以后生活要节俭点，要给孩子攒钱。和你一样大的杨青，人家每个月都给孩子单独存几百块，供孩子以后上学用。你看看你弟弟和小米两人都打工赚钱，一个月都净剩五六千元。你们两家孩子都差不多。你也要想想以后该怎么办。”气氛凝重，徐竞奋低头不作声。天气冷，女儿着凉了有些咳嗽，徐母说：“你吃完饭，去村卫生所拿点药。”徐竞奋走在烂泥路上，田野里到处是雪，冷风吹着。不会抽烟的竞奋从口袋里拿出烟，连着吸了两支，只感到嘴里苦涩涩。他知道吃饭时父亲那话意思，张燕不能上班，自己一个人打工那点钱如何养活一家三口人？这样下去，还不成为村上的穷鬼，被人戳脊梁骨看笑话。
……假期结束，徐竞奋要走了，先去岳父家住一夜，第二天和老婆坐车回公司。母亲抱着孩子小星星站在门口。徐竞奋看看女儿用手摸摸她的小脸蛋，向大门走去。当他就要跨出院子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你再回头看看星星！”徐竞奋心里一颤，猛一回头：母亲的头发已白了一半，女儿在她奶奶的怀里，红扑扑的脸蛋，睁着乌黑的小眼看着他……徐竞奋望着母亲，他们都没吭声，此时千言万语都在心里翻腾着……徐竞奋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他不敢再看，怕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徐竞奋猛地跨出院子，奔走在雪地烂泥路上！他不知道，前面有更大的灾难正朝他袭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