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濯和裴菀音走了会儿，直到快开宴，才往积玉宫去。
一进正殿，云濯就看见谢玠。
满朝文武穿着官服坐在左列，或是推杯换盏，或是低头絮语，唯有谢玠一身白衣，坐在列首的位置，清清冷冷，仿佛与这满殿的热闹没有半点关系。
她与裴菀音分别，来到温氏手边的空位坐下。温氏原本在和邻座的夫人说笑，见着云濯来，便停了说笑，问云濯到哪儿去了。
云濯道：“到处走了走。”
“方才皇上亲自为章鹿之宴的前三甲授奖，你不在，你哥哥便代你受了。是一柄玉如意，与白银六千两。”温氏低声与她道，又示意她看案上的玉如意。
云濯这才注意到自己面前的食案上除了盛放水果点心的藕荷地墨彩梅花鸟图高足盘，还有一个红漆雕缠枝莲纹的托盘，里面盛着一柄通体碧绿的玉如意。
云濯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后来又觉得搁在食案上碍事，将托盘端给了红袖，让她好生端着，当然如果端累了也可以直接把玉如意塞衣袖里。
赵玉萤看着云濯身后婢女手上的玉如意简直恨得眼睛都要滴出血来。
凭什么是她！
云濯盘腿坐在食案前，背挺得笔直，在她右边坐了个小姑娘，脖颈间带着赤金嵌璎珞项圈，头上挽着两个苞苞髻，绢布裁的蝴蝶和花朵攒成发绳，在苞苞髻周围围成一个圈，更为小姑娘添了两分天真烂漫。
小姑娘是兵部尚书的小女儿，正挽着云濯的衣袖：“我听他们说你好厉害，是真的吗？”
圆圆的脸蛋上嵌着一双黑曜石般灵动的眼睛，云濯的心几乎是立时就化了。她学着小姑娘奶声奶气的声音回答她：“我也没有很厉害啦。”
“耶耶说得了第一就是很厉害，你明明很厉害，你撒谎骗我呀！”
“可我没有觉得自己很厉害呀。”她微微侧过头，眉眼都弯起来。这时候的她，又卸下了那种强烈的攻击性，她的面容变得沉静下来，虽然仍然是姝艳的，但这种姝艳却变得温和柔美了些。
如果说此前她面对赵玉萤等人盛气凌人的模样如同一柄锋利的长剑，她的容色便是剑芒，每一道都令人心惊动魄；而现在她面对小姑娘的模样却如同一汪清潭，她的美貌变成了水珠，每一滴都平和温润，能浸进人心里去。
萧益隔着水袖飘飞的舞女望着她，又想起祝令清对他说的话：“萧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狭隘了？”
狭隘吗？
好像是的。
从一开始便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生了偏见，并且在以后许多次的见面里，都带了这种偏见，曲解她的言行举止。这不是狭隘是什么？
云濯逗了会儿小姑娘，又沉默下来，眉眼沉沉盯着面前的食案。对面的男宾席列中，有谢玠，也有裴宴，甚至……裴宽。
她猛然想起前世宁氏对她说的话，云家是勾结太子意欲谋反，这才被定了罪，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可是，在她的记忆中，太子一直深得皇上喜爱，也不是没做错过事，也不是没被陷害过，但这些，最后都不了了之了。他仍然稳居储君之位。皇上驾崩之后，他成功接盘，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他用得着谋反吗？
还有云家，京都云家与清河云家究竟怀抱着怎样的想法她并不清楚，但她清楚云桓这个人。
他说得好听些是清正平直，说得难听点那就是古板迂腐。忠君爱国，正心修德，这八个字几乎是刻进了他骨子里，是他一生为官做人的信条。
他不会谋反。
这两方，都不像是会谋反的。然而偏偏是这样的罪名定罪，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确实是他们之间存在着勾结的事实，并且有人将这件事捅到了皇上面前；二：压根没有这样的事，他们的罪名，是被人陷害。有人要往上走，原本在高处的人自然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成了欲除之而后快的拦路石。
云濯其实内心觉得第二种可能性更大，但是她更清楚的是，为了避免这一世云家的惨剧，她不能带有偏向性地去看待这两种可能。
大殿中歌舞已经停了，只剩下乐师坐在屏风后吹箫抚琴。
萧益隔着满殿摇曳的灯火，看见云濯已经没有再逗蔺宝姜玩，而是对着食案沉思起来。
她是饿了吗？还是在想着什么事？是有点不开心吗？
他不受控制地猜想着。
他和蔺宝棠已经见过了，她温柔清雅，又饱读诗书，正是他理想的妻子人选。可是他又觉得她那张脸，那样的性情，分明是京都里一抓一大把的，千篇一律的样子。
近些天来，他其实一直在想，难道真的要和这样的姑娘共度余生吗？真的要这样按部就班地，为官，娶妻，然后生子，教养孩子，看着他长大成人，继续走他曾经走过的，他的祖父曾经走过的路吗？
这样一眼望得到尽头的生活，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理智告诉他这样当然没什么不好，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活过了乏善可陈的一生吗？
但是情感却又撕扯着他的内心，他的理智，使他不断地逼问自己的内心，这样有什么好的呢？
他看见云濯站了起来，不知道和云夫人说了什么，但她很快便提着裙角出了大殿。
他侧头对父亲道：“孩儿出去透透风。”
父亲正在和同僚谈笑，听见他的话只挥了挥手，又继续举起酒盏。
离席前，他听见父亲的同僚们谈起他，说他一表人才，学识过人，又问起他的婚事，可有中意的人家了吗。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剖离成两半，一半是这殿中的灯火，真切地融入到这样的热闹里来。一半是殿外的星子，冷眼看着世间百态，最后坠入云濯的行衣。
云濯，云濯。
他心生魔障，舌尖触及上颚，不断地重复这个名字。
走出大殿，便看见那人朱红的裙摆垂坠在漆黑的夜色里，灯火葳蕤映照其上。
华美艳丽得令人险些颠倒魂魄。
